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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更新(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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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管事一向睡眠清淺,稍有驚動便會即刻醒轉。

聽到有人輕叩房門, 語氣顯得焦急地喚“鐘管事”, 他即刻翻身坐起來,“什麽事?”

外面的人回道:“王爺有急事找您, 您快過去一趟吧。”

鐘管事不敢耽擱, 應聲之後,迅速穿戴整齊,匆匆去了梁瀟今日就寢的外書房院。

院子裏靜悄悄的, 沒人在院中值夜, 與平日不同。

在寢室門外站定, 他恭聲道:“王爺有何吩咐?”

有人應道:“進來說話。”

鐘管事稱是,進到室內, 轉過屏風,他才意識到一件事:方才說話的人, 不是順王。

難道是夜半有客來訪?

他展目望去的時候,有人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他下意識地側頭看向那人,驚愕不已。

他看到的人, 竟是沈笑山。沈笑山初進京,讓唐修衡陪著滿街閑逛, 一般人都曾暗中留意。順王府也不例外, 鐘管事對沈笑山的印象算是深刻。

此刻讓他意外的是, 沈笑山竟是身手絕佳——尋常人若是帶著敵意出手,他怎麽都會察覺到,而剛剛, 他卻因對方動作太快毫無所覺。

“不要說話,聽命行事。”沈笑山身著一襲玄色箭袖布袍,眼中有殺氣,已非平日清高孤傲的書生模樣。

鐘管事閉緊了嘴,望向千工床。他想問問自家王爺這是唱的哪一出,平白無故的,這巨賈為何出現在這裏,又為何這般行事。

床帳被人撩開之前,位於東面墻壁正中的密室的門緩緩打開。唐修衡拎著順王出現在鐘管事視線之內。

鐘管事驚懼得張大了嘴巴,與此同時,一顆心沈了下去。

“去密室。”沈笑山督促著鐘管事隨唐修衡走,自己則從袖中取出一張箋紙,放在床頭的小櫃子上,用茶杯壓住。打量室內片刻,拎起帶來的兩個藥箱,進到密室,反手按下機關。

密室的門緩緩關攏。

唐修衡的聲音傳來,“逢雙越過,別踩到機關。”

沈笑山嗯了一聲,走下悠長的石階路,轉入燈光明亮的密室。

大多富貴門庭裏,宅邸內都有密室、暗道,或是用來應對突發的事情,或是給手裏價值連城的寶物安排個穩妥的藏身之處。

皇子所居住的王府,更是如此。

梁瀟的密室布裏存放了不少名貴的物件兒、諸多卷宗和一些官員與他的通信。這密室一端的出口,是在寢室,另一端的出口,則在一裏之外的順王府的別院。

布置得還算得當,沒讓沈笑山覺得惡俗。

鐘管事已經被唐修衡綁在了一把太師椅上。

沈笑山幫唐修衡將書桌與大畫案並放,再將梁瀟安置到桌面上。

唐修衡把梁瀟面上的黑紗除掉,轉身找了幾本書,給他墊在腦後。

“不覺得多餘?”沈笑山笑道,指的是黑紗這一細節。

“擔心藥量不夠。”唐修衡把黑紗拋到沈笑山手邊。

沈笑山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捏起來,對著燈光看了看,發現黑紗中間微濕,是藥水浸潤之故。

