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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古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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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兒的臉,和三月的天,那是世上變得最快的兩樣東西。三月的北平,乍暖還寒,風刮得成日成夜,有時劇烈,似乎要把整個古城連根拔起;有時輕軟,拂得人身上心裏都癢絲絲的。春日艷陽下,城邊到處都有風箏在飛:裊裊婷婷的美人風箏,威風凜凜的英雄風箏,下山猛虎,出海蛟龍,蝙蝠兒,沙燕兒,拖著三色彩尾的鳳凰,一節節老長老長的蜈蚣……

喬雙紫坐在九道灣胡同白家院子裏,給孩子們做風箏。只見他那小胡蘿蔔一般粗大的手指,靈巧如飛地翻動著,把竹竿子劈成一根根的竹篾,削尖,削細,燃火烤出彎彎的弧線,用線繩紮出形狀,糊上薄薄的棉紙……素白的風箏架就像變戲法一樣在他手裏逐漸成型。

喬雙紫是個奇人。他比白喜祥小四歲,看起來卻像是比他大許多,膚色粗黑,胡須濃重,下巴一顆大黑痦子上還長著黑毛,臉上身上的肌肉,都一道一道地橫橫著,掙得長衫的線條都橫橫起來,看著活像一山賊。平時在家裏,他手裏把玩的,不像白喜祥那樣是一柄溫雅的折扇,而是一支長長的煙袋鍋,動不動就蹲在地上抽一陣子,愜意地吐著煙圈,城郊的農民也沒他那樣一幅土相。

但就是這樣一位看起來土頭土腦的中年人,卻是京城裏有名的好鼓佬。一雙鼓楗在手,望臺上一坐,他整個人,就在剎那間脫胎換骨,身姿端凝,氣韻高潔,全身都似籠罩著一層光暈。那鼓打得,點子絕準,尺寸絕穩,幾百個鼓套子稔熟於心,連打十數場戲,牌子都不帶翻頭的,幫襯得臺上的伶人那戲唱得,又舒服又過癮,好似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酪般痛快淋漓。鼓佬,本是整個場面的領袖,一臺之主,整出戲的節奏、氣氛、尺寸、格局,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喜成社的場面上有了喬三爺,就是有了個有勝無敗的定盤星。

所謂“場面”,說的就是為一出戲奏樂的師傅們,有文場和武場之分,文場是胡琴、月琴、弦子;武場是鼓、大鑼、小鑼。喬雙紫之所以成為頂尖的好鼓佬,還在於他六場通透,絲竹鑼鼓樣樣精通,一手胡琴也是出神入化,平日裏幫白喜祥吊個嗓兒什麽的,輕松拿得起來。白喜祥自成名以來,就一直與這位喬三爺如影隨形,戲臺上,生活裏,配合得極為默契,至於他倆是怎麽認識的,怎麽結的緣,當事人從未說起,外人不得而知。

既然一雙拿慣了煙袋鍋的手,能打得一手好鼓,那麽糊上個把風箏這樣的小玩意兒,根本就不在話下。四個孩子欣喜的註視下,風箏架很快就紮好了,喬雙紫取出筆墨,在棉紙上勾畫起來:眼窩、鼻窩、嘴岔兒分明,印堂如火,眉分雙鉤,靛藍的腦門兒和臉蛋兒。金色盔頭,綴滿絨球光珠。氣派的鷹鬥熊褶子,閃著藍汪汪的光……

櫻草等不及地問:“這誰呀?”

“這都不認得呀?嗐,”竹青竄起身來,亮相:“鐵面雄心膽包天,英雄四海美名傳,只恨不遂心頭願,數載的冤仇……”他跳上堂屋前的臺階,做個掏髯口的身段:“掛!心!間!——某,姓竇名爾敦,人稱鐵羅漢哪!……”

改工凈行沒兩個月,他已經活脫脫是個大花臉了。

風和日麗的下午,三兄弟帶著櫻草,喜氣洋洋地奔去前門西河沿,揀塊空地兒,亮出他們獨一無二的竇爾敦大風箏。竹青在前頭牽著線兒,天青在後頭舉著風箏跟著跑,玄青陪著櫻草,站在太陽底下,手搭涼棚遙望。

“加把勁兒哇,就差一點點了!”

風箏飛起來了,靛藍靛藍一張大臉,帶著紅黃黑相間的花紋,輝煌燦爛地上了天,河邊路過的人都停下來,指指點點地讚嘆。四個孩子的心裏頭,別提多美了,櫻草更是高興得又拍手又跳腳:

“飛呦,飛呦,病啊災啊,都帶走!好事兒都留下,不好的事兒,全帶走了呦!”

忽然一群小子斜刺裏跑過,手裏正放著的一只大老鷹的風箏,頓時和竇爾敦的風箏線絞在了一起,分也分不開。

“留點神!”玄青急著喊。

那群小子簇擁著一個少年,穿一身織錦夾袍,罩了件八寶坎肩,翻著灰鼠領子,衣飾麗都,顯然是富貴人家子弟。他抄著手兒,自己不放風箏,只是吆喝著指揮,看也不看玄青一眼:

“跑快點,再高點,再高點!”

小子們徑自向前跑去,用力拉拽著線繩,天青和竹青來不及繞開,一扯兩扯,他們的線繩斷了,風箏遙遙地沿著河邊飄走了。

“我的竇尓敦——”竹青一溜煙地追了出去。

“你賠我的風箏!”櫻草迸出淚來,飛跑上去對著帶頭那少年跺腳。那少年比櫻草高一頭,大圓臉,下巴略有些突出,一臉蠻橫神情,對她啐了一口:

“賠?阻了二爺我放風箏的清興,你賠我呀?”

櫻草咬著嘴唇,上前還待爭辯,被他猛地推開,一個跟頭跌倒在地。天青飛奔而上,扶起櫻草,急切地上下看了看,轉頭怒視那少年:

“給我妹子賠禮!”

那少年被他氣勢所懾,退後一步,瞄著天青。眼前這個小子,跟自己年紀相仿,雖然身高膀闊,看起來挺威風,可是畢竟只有一個人,怕他怎地?少年回頭揚了揚手,把帶來的小子們都聚到身後,轉過身來,倨傲地沖天青晃著下巴:

“怎麽著,找茬啊?她臟了爺的衣襟,我還沒叫她賠我衣服呢,小雜種……”

天青沒再多廢話。他箭一樣地沖上去,淩空一個飛腳,登時把那少年撂倒在地。少年尖聲嚎叫起來,身後的小子們發一聲喊,全都撲上來圍住天青廝打。去撿風箏的竹青跑了回來,見此情形,毫不猶豫地加入戰陣,一時間塵煙四起,殺聲震天,玄青護著哇哇大哭的櫻草,急得在圈外猛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師父說了不要生事!……”

最終還是那富家少年帶著手下節節敗退,向著城裏逃跑,天青還要追趕,被玄青喊了回去。那少年本是乘車來的,慌張之下,車也不要了,一直奔出兩條街,望著背後沒人追來,方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了腳步,對著身邊小子喝罵道:

“都他媽的孬種!爺養你們是白吃飯的嗎?”他惱怒地抹著嘴邊的血跡:“把爺打成這樣!幾個人及不上那一個小子!都給我去死!”

“小的不對,讓二爺失了威……”幾個小子小心翼翼地哈著腰。

“失了威?哈,那倒也不見得!”少年又晃起了下巴:“我可沒讓他們全身而退!叫他們美,哈!”

他揚起手,張開給小子們看。

陽光下,明晃晃地,是個銀鐲子。櫻草戴在腕上的銀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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