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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更新(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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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已近尾聲, 夜間的風很涼,透著這時節獨有的蕭瑟。

端王府,後花園,水榭傳出悠揚琴聲。梁湛緩步走在園中, 神色一直是若有所思。

付興桂趕過來, 幫梁湛披上一件鬥篷。

梁湛一笑,“你最後一次見到德妃的情形,仔細道來。”

要到這時候,他才得空詢問此事。

不可否認,德妃的死很突然, 多多少少有點兒讓他措手不及,引發的需要及時安排的事情太多。

付興桂把當日情形娓娓道來, 末了自行檢點:“屬下當日實在是沒想到德妃娘娘會決絕行事,早知如此,一定會說話委婉一些。”

梁湛一笑置之。付興桂說話不論直接還是委婉, 德妃只要明白了他的意思, 反應都只能是那一種。

先前他以為, 德妃不管怎樣, 到最終都會顧及到他和安平的前程。

如今看來, 他真的是看錯了母親。

母親臨終前的所思所想, 怕是只有懲罰他不孝這一件事。

“在你看來,德妃真的是自盡麽?”梁湛問道。

付興桂斟酌片刻,搖了搖頭,“依屬下看, 此事定有蹊蹺,德妃娘娘絕對不是尋短見的性情。”

“既然如此,”梁湛吩咐道,“過段日子,暗中查證這一件事,記住,一定要不著痕跡,不能讓宮裏的人、三位王爺察覺。”

“屬下明白。”

“還有,”梁湛正色凝視著付興桂,“當日你進宮去見德妃娘娘,有沒有人知情?”

“沒有。”付興桂對此態度篤定,“奉命去宮裏那次,一如以往,府裏只有屬下一人知情,路上也沒見到任何人。至於看到屬下的人,只是德妃娘娘宮裏那些人,他們已經交由錦衣衛處置掉。”

梁湛微一頷首,卻是笑容苦澀,“這件事也蹊蹺得很。”不大像是皇帝做得出的事,可他偏就這麽做了。

沈了片刻,他又問道:“宮裏那些人,是不是連一個可用的都沒有?”

付興桂神色一黯,“的確,這許久了,不論何處的人,都無從著手。”

“那就算了,到此為止。”梁湛倒是並不失望,“也許是有人先一步收買了那些有頭有臉的宮人,也許是有的人早就對我起了忌憚之心。”

先一步收買宮人的人,不外乎是他的對手;對他起忌憚之心的人,不外乎坐在龍椅上的那一個。

不管實情是怎樣,他都不能試圖在宮裏安插眼線了,那樣等同於主動將把柄送給別人。

“是。”付興桂雖然這樣應聲,卻透著些許不甘心。

“用不著了。”梁湛緩聲解釋道,“宮裏,我如今需要在意的,只是聖心,別的人,都是無關緊要。安平再不可能幫我做任何事。”到今日還看不透這一點,他就白活了。

付興桂一聽,的確是這個道理,便恭聲稱是,轉而問起另外一件事:“程閣老那邊——”

梁澈語氣平和:“暫時什麽都不需做。”

付興桂驚訝,“什麽都不需做?那您……”專程去程府不就有些多餘了麽?——這是他不敢說出口的話。

“我去見程閣老那次,只是探探虛實,看看他的態度。”梁湛溫聲道,“他那個人,我還是有些了解的。如果不是有恃無恐,自最初就會與我商量著來;如果是早已有所準備,或者根本不在乎京城廖家和周府的安危,動那兩家根本沒必要——不過是收受賄賂,罪不至死,又與周益安、周夫人無關——程閣老要保的人,只是那母子二人。”

“只是那兩個人麽?”付興桂知道程閣老、周夫人當年遺憾錯失彼此的事,這會兒對此有些懷疑。

身為當朝首輔的人物,任何人都不敢說程閣老是面慈心軟之人,正相反,那人的心性或許比皇帝還要冷酷、決絕。多少開罪人的事情,都是由首輔出面促成,幫皇帝擋下了言官的詬病甚至謾罵;皇帝關乎生死殺伐、軍國大事的舉措,大多數是與程閣老一同做出決定,甚至於是聽取程閣老的意見。