鐘管事不敢說話,只是因為不適,出於本能地掙紮,兩次之後,他就一動不動了——越動,繩子勒得越緊。

唐修衡拿起一個藥箱,放在梁瀟近前,打開來,分別從裏面先後取出兩個樟木托盤。

一個托盤裏,一柄一柄形狀各異、造型小巧的匕首順序排列;另一個托盤裏,則是形狀大小相同的十二個白瓷瓶,安置在托盤上的凹槽裏。

沈笑山從藥箱裏取出來的也是兩個托盤,前一個裏面,是數枚長短不一的銀針,後一個裏面,是一個個造型別致的小玻璃瓶,瓶子裏有顏色不同的液體。

“好幾年沒幹過這種事兒了。”沈笑山用沾了酒精的棉紗擦手。

“真那麽老實了?”唐修衡從箱子裏找出一把小剪刀,把梁瀟的上衣剪開、扯掉,又把緞面褲子豁開至膝上。

“好幾年沒人惹過我了。”沈笑山用下巴點一點眼神恐懼的梁瀟,“他怎麽把你惹毛了?”他只接到了唐修衡一封簡短的信,便換了衣服帶上東西,隨阿魏過來了,並不清楚原因。

“這廝午間信誓旦旦地跟我說,要對我的結發之妻下毒手。”唐修衡把零碎的衣料收拾到一起,用火折子點燃,扔到一個銅盆裏面,拾掇完這些,用酒精凈手。

“這就難怪了。”沈笑山一笑,幫唐修衡從箱子下面的空間裏取出止血粉、療外傷有奇效的藥膏、包紮傷口的棉紗。

兩個人神色自若,語氣松散,但在著手的,是對皇長子下手。一幕幕落在鐘管事眼裏,帶給他的唯有可怖之感。

那感覺,就像是忽然離開了塵世,陷入了一個離煉獄很近的地界。

鐘管事哆哆嗦嗦地問道:“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麽?”銀針也罷了,唐修衡手邊那些匕首是用來做什麽的?難不成……他想到了種種酷刑。

“讓順王從此過上清凈的時日。”沈笑山側頭對他溫和一笑,“放心,不會讓他流多少血。”

“可是,王爺終究是皇長子,”鐘管事望向一直睜大眼睛卻一動都不能動的梁瀟,“你們要是對他下重手……真能全身而退麽?侯爺、沈先生,凡事好商量,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是我們的事,不勞你費心。你好生歇息,別多話。”沈笑山轉到梁瀟跟前,“是不是很害怕?”

梁瀟用口型對他說道:“求求你們,放了我。”

“辦不到。”沈笑山的手在他頭部緩緩移動,停頓處皆是穴位,“聽力給他留著吧?”

唐修衡嗯了一聲。

梁瀟不會放過最後一絲生機,無聲地對沈笑山道:“你們要什麽,我都答應。要我做什麽,我都照辦。”

沈笑山卻說起將要與好友著手的事:“習武之人,稍稍有些天分的,就對人身上的每個穴位、關節了如指掌。

“用淬了藥物的匕首、銀針刺入關節之中,能讓人的關節失靈。

“藥物是關鍵。例如摔斷腿的人,治療時敷以良藥,就能讓受損、折斷的骨骼、關節慢慢覆原,只是效果緩慢。反其道而行就容易多了,摧毀關節黏膜、附近經脈的藥物見效很快。用的藥量大一些,那麽,再無覆原的可能。

“——這是侯爺要對你做的事情,今日起,你可以放心,每日過的都是飯來張口的日子,再不需行走,不需動。他絕對能擔保,你任何一根手指、腳趾都再不能動。

“至於我,要用淬了藥物的銀針刺中你相應穴位、經脈,讓你再不需看到這紛雜塵世間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樣東西。

“你不會再有開口說話的機會——這個比較麻煩,耗時較長。但是一個晝夜的時間也足夠了。”

聽完這些,梁瀟陷入了真正的絕望。有眼淚從他眼角無聲的滑落。

“已經給你用了藥,類似於麻沸散,你不會太難受。醒來之後,會周身無力,這個只能是你慢慢適應。倒是不用著急,只要你願意活著,就還有幾十年的歲月,總能習慣。”

沈笑山打趣梁瀟:“皇長子這身份,實在是讓你獲益良多。若是換了別人,他不把你拆得七零八落才怪。”

唐修衡無聲地笑了,“說笑歸說笑,你當個事兒辦。等會兒你要是手不穩,把他一針紮死就沒意思了。”

沈笑山也笑了笑,“我心裏有數。放心。”

鐘管事聽到這兒,周身衣物都已被冷汗浸透。

這兩個煞星要把順王變成個只有聽覺的活死人。

若是走到那步田地,還不如死了的好。

·

唐府的宴席早已散了,賓客紛紛道辭,打道回府。

石婉婷離開半個時辰之後折了回來,求見薇瓏。

薇瓏命安亭把人帶到自己的書房。

石婉婷走進門來,屈膝行禮。

薇瓏坐在三圍羅漢床上,眉宇間透著些許疲憊,請石婉婷落座之後,問道:“石大小姐去而覆返,是為何故?”

