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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古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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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剩這幾天啦,過了小年封箱,晃眼兒又是一年。”白喜祥感嘆道。

冬日中午的太陽,曬著還挺舒服,路又不遠,他和喬雙紫,帶著玄青天青竹青,不緊不慢地穿過前門外大街,向廣盛樓走去。

廣盛樓在肉市街裏面,特繁華的一個地界兒,周圍擠滿了各色店鋪:估衣鋪、氈簾鋪、餛飩攤子、幹果攤子……街口豎著一個威武的牌樓,兩邊方柱上分別寫著“吉祥新戲”和“風雨無阻”,正面三個盤花大字:“廣盛樓”。走過這個牌樓,向裏百十來步,有個大院子,進了院子門,繞過一面磚影壁,穿過一片空地,才是二層戲樓。唱戲的伶人還要再繞過這個二層樓向裏面走,到樓的後身,沿著一個小樓梯上到後臺。

“二爺來啦,二爺辛苦!”

“黎爺辛苦!”

“崔爺辛苦!”

喜成社領班黎茂財、管事崔福水在過道裏跟白喜祥相互招呼。黎茂財長得白白胖胖,精明,世故,見人總是帶著討好的笑;崔福水則幹巴黑瘦,臉上的皺紋恰如千溝萬壑,就算是笑的時候都不展開。這兩位爺在喜成社裏,可算是白喜祥的左膀右臂:領班黎茂財主管外務,迎來送往,財務人事之類,管事崔福水主管內務,主要是演出上的提調。白喜祥不擅財務人事方面的應對,對黎茂財那邊的事,比較放手,和崔福水則是有商有量的情形多些。

戲園的後臺,是個奇妙的地方。時空交錯,魚龍混雜,千百年來各種知名的不知名的人物,英武的文秀的猥瑣的庸俗的良善的惡毒的忠貞的放浪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善終的慘死的萬古流芳的不知所終的,全都在這裏集聚,摩肩接踵地穿梭,你方唱罷我登場。廣盛樓的後臺很大,最裏面有一排五個扮戲房,大小不一,大間是普通伶人通用的,小間則是單給掛牌的角兒預備的,其中有一間是白喜祥專用,擺著精致的小桌,緞面靠背椅子,桌上有小屜子櫃,雕有回紋花邊的大鏡子,還有帶鎖的彩匣子,墻邊還有衣架子、臉盆架子,搭著雪白的毛巾。

白喜祥氣定神閑地凈了面,坐下,打開彩匣子。揉紅臉,勾墨紋,蠶眉鳳目,端肅威嚴。今天他唱的是紅生戲《古城會》,去關羽——梨園人的習慣,唱哪個人物,都說“來”或是“去”。

玄青、天青和竹青三兄弟穿著一式的深藍棉袍,屏聲靜氣地侍立一旁。玄青已經十二歲了,比童年時候更加沈穩,兩道濃眉中間總是習慣性地攢著,笑的時候都帶一點深思熟慮的神情,身姿也總是帶著老生的工架,跟師父白喜祥一樣,微微弓一點背,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與他相比,天青雖然高挑挺拔,卻是一臉的稚氣。竹青呢,個子不高,結實壯健,腿腳異常靈活,大圓腦殼依舊剃得精光,光線照射下幾乎閃閃地發亮,眉毛粗重,眼睛也是大而圓,眼珠兒時常滴溜溜地轉動著,仿佛裝了一肚子的鬼主意。

白喜祥熟練地勾完了臉,站起身來,在水衣外面套上胖襖,搭護領,換彩褲,蹬上厚底靴。衣箱師傅早已候在旁邊,為他穿上箭衣,紮起綠地兒繡金龍軟靠,盔箱師傅為他勒好頭,戴上夫子盔,拿過他的私房髯口袋子,取出長近三尺的真人頭發做的大黑三綹髯口,仔細幫他掛在腮邊。

紅生戲,兼跨老生、武生、花臉三個行當,唱的是關羽、趙匡胤這樣勾紅臉的角色,唱做俱繁,工架穩健大氣,最考功夫。尤其關羽,梨園尊稱為“老爺”,那是頭等尊貴的一個人物,唱的聽的,都得如敬神一樣畢恭畢敬,絲毫輕慢不得。白喜祥的紅生戲獨步京師,有“紅生大王”之譽,打扮就緒之後,完全就是一個活“老爺”,整個後臺都肅穆地不敢與他交言。

時辰已到,大軸開場。白喜祥走出扮戲房,來到上場門,門邊上倚著那把關老爺專用的青龍偃月刀,足長六尺五,刀頭嵌金色行龍,口銜紅珠,刀背綴一縷紅纓,神氣非凡。此時的刀頭上覆著一面黃綾,刀把前面擺了供果和香燭。白喜祥凝立刀前,照著唱“老爺戲”的特殊規矩,對刀拜了三拜,恭敬地將黃綾揭開。

臺側的喬雙紫鼓楗一揚,鑼鼓絲竹響起,白喜祥微微瞑目,丹田運氣,長腔破空:

“離卻曹營奔陽關……”

震天價的喝彩。鏘鏘鑼鼓聲中,一眾英雄美人登場。

“……日行夜宿哪得安?

過黃河斬秦琪路遇文遠,一路來斬六將闖出五關。”

那關二爺辭別曹營,奉嫂尋兄,得知兄長進駐古城,急往見之,卻被三弟張飛誤會,阻於城下。桃園結義之情,眼看付之流水,英雄氣短,含淚剖白:

“……今日裏在古城我們弟兄會了,三兄弟全不念我們桃園結交。

罷罷罷忍耐了,弟兄恩義就一旦拋。

下得馬去把頭斫,桃園失義在今朝!”

臺側目不轉睛的三個孩子,玄青、天青、竹青,也是三兄弟呢,全都熱切地渴慕地,盯著師父的一言一動。其實廣盛樓已經相當殘舊,門窗破破爛爛,氣味難聞,燈光也昏暗,但只要師父在場上,整個園子就是明亮的,優雅的,華麗的,無可匹敵的。臺上的失義或團圓,他們並不關心,小小的心靈裏只裝著師父的過人風采,那是“角兒”,是一位伶人追求的至高境界,是世上最富麗的畫卷,最威武的神話,最為輝煌燦爛、奪魄勾魂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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