這樣的一個人,會放不下兒女情長?付興桂很懷疑這一點。

除了一個意中人,程閣老已經擁有了一切。

“那種文人,已經快成精了。”梁湛笑道,“他掀起風浪之前,便確信能夠善後。要打擊他,在朝堂是不大可能。”停一停,他吩咐道,“命人長期盯著周家的人。”

他可以確信,程閣老會讓周家防賊一樣防著他。

但是,俗話說得好,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日子久了,手下總能找到機會。

有朝一日,周夫人被他左右的時候,便是程閣老對他言聽計從的時候。

付興桂一笑,“人手已經安排下去了。”心裏還是在糾結程閣老這個人,“這件事不知要何時才能有結果,對付程閣老,沒有別的法子麽?”

“自然有。”梁湛神色悠然,“尋常人都認為,朝堂之上,文官武將勢如水火,其實不然。最恨文人、文官的,正是文人、文官。有些文人嫉賢妒能起來,手段堪稱喪心病狂。那種恨意,很莫名其妙,卻是最深,最具殺傷力。我們看不到程閣老的弱點,文人卻看得到。”

付興桂面上一喜,“這樣說來,王爺找到適合的人了?”

梁湛牽了牽唇,“算是吧。”說完這一句,輕輕嘆息,“只是,我也要與程閣老一樣,耐心地等。與他不同,德妃實在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這是付興桂沒法子搭話的。

趨近水榭,梁湛望著那名坐在琴臺前撫琴的女子,認真端詳許久,滿意地一笑,“這件事,你辦的實在是妥當。這女子,正合我心意。”

“是麽?”付興桂先是因為得了認可而愉悅,繼而賠著笑道,“屬下卻是沒看出她合您心意。”

梁湛輕笑出聲,“難不成你以為,我是為自己物色的?”

“不是麽?”付興桂有些慚愧,“屬下真是糊塗。”

梁湛笑了笑。

付興桂提醒道:“屬下依照王爺的吩咐,共物色了四名女子,其他三名,也都在王府。”

“都已看過,都很不錯。”梁湛眼神玩味,“但她們也只是看起來不錯,不知能不能派上大用場。”他用下巴點了點撫琴的妙齡女子,“我去跟她說說話。”

付興桂聞音知雅,稱是告退。

·

康王府。

書房裏,梁澈窩在軟榻上,聆聽從別處傳來的琴聲。

代安坐在書案前,凝神閱讀手裏的一卷書。

代安住進來之後,便恢覆了女子裝扮。

梁澈對府裏的人說她是自己的好友,不肯委屈她。既然是好友,經常坐在一起談笑,甚至徹夜聚在一起,都是很正常的——橫豎府裏的人都知道他是什麽德行。

代安對這些並不在意,起先只擔心梁澈讓她扮成丫鬟、管事,那才真是要命。雖然說起來出身低微,但她是沈笑山帶大的,從沒做過伺候人的事。

一曲終了,梁澈愜意地籲出一口氣,“這琴師不錯。誰推薦給你的?”琴師來自民間,三十歲左右的女子,代安喚人請來的。

“我哪有那麽大的面子。”代安微微一笑,“只是恰好知道沈先生很喜歡聽她彈琴,便慕名去拜訪過幾次。”

“原來如此。”梁澈釋然,“這樣說來,沈先生也是風雅之人。”

代安閑閑地道:“他表面上是商賈,骨子裏卻住著雅士、才子。”

“……”梁澈揚了揚眉,心裏有些別扭,“你怎麽能當著我的面兒這般讚譽另一個男子呢?”

代安失笑,“他手裏的管事,都知曉這一點,又非秘辛。”

這解釋倒是說得通,畢竟,她與她堂兄時常相見,兄妹兩個少不得說起沈笑山。轉念一想,他莞爾一笑,“這就說得通了。先前我還奇怪,沈先生怎麽會與唐侯爺成為至交——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都是性情有些古怪的人。對了,我記得很清楚,唐侯爺年少時琴藝絕佳,不,應該說是琴棋書畫、才學、武藝絕佳,眼下身為武官,他怕是沒了那些雅興。當真是可惜。”

代安對此倒是不以為意,“唐侯爺那樣的人,還有什麽曲子能打動他?”