“我是回來道謝。”石婉婷自覺難堪,低下頭去,“多謝夫人在人前維護,由此,我才沒在宴席間身敗名裂。”

“道謝就免了。”薇瓏語氣清冷,“我不是要幫你,是為了避免這些是非繼續影響家父、唐家。”誰知道石婉婷到底是什麽心思?萬一石家因為這件事要與唐家結親,到時候她豈不就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防人之心不可無。的確,她可以說自己是出於好心,卻實在是沒那份閑心。

石婉婷聽出了言下之意,面色赫然,“這件事,最該責怪的是我,我反應太遲鈍。若是早就拿出個應對的法子,不至於鬧到這個地步。”

“那是你需要斟酌的事情。”薇瓏語氣略有緩和,“我沒時間也沒心情去管閑事。”

“我……”石婉婷遲疑地瞥過安亭、琴書,她知道,此刻再怎麽表示感激也沒用,薇瓏心裏有疑點,她為對方釋疑才是正經。

薇瓏道:“都是自幼服侍我的人,有話只管放心說。”

石婉婷,躊躇片刻,低聲道:“我有過一個意中人,現在已經分道揚鑣。”這樣的事情,她說起來很是艱難,語速特別慢,“他是程閣老的門生,卻又是厲閣老的心腹。”

薇瓏訝然。

“我無意間得知他為厲閣老效力,甚至想要出面彈劾恩師,便知道自己看錯了人。告訴過他,再不需相見,只當從未相識。”

薇瓏心念數轉,問道:“那麽,你沒把柄落到那個男子的手裏吧?”

“沒有。”石婉婷道,“這些我仔細想過了,真沒有。石家有幾個鋪子,我偶爾會去鋪子裏看看經營的情形,與他相見,都是在鋪子裏。他倒是給我寫過幾封信,送過我幾樣東西。我……還沒銷毀。”她擡眼望著薇瓏,“厲夫人臨走前說那幾句居心不良的話的時候,我當時是想站出去說明原委的,見夫人與太夫人不欲讓我出面,也就作罷。”

“那就好。”薇瓏放下心來。男子那邊,手裏沒有切實的把柄,諒他也不敢胡說八道。到此刻,她已釋懷,神色便轉為慣有的溫和親切,“這件事就先到此為止,你真沒必要出面。要是覺著不解氣,和你兄長再商量著出口惡氣就是了。到底關乎你的名聲,人們不知道更好。”

石婉婷欠一欠身,“我知道夫人是好意。”

“只是,日後還是要當心些。”薇瓏柔聲叮囑,“這種事,能免則免。”

“這個教訓,我會記一輩子。”石婉婷感激地一笑,眼眶卻有些發紅,“厲夫人之所以說那些話,大抵是想與那個人聯手刁難我和兄長。我不再理那個人之後,他曾托人上門說項。我管著外院的一些事,當即就命小廝把人趕走了,不讓下人告訴兄長。之後,厲夫人找過我兩次,勸我不要耍性子,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是非利害。她威脅過我兩句,可我因為只顧著沮喪、生悶氣,沒當回事,對那些流言蜚語,就後知後覺了。是到昨日晚間,才發落了被厲夫人收買的丫鬟。”

女孩子家,遇到關乎兒女情長的事,沈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是很正常的事。薇瓏釋然,“那麽,在你看來,厲夫人到底是什麽居心呢?”

石婉婷不由微笑,“夫人這就是故意考我了。厲夫人之所以搬弄是非,定是打著一石二鳥的主意:我聽到風聲之後,若是膽子小,自然會答應嫁給那個人,如此,明面上石家是與程閣老的門生結了親,實際上卻是與厲閣老的心腹結親;另一方面,厲夫人的目的不外乎是挑撥侯爺與我兄長的關系。只是,她恐怕做夢都想不到,夫人會這樣對付她。”

說到這兒,她眼含欽佩地望著薇瓏,“按常理,夫人應該讓婆家、娘家的長輩出面料理此事,不管怎樣,都不該是今日這個情形。自然,思來想去,這樣應對最是妥當,既出了氣,又封住了那些人的嘴。為此,我真的是感激不盡。”

