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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卷十四 奇襲(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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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燕之交, 有道一夫關。

一夫關地勢高險,是連結大齊與北燕的交通要道。衛家軍七萬大軍,常年便駐紮於此。

當此時, 七月流火, 衛家軍與北燕二十萬兵的背水一戰,已連打了近十日了。

初時北燕趁著齊國國難發兵, 欲要迅速將其拿下,是故行軍作戰, 皆只講求一個“快”字, 然而不料此前衛大將軍在時, 以長恭為首的幾位將帥領兵,連勝幾場大小戰役,竟會生生將燕軍逼入了兩方膠著之境地。燕軍被拖入持久戰局, 曠日損耗下,後方供給的短處便迅速顯了出來,因此衛家軍才得了片刻喘息。

而正是在這喘息的當口,衛大將軍只身赴京, 卻再未活著回來。

而今燕軍得了消息,知曉衛家軍舊帥被誅,新帥不過一個剛滿弱冠之年的毛頭小子, 自然速速調整兵力,卷土重來。此一來,便是做好了破釜沈舟的打算,成敗與否皆在此一舉, 是故來勢極其兇猛。衛家軍雖借天險,略有小勝,但也傷亡日增。

這一日午後,主帥帳中又突接線報,道說朝廷軍集結的西北各部兵馬已然出發,應於兩日後行抵此地。長恭深感大事不妙,若是放任北燕再這樣拖下去,衛家軍勢必將要面臨腹背受敵的艱難困境,屆時再想脫困,便是難上加難。

非得趕在朝廷軍來前擺脫現狀不可。

然而心頭一時煩亂,竟然半點主意也想不出來。於是遣散眾人,獨獨帶了單庭昀去找長青,想與他商議看有何辦法可讓北燕及早退兵。

可他心煩意亂行到長青帳中,卻見帳簾卷著,裏頭兩道身影,一男一女,一個靠坐在榻椅上,面上可見微微含笑,一個正背對著他,正在給椅上之人餵藥,心頭一時更又煩亂橫生。

他皺著眉走進去,喊了一聲:“兄長。”

背對他的影子驀然一怔,卻並未回過頭來。

長青擡起眼望向他:“你怎有空來我這裏?這幾日前方戰事急迫,我只道你夙夜奔忙,也不敢去你帳中打攪,卻不想你倒來了。快些坐下,坐下說話。”

說著又喊連笙去幫他拿兩張席來。

連笙手裏捧著藥碗,“嗯”一聲點一點頭,應倒是應了,可卻並不擡頭。起身正要去拿席墊,長恭卻忽而低聲喊住她:“不必了,我站著說一會兒話便走……”

“好。”連笙也不含糊,順著話音又坐了回去,然而兩眼仍是未擡。

從他入營帳到此刻,竟是一眼也未看過他。

長恭心下忽而清明過來,也是直至此刻才分外確信——連笙似乎變了。

從去京都一趟回來後,整個人便變了一副模樣。

這幾日,他忙於戰事心力交瘁,也無暇顧及她,然而在軍營裏偶然碰過幾面,卻是見她眼神十分閃躲,回回皆拐彎繞道避而不見,唯一一次躲避不及的,他與她問安,她卻也半低著頭並不多話。

長恭心裏隱隱便已感到奇怪,只是連日以來太忙,實在太忙,他初掌大任統帥三軍,又受北燕壓境之迫,只恨自己□□無術,於是也未多問。

可私底下悄悄遣了一位小兵,去探連笙每日行蹤。小兵回來報與他,說連姑娘每日卯時起身,亥時入睡,並無不妥之處,但唯有一點奇怪的,她白日裏幾乎從不在自己帳中,總是起來便去長青公子帳中守著,一守一天。公子一應起居,事無巨細,皆是她在打理。

他聽罷只覺心頭酸澀,一直強抑下去了,卻在此時,終於與她直面相對,才又驀然翻出。酸澀之意漸而愈濃,輾轉襲來,片刻便將他心間覆滿。

他對連笙,終歸還是小氣的。

不願見她無時無刻守在長青榻前,也不願見她對自己的熟視無睹,他隱約明白她的心結所在——長青因她失去了一雙腿,一雙本已逐漸好轉的腿。當初見他腿疾將愈時有多歡欣,而今便就有多難受。連笙終日地守著,在他身邊,守在藥爐子旁,似在償還一般。

一樁情債。

可他即便再明白,卻也什麽都改變不了。

當初衛將軍府出事,他心急如焚,沖動之下就要殺回京都去,然而殘存的理智扣住了他,因著北境戰局膠著,他最終還是沒能放任自己。可如若當初,長恭忽起一絲念頭,如若當初他不顧一切回去了,如今會不會便不一樣。

甚至他心灰意冷地想,如若當時下獄的人是他,為她廢掉兩條腿的是他,而今又當如何。

可是命運於他,別無選擇。

長恭望著連笙單薄背影,忽如其來的心酸悲涼,仿佛那一日她要回京都,自己因她一句“亦不茍活”松開了手,從此便真要失去,再抓不住一般。

心上驟然縮緊,默然凝睇。

半晌直到長青一聲“你來尋我,可是有事?”,方才打斷了他的念想。長恭閉了閉眼,勉強覆又睜開,眼底一點微紅,也分不清是血絲還是酸楚,他不經意般擡手揉了揉眼,才又微嘆口氣,正色道:“確有要事。”