“嗯?怎麽說?”

“這世間最真實的事情,是一個人由活人變成死人那一刻光景。他看過無數次,不論是敵人還是麾下將士。”代安放下書,手肘撐著桌案,素手托腮,對梁澈盈盈一笑,“那是最血腥、最殘酷的事,慘烈的戰事,根本就是人間煉獄,是你想象不到的情形。你可曾想象過,地獄是怎樣的?——人間慘劇,本就比地獄更可怕。經歷過這些的人,世俗一切,都很難打動他。”

梁澈深深吸進一口氣,“你實在是——煞風景。”前一刻他還在滿心享受著聽完絕佳琴音的愜意,這一刻,心裏已經在回旋著涼颼颼的冷風。

“你瞧,尋常人都跟你一樣。”代安也覺得有些掃興,“這也是很多人嫉妒一戰成名的名將的原由——根本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得來的功名。”

“你說這個,我雖然不愛聽,但是真的打心底認可。”梁澈道,“真正有保國安民之心的熱血男兒,到底是少。我對他們雖然不是全然理解,但是向來尊敬有加。”停一停,無奈地笑了笑,“出生入死四個字,尋常人說來容易,又有幾人能夠親身經歷?那麽多的人,很多時候是有一日過一日。”

代安一笑,“能明白就不錯。”

“說起來,你怎麽能對這些侃侃而談?”梁澈深深地凝望著她。

“我記事之初,家鄉就逢戰亂,十多歲的時候,有幸在不遠處觀望兩軍對陣的情形。”代安如實道,“所以,我最清楚,百姓有多感激將士取勝帶給他們的安穩,將士們又有多可敬。我最厭惡的一種人,就是詬病甚至謀害名將的賊子。”

“苦命又嘴利的孩子。”梁澈對她伸出手,“過來,讓我抱抱你。”

代安失笑,依言走過去,依偎在他懷裏,揉了揉眼睛,“看了半晌的書,也著實累了。”

梁澈扯過毯子,裹住她,“是不是因為兒時的記憶,才讓你逐步變成了這般灑脫不羈的性情?”

“或許是吧。說灑脫不羈有些擡舉我了,我這算是不著調、離經叛道。”代安從來都很有自知之明,“況且,也是因為自己的切身經歷,真的認為男婚女嫁生兒育女沒什麽意思。”

“那你仔細跟我說說。”梁澈與她很少這樣在交談間加深了解。

“身在閨中的很多女子,在她們的想象中,嫁人是終點——只想嫁,而不會意識到嫁人只是另一個開端,宛若新生。”代安語聲徐徐,透著蕭索之意,“這倒不是說這樣不對,人在閨中,本就該單純、簡單一些,人們也希望她們是這樣,甚至希望大多人都這樣吧?你看那些戲折子、戲臺上唱的戲,只要關乎有情人,在結為連理之後,戲也就到了尾聲。”

梁澈一想,“還真是大多如此。尾聲是生離死別的,究竟太少。”

代安一笑,“可有些女子跟我一樣,從小就意識到了男女成親之後的情形。我對父母相處的情形,記得不多,但是知道他們感情深厚,凡事有商有量。那麽好又怎樣呢?戰亂一起,他們與對方永別,與我生死陌路。這種情形,對於整個大夏,是少數,但對於經歷過戰亂的人們來說,是很常見的事。那有多痛苦,你們想象不到。”

梁澈緊緊地抱了抱她。

“我那時太小,尋不到父母,特別特別害怕,站在街角大哭。一半日光景,就心焦得周身發熱——連餓了兩日的難受都忘了。”代安輕輕嘆息一聲,“後來好幾年,我一直都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經常會在入睡前告訴自己,要乖乖睡覺,說不定明日醒來,爹娘就一起歡歡喜喜地出現在面前,來接我回家。”