只要平南王府與唐府的人找到厲家責問,厲家的人一定會借機把事情宣揚得人盡皆知——她是得不著好了,黎王爺與唐家的聲譽多多少少也會受到一些影響。

薇瓏自然不能說自己早有準備,笑道:“我也是臨時起意,幸好有我婆婆提點著,這才算是應付了過去,沒出岔子真是萬幸。”

石婉婷自然知道這是她的謙虛之詞,卻是順勢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我再登門感謝太夫人的大恩大德。”隨即站起身來,“我就不耽擱夫人了,改日再來拜望。”

“時間實在是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至於其他,你放心,我不會跟人說你的任何是非。”薇瓏吩咐安亭,“去知會管家一聲,派出護衛送石大小姐回府。”

石婉婷感激不已,誠摯地道謝。

歇下之後,薇瓏把整件事梳理一遍。總算是說得通了,她心情變得明朗起來。

心裏多一個反感的人,其實就是多了一份負擔——看到對方的時候,情緒總會受到些許影響。

石婉婷還算敏捷,盡早把事情解釋清楚了。這樣一來,她對那女孩的感覺就又回到了最初:沒什麽好感,卻也不反感。

結結實實忙碌了一整日,薇瓏真有些累了。

她將床頭小櫃子的羊角宮燈熄滅,裹緊被子,閉上眼睛。

今日的賓客都認為,唐修衡早就回府了,還是攜沈笑山一同回來——厲夫人被攆走之後,兩個男子來到內宅,給幾位德高望重的夫人問安,隨後稱有些事情要商量,一同去了靜虛齋。

但她知道,他們早就離開了府邸,去辦事情了。唐修衡留下了一張字條、一個錦匣給她。

字條裏,他說大概明日早間才能回府。

錦匣裏,是一條珍珠鏈,大小相同的南海珍珠穿起來,長長的,可以戴在頸部,也可以充當手鏈。

她看到的時候其實有點兒啼笑皆非——這算什麽?沒能兌現早間說過的話,就用禮物彌補?這不是把她當小孩兒哄了麽?

但也不錯。他有一段日子沒送過她禮物了,那條鏈子她也真挺喜歡的。

·

將近寅時,唐修衡回到府中,先去靜虛齋沐浴更衣,隨後才回到正房。

千工床上,薇瓏裹著被子,正在酣睡,唇角噙著一抹笑。

這次做的夢應該不錯。

他唇角不自覺地上揚,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歇下,湊近她,展臂摟著她身形。

過了一陣子,她蹭到他懷裏來,習慣不變:先擡手摸摸他的臉,隨後甜甜的一笑,手臂摟住他腰身,再把臉埋到他胸膛。像只好乖好乖的貓。

他揉了揉她的長發,親了親她的額角。隨後不再驚動她,緩緩地拍著她的背,讓她睡得更沈更香甜一些。

昨日忙了整日,早間再鬧騰她的話,晚間看到的一定是一張氣呼呼的小臉兒——雖然他喜歡看,但真不忍心讓她太累。

·

一早,徐步雲去找陸開林,問道:“明日得空麽?我有些不知道是公事還是私事的事兒要跟您說。”

陸開林不由得笑了,“我明日午間有空。你有好館子麽?”

徐步雲問道:“狀元樓或小江南怎樣?”

陸開林想了想,搖頭,“狀元樓的菜我已經吃了好幾年,前兩日剛去過;小江南的醋魚最好,但現在這個時節,魚不夠鮮美。”

徐步雲忍俊不禁,這會兒已完全確定上峰好吃的名聲屬實了,“屬下知道一個飯館,掛爐山雞、火鍋是招牌,家父倒是常去光顧,只是不知道您喜不喜歡。”

“這時節吃火鍋正合適。”陸開林爽快地道,“明日午間你記得招呼我一聲,一塊兒去。”

徐步雲笑著稱是。

“我出去一趟,巳時前後回來。有事你去找陳立就行。”陸開林說著,大步流星地走遠。

·

上午,太夫人遞牌子進宮,沒讓薇瓏陪著。她是長輩,現在薇瓏又還沒主持中饋,這件事就該由她出面稟明皇後,臨走前對薇瓏道:“今日再幫我翻翻幾個鋪子的賬冊。”指的是她陪嫁的產業。