他與長青說起外頭境況,再不盯著連笙背影發呆了。

感到他的目光移向了身前別處,連笙心底方才悄然松一口氣。一直揪緊的一顆心疲軟下來,遂又悄悄擡眼望了望他。

許久不見。

從他出征前的一別後,已然過去許久許久了,她也許久許久,沒有這樣仔細瞧一瞧他。

這段日子發生了太多的事,衛家滿門被抄,大將軍被賜死,長青斷足,她心力憔悴,只覺人都沒了生氣,滿心苦楚承受不住,可竟也不知道該向誰說。

她想伏在他的肩頭痛哭一場,想聽他抱一抱自己,說沒事了,沒事了,可他忙得昏天黑地,她不敢去煩擾,最終便只有獨自忍著,忍在每晚的被窩裏咬著下唇默默流淚。下唇咬破了皮,次日醒來總是通紅,於是走路總低著頭,半是為了遮掩,半是為了躲他。

她躲他,這些時日回回遇見,皆不敢表露分毫,因為只怕話一開口,壓抑的眼淚便要決堤。

可是今天他來了,終於得了片刻似是而非的空閑,站在她身後,她盡管害怕收不住失控,卻也還是難抑心頭想念,偷偷擡了擡眼。

長恭瘦了,比在將軍府時清減了一圈,連日無歇地作戰,定是沒能好生休息,兩只眼下青黑一片,下巴上冒了胡茬,人也憔悴了萬分。他心中苦楚,只怕比她更甚,連笙一時鼻尖泛酸,又趕緊別過臉去。

耳朵裏聽見長恭略已喑啞的嗓音,在同長青商量如何是好。

連笙聽了好一會兒,方才聽出了外頭是個怎樣的局面。眼下境況,已不可再與燕軍久戰,需得讓北燕盡快退兵才行。

只是,如何才讓他們退兵?

“天已轉涼,北燕游牧民族,入秋冬後,供給便會日漸短缺,而今若想兩日之內逼其退兵,我的意思,是斷他糧草。”長恭道,“前些時日值北方大旱,糧草本已不足,趁這兩日秋雨未來,不妨便放一把大火,將燕軍糧草燒個精光。只是糧草囤居後方,又有重兵守著,想要穿過前頭近二十萬大軍去放火,難上加難。”

長青靠於榻椅上,略一思忖,問他:“如若能設法,將燕軍主要兵力困於陣前,可否能容易些?”

“牽制主力於陣前……”長恭聞言皺眉想了片刻,忽然回身,便喊單庭昀去將地圖取來。

一張地圖鋪在地上,長恭拔劍指著其中一線山脈道:“此有一條山道,道極狹,大軍過不去,但若派精銳幾人,通行應無大礙。沿此山道,可以繞至北燕後方。只是中途有一平谷,如今北燕派出大軍二十萬,必定在此安營紮寨,若想偷襲糧草,務必要令此處通行無阻。”

“茲要戰事起了,此處便能過。”

“可眼下衛家軍兵力不足,連日損耗,恐怕已支撐不住與燕軍數個時辰的正面交鋒。欲要偷襲糧草,沒有小半日的功夫又怎能拿得下來。單憑數萬將士血肉之軀硬抗,只怕損兵折將,必令衛家軍元氣大傷,何況朝廷兵馬已在來的路上,傷兵殘將,又該何以為繼。”

長恭皺了眉憂心忡忡,卻見長青嘴角微抿,道:“我有一計,你可不必憂心,牽制北燕數個時辰,應當無礙,你只需勞神,擇幾人精銳幹將便好。”

長恭正驀地一楞,便又聽他囑托:“這幾人,功夫如何不重要,只身手定要頂尖,此去偷襲,不為戰,只為放火,速去當速回……”

他話音未落,兼著長恭還在聆聽,卻忽聞身旁一個細弱的聲音打斷他道:“那我去吧。”

“不行。”長恭幾乎想也未想便否決了她。

連笙這才緩緩擡起眼來,與他四目而對。

長恭終於正眼見了她一面。只見她兩眼血絲漫布,染紅了眼白,雙眸黯淡,早已沒了往昔光彩,面色便如出殯那日一般,連日不變的慘白,一點透紅的鼻尖,往下一張薄唇用力抿著,抿出同她面上如出一轍的蒼白之色,下唇上也不知為何帶了點點血痂,片刻後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微微啟,道:“無人比我腳程更快,我這副身手,如今便這樣閑著,總該讓我做點什麽……哪怕死在北燕軍營裏,也是死得其所,總好過留在軍中像是一個廢人……”

長恭心下猛然沈沈一頓,不知她為何竟說出這樣心灰意冷的話來,話裏的灰心喪氣,仿佛已然看開生死。一時語塞,就聽連笙又道:“讓我去吧,我會跟好的,既在軍中,我定從軍令,令如山,我一切聽命。”

眼裏似有一點晶瑩,帶著哀與祈盼,長恭終究拗不過她的這道眸光。

轉過頭低低向單庭昀道:“你來領隊,現去另擇六名精銳,回我帳中。”

“是。”單庭昀轉身便要走。

“把連笙也帶上。”身後忽而過風道來一聲低囑,“照顧好她。”

“少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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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剛過子時,正是軍中將士最困的時候,白日裏剛與衛家軍熬完一場苦戰,現下北燕將士安於營中,皆在酣眠。然而猛從前方傳來金鼓大響,仿佛平地不絕的驚雷,乍然將長夢擊碎,北燕將士無不大驚,慌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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