梁澈撫著她的背,像在安撫小動物似的,滿心疼惜。

“再後來,我終於接受了這件事。”代安自嘲地笑了笑,“又有了新的祈望。有一陣,我每日都是早早睡下,不要任何人陪著,房裏從不點燈——我盼著爹娘的魂魄顯靈,看看我,讓我再看看他們。”

梁澈輕聲道:“你再說下去,我就要難受得掉眼淚了。”

代安仍是笑,“我其實只是不甘心——離散之前,都不曾正正經經地道別,沒告訴他們:你們不在了,我會特別想念你們,我也像你們一樣,牽掛著你們。”她睜開眼睛,凝視著梁澈,“早晚要失散,要分別。既然如此,何必相守,何必生兒育女?正常的情形,是兒女為父母養老送終——在那之前,不曾全力盡孝怎麽辦?父母不給盡孝的時間又怎麽辦?想想就疼。那麽疼,不妨避免。”

梁澈沈默許久,終是完全理解了她,但是,打心底不想認同,“這些念頭一旦生出,你怎麽想怎麽有道理,但若遇到合適的人,這些也都是可以反駁的。不然的話,滿天下都是你這樣的人,男婚女嫁就不會成為最普遍的事。”

“不說這些。”代安道,“怎麽說你也辯不過我。”

梁澈笑了,“算是吧。”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聽你說了傷心事,都沒心情問你別的一些事了。”

“我料想著你也有不少疑問。”代安笑道,“疑問的答案只有一個,我是個騙子,有意無意的,我騙了你不少事。”他是聰明人,怎麽會想不通一些事情:沒個有才學的人教導,她不能對很多事生出自己的見解;沒有經歷過是非,她不能做到對現狀毫無惶恐。

“要是有心情,就跟我說說撒了哪些不得已的謊言。”梁澈摩挲著她的唇,“沒心情就算了,日後再說。”

“知道那麽清楚很重要?”代安撫著他的面頰,“說過的謊言,我可以一一道來,可並不意味著對你沒有隱瞞。”

“那就盡量讓我知道一些該知道的事情。”梁澈柔聲道,“這樣的話,何時我向父皇提出要娶你,不至於一問三不知。”

代安訝然,“別這麽嚇我行不行?動輒搬出皇上來,我可消受不起。”

梁澈懊惱地蹙眉,“你又潑我冷水。”

“真想成親的話,也得是皇上給你賜婚,你求娶周清音在先,再來一次自己做主的話……你是真過夠好日子了不成?”

“……”梁澈認真地思忖片刻,“容我想想。”真要自己尋個合心意的妻子,也並不難。這種事,唐修衡可是擺過他一道,日後他要迎娶正妃的話,讓唐家幫忙想想法子,並不為過。

他能想什麽?代安有些頭疼了,閉上眼睛裝睡。

梁澈揉了揉她的臉,“睡吧,今日就想抱著你睡。”

代安又是意外又是好笑,“這麽好心?”

“嗯。”梁澈語氣溫柔,“小可憐兒一個,今日不舍得折騰你。”

“……”代安啼笑皆非,心裏卻是清楚,日後再不能認為他是情人兼友人——說話得掌握著分寸。

男人就是這點不好,得不到就一心想要,不能如願就不會甘心。

這世間的男子,都像程閣老一樣該多好。

·

程閣老緩步走在狀元樓頂層的廊間。

如今,這個酒樓已經是他的產業,外人不知情而已。

這裏是他與她結緣的地方。

那一日,女子展露的風華,他此生都不會忘記。

每每心緒煩躁、低落,便來此處靜坐一半日,想一想她,心就能靜下來。

今日並不是他獨自前來,是周夫人相約。

這是有要事知會他,需得面談。不為此,她絕不肯見他。

他輕輕推開雅間的門,緩步而入。

明亮的燈光影裏,一身素凈衣衫的周夫人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過去落座。

周夫人笑容溫和,先將手邊的一張名單遞給他,“你就當我多事——這是我覺得日後可能會威脅甚至害你的人。”

程閣老拿起名單,卻並沒看,而是折疊起來,眼神悠遠地看著她,“你怎麽會想到這些?”