薇瓏欣然稱是。

太夫人到了宮裏,很順利地見到了皇後,把昨日的事情據實稟明。

皇後大為意外,當即差人傳召厲夫人進宮。

這時候的厲夫人,正在與厲閣老吵架。

厲閣老今日一早才得空,也就到今早才知道厲夫人昨日在唐家丟人現眼了。為了這件事,他很有些焦頭爛額,卻又不得不重視,為此請了一日的假。

“讓你辦點兒事情怎麽就這麽難!?”他瞪著厲夫人,“周家那邊,你連人都見不到,林茂青的事情你又做成了這個丟人現眼的樣子!”

林茂青,就是石婉婷曾經的意中人。

厲夫人一聽氣得不輕,“你就會說我,可我做錯什麽了?周夫人本來就喜好清凈,性子又是難以捉摸,不高興的時候,除了宮裏幾位娘娘,誰也別想見到她,這你不是不知道。怎麽了?我是你的夫人就高人一等了?我想見誰就能見誰麽?一個熬不出頭的次輔而已,你可別自恃過高,以為自己像首輔那樣高貴!”

厲閣老聽了,氣血上湧。他是熬不出頭的次輔,這是他的痛處,她明明知道,還是毫不手軟地去戳。

是啊,如果程閣老不得急病暴斃的話,他這輩子也別想熬出頭了,這輩子的最高官職便是次輔。

他入閣比程閣老早十多年,論履歷、資歷,都能壓著程閣老。

可那又如何?

那是個連中三元的奇才,背景又比他硬,深受皇帝信任、倚重。

這些年了,他一直被程家父子壓著。程老太爺還沒賦閑在家的時候,他是內閣裏的小尾巴。

熬了些年頭,連中三元的程閣老已經熬出了頭,在官場幾年而已,便由皇帝欽點入了內閣。

他怕程閣老後來居上,有幾年嘔心瀝血地投身於公務。

前一任來自江南士林的首輔致仕後,很多人都以為他會成為新一任首輔。可結果呢?皇帝猶豫了一年多,在那一年內一再給程閣老加官晉職,最終欽點那內閣年紀最輕的人任首輔。

往後就不用想了。只要程閣老不會半路暴斃,不發瘋辭官,就會一直壓著他。等到他身子骨熬不動辭官賦閑了,人家還能風光十多年甚至更久。

退一萬步講,就算程閣老辭官,得勢的恐怕也不是他——那只狐貍精,離開內閣之前,一定早就留了後手,給自己安排好了後路,絕不會看他成為首輔,反過頭來打壓程家——他們一直政見不合,朝臣都知道。

而反過來想,只要自己有年邁辭官那一日,甚至在那之前,程閣老不定何時就會對他下黑手,把他和他的家族、門生一網打盡。

政見不合的重臣之間的敵意,不比兩軍陣前的敵意少一分。

他能做什麽?他只能抓緊把程閣老扳倒、逐出官場,由此才能心安,才不至於落得晚節不保。

厲夫人卻沒心情考慮他的心緒,繼續道:“再說林茂青、石婉婷相關的那些事,我在著手之前,有沒有問過你的意思?是誰說的,這樣見縫插針、出其不意興許就會有奇效?怎麽,自己說過的話轉頭就能忘?出了事就怪我給你丟臉了?我要是不為著這個家,為何要去做那種以前最是不齒的事兒?你怪我?現在居然有臉怪我?哪怕你攔過一句,猶豫過一刻,我都無話可說!”

“反了你了!”厲閣老額角青筋直跳,“說你一句,你就有十句百句等著我!眼下的事怎麽辦?你不是跟我巧舌如簧麽?那就再給我擺出條道來!”

“我要是知道怎麽辦,何須跟你費口舌?”厲夫人吸進一口氣,“唐家不會這樣善罷甘休,一定會進宮稟明皇後。我輕則被數落一番、禁足在家,重則丟了這頭上的誥命。至於別的,我想不到,也不是我該管的——那是你的事!是你一心投靠端王之後,才生出的這些是非,這一點你可別忘了!冤有頭債有主,厲家要是攤上事兒,他端王管不管?又該不該管?”

厲閣老怒極反笑,“你往重了說,也就是丟個誥命而已,竟想讓王爺為你出頭?瘋了吧?”

“是啊,在你們這幫人眼裏,女子哪兒是人啊?”厲夫人心裏已經怒極,便由著性子冷嘲熱諷起來,“端王爺是怎樣的人物啊?那可是大婚當日新娘子自盡的人啊,那新娘子可是拼著獲罪的風險去求皇上皇後賜婚的。怎麽就自盡了呢?但凡覺得跟他過能有點兒好處,都不至於那麽想不開吧?”

“你給我閉嘴!”厲閣老厲聲呵斥她,“再這樣口無遮攔,當心我休了你!”

“那我一定會對你感恩戴德的!”厲夫人甩下這一句,快步向外走去,“我現在瞧著跟你過也是死路一條,你若能把我休了,我興許還有條活路!”

厲閣老心口憋悶得厲害,指著她卻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視野。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緩過來,揚聲命小廝去把管家喚到面前,“去請林茂青,讓他務必過來一趟,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跟他商量。”

管家稱是而去。

林茂青到厲家的時候,厲夫人已經隨著傳口諭的宮人去見皇後。

厲閣老壓下周身的不自在,把厲夫人惹出來的禍端如實告知林茂青,繼而神色鄭重地凝視著對方,“你與石大小姐的親事,看起來是不能成了吧?”

林茂青神色一黯,“那就是不能成了。外面有閑話傳出,以她精明的性子,不可能不知道。到了那地步,她都不曾畏懼,更不曾告訴厲夫人答應嫁我……真不能成了。”

“你再沒別的法子可想了?”厲閣老道,“你若與能石家結親,不論對誰,都是好事。退一萬步講,你是受益最多的人。”

“這一點,晚生自然明白。可是……”林茂青笑容苦澀,“我自認對她是真情實意,但她卻忽然間絕情相對,應該是知道了我真正效力的是您。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到別的可能。若為別的事,還好一些,只這一點,是她不能接受的——平日話裏話外,她最仰慕的人,是程閣老。”

“好。我明白了。”厲閣老沈思良久,目光灼灼地看住林茂青,“事已至此,你還願意照我的意思行事麽?還願意上折子彈劾程閣老的失德罪行麽?三日前我就與你說過,在著手此事。今日已經準備好了,我只等你一句話。你仍然願意,那麽就照原來的計劃行事,你若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於你,另尋旁人便是。”

林茂青站起身來,深施一禮,“您放心,我知曉輕重,寒窗苦讀的時候就認同您的政見,一直未改。我只等您吩咐。”

“那就好。”厲閣老滿意地笑了,“隨我來,到裏間詳談。”

林茂青恭聲稱是。

·

上午,皇後查問清楚厲夫人的所作所為,命若馨去請示皇帝。

後宮的嬪妃若是犯了不大不小的錯,她可以當即發落,命婦卻是不同——命婦背後是官員,今日的厲夫人,背後可是厲閣老。

只讓厲夫人閉門思過,她就覺得不解氣,可若從重發落,又不在她所轄範圍之內。

她想把這個搬弄是非的人的誥命除掉,但那得經過禮部,不得到皇帝的允許她就發話,禮部理都不會理,鬧不好還會給她一頂幹政的大帽子。

若馨匆匆去了養心殿,一刻鐘之後返回來,身後跟著劉允。

劉允笑道:“皇上已經知曉這件事,有口諭。”說著,轉身面向厲夫人。

厲夫人面色灰敗,知道要受的處罰輕不了。

劉允道:“皇上說了,厲閣老在內閣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罷免厲夫人的誥命,未免有些過了。既然如此,就將厲閣老兩個兒媳的誥命免了吧。如此,對內對外,都有個交代。”

厲夫人愕然,隨後淚水就湧到了眼眶。

皇上這叫什麽懲戒的路數?搬弄是非的是她,卻要讓兩個兒媳婦為她承擔罪名。

這樣的話,往後兩個兒媳婦就算面上不顯露出來,心裏也會咬牙切齒地罵她,到她老了,誰會孝順她這個婆婆?

劉允繼續笑呵呵地道:“厲夫人放心,皇上的責罰僅此而已,沒別的。稍後傳旨太監就會到厲府宣讀旨意。”

還鄭重其事地去厲家宣旨,往後家裏上上下下都會知道這件事是因她而起,下人往後也不會打心底敬著她了。厲夫人再不滿,還是要畢恭畢敬地行禮,“臣妾領旨謝恩。”

一旁的皇後、太夫人初時聽著驚訝不已,隨後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強忍著才沒讓笑意到達臉上。

皇帝用起損招來,真夠人喝一壺的。

皇帝為何是這樣個路數,皇後最清楚不過——他這些天一直沒好氣,心裏窩著一股子邪火,沒事都想找個人撒撒氣,遇到事情,當然會由著性子來。

皇後吩咐厲夫人退下,對太夫人道:“今日就在我這兒用過飯再回府吧。如今不似以往,我見到薇瓏的時候少了很多,便想聽你說說她。她若是乖順的兒媳婦,我權當取經了,日後點撥柔嘉的時候也有話說;她若是有鬧小脾氣的時候,我告訴你治她的法子。”

態度分外親切而隨意。

太夫人笑道:“皇後娘娘真要折煞臣婦了。”

皇後笑著起身,“哪裏。我們去裏間說說體己話。”

·

這日傍晚,陸開林尋機潛入順王府附近的別院,找到通往順王書房密室的入口,從速趕了過去。

密室裏,沈笑山正忙著把銀針、藥水等物放回藥箱。

陸開林發現他神色分外疲憊,但是顯得很愉悅,“沒看出來啊,你還有這一手。”

“說起來都沒人信,這勉強算是家傳的手藝。”沈笑山笑著應聲,“我祖上世代行醫,但是,到了我爹那一輩,就不學好了,最擅長的是邪門歪道。到了我這一輩,正經的東西一概不學,這些年肯花功夫鉆研的,都是歪門邪道。”

“又沒用在好人身上。”陸開林說著,尋找著本該存在卻不見人的鐘管事,“那個管事呢?”

沈笑山道:“意航帶走了。安排他做點兒事情。”

陸開林頷首,走到桌案前站定,斂目打量著現在的梁瀟。

梁瀟雙臂攤開,姿勢看起來很不自然,但手臂一看就是毫無力氣,軟趴趴的。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沒有焦距。這樣的一雙眼睛,充斥著恐懼——將至歇斯底裏的恐懼。

“錦衣衛指揮使,在他看來,也是殺人不眨眼的人吧?”沈笑山道,“現在心裏更害怕了,不知道會不會發瘋。可惜,就算嚇瘋了,也沒人看得出來——又不能說胡話。”

陸開林拉起梁瀟的手臂,感覺就像是拎起了一個尋常的物件兒,放下之後,又去拎了拎他的腿,“他這比中風癱在床上還嚴重啊?你們倆怎麽弄的?”

“就像唐意航說的,你打小就是好孩子,不能教你學壞。”

“……”陸開林失笑,指了指梁瀟的嘴,“不能說話了?”

沈笑山頷首。

“這可就有點兒邪了。”陸開林道,“就算是讓他服用變成啞巴的藥,也能嗚嗷亂喊吧?”

“人家可是皇子,怎麽會那麽失態。”

“到底怎麽弄的?”陸開林對這一點生出了強烈的好奇心。

“回家吃飽喝足之後,才有心情跟你說。”沈笑山收拾好藥箱,問陸開林,“今日清閑?”

“哪兒啊。”陸開林道,“原本此刻該在宮裏回話,結果我去的時候,厲閣老已經在養心殿內。皇上讓我明日一早再進宮。”

“那多好。”

陸開林問道:“你就不好奇厲閣老去做什麽了?”

“好奇,你肯說麽?”

陸開林道:“自然。我可不像你,喜歡賣關子。厲閣老是去告狀了——彈劾程閣老。”語畢,嘆息一聲,“但願閣老不會讓他得逞。”

沈笑山聽了,不由面露擔憂之色。

作者有話要說: 九千第二天^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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