周夫人唇畔的笑意似有若無,“只是離你遠,又不是相隔萬裏。程閣老平日裏的大事小情,我不想聽說都難。”

在他們年輕的年代,他是文人學子的驕傲,是歷代文人之中的翹楚;在他踏入官場之後,一言一行都是人們斟酌亦或效法的楷模。正如如今的唐修衡在將士心中的地位。

程閣老把名單放在手邊,用折扇壓住,“我先不看,你與我說說吧?”

周夫人揚眉。

程閣老一笑,取出一枚棋子,“說說話而已。總是剛見面就別過,又是何苦來。”

周夫人斂目看著棋子,抿了抿唇。

“不說的話,這名單我不能收。”他說。

她怕見到他。

他知道,自己又何嘗不是。

要費盡心力地克制,才能讓自己的態度如常,言行不出錯——用各自現在的身份,去應承對方。

周夫人擡眼,對他一笑,“繼續這一局,還是重開一局?”

程閣老觀望棋局片刻,笑,“繼續。”

“那好。”周夫人擡手示意,“閣老先請。”

她如今的厲害之處,便是能用淡然的態度面對任何人,包括他。

程閣老斟酌之後,落下一子。

周夫人一面思忖,一面緩聲道:“先帝在位期間,是文官節制武官,弊端頗多。並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心懷天下,更多的人的心思用來打壓武官或是與文官自相殘殺。

“今上從政至今,很明顯,很反感這一點。你明白,亦認可,入閣拜相這些年,都在一步步改變這情形。

“許多人前些年視你如神明,如今卻恨你恨得咬牙切齒,正是因為這一點——你不讓他們橫加打壓武將、不讓他們合夥詬病皇帝、不能對任何人由著性子指手畫腳群起攻之,他們受不了。”

“這一點,的確是。”程閣老微微一笑,“因為紙上談兵或是橫加議論軍國大事挨板子、丟官罷職的人越多,我越招人恨。”

“關系遠的人,對你應該是無計可施。”周夫人道,“至近的人,也就是你的門生,卻能看到你的弱點,更甚者,可能有些人自一開始就是刻意得到你的認可,等到適當的時候給你迎頭痛擊。”

程閣老面色一整。

“有些文官,最有耐心,讓他們等待多少年,只要能夠達到目的,他們都在所不惜。”周夫人落下一子,語氣變得淡漠,“這些年,我對你的一些事、來往的一些人,很留意。不是如此,我也就不能給你提醒。眼下你不肯對端王低頭,加上之前那些是非,他一定會尋找你的軟肋,讓你俯首帖耳或是把你除掉。到了這關頭,你出事,意味的便是益安的前程不保。所以,我想略盡綿薄之力。只是婦人之見,可有總比沒有要好一些。”

她是刻意讓自己顯得態度淡漠,刻意把周益安拿出來說事。

目的只有一個:告訴他,她不是關心他的安危才做這些工夫。

口不對心的人,程閣老見得多了,從來一笑置之。唯有眼前這一個,讓他心頭刺痛。

他輕咳一聲,為的是確保自己說話時語聲如常:“只有名單,沒有解釋?或者,是想親口告知?”

周夫人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有。擔心你家事纏身,來去匆匆。”

程閣老接到手中,望著信封上清逸秀雅的“程閣老親啟”五個字,眉峰緊緊一蹙,指間越來越用力。

周夫人無法忽略,轉頭望向別處,眉心亦是緊緊一蹙,繼而端茶啜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道:“請你親自前來,還有一件事——錦繡的誥命夫人頭銜,要到何時才有旨意下來?”

尋常人不是薇瓏,不可能成親當日就接到冊封誥命的旨意。尋常門第要照章程來:請封的折子送到內閣,轉交皇帝過目,皇帝再交給禮部去按部就班地落實。

短則三五個月,長了就沒譜了——皇帝一直看女子婆家不順眼的話,禮部會一拖再拖,沒個準成。

她之所以提及這件事,是要告訴他:我已經是有兒媳婦的人了,等錦繡接到世子夫人冊封旨意的時候,身份就要變成周府太夫人。

程閣老聞言唇角上揚,把信件收起來,逸出悅耳的笑聲,“此事不急。況且,就算你成為周家人嘴裏的老祖宗,在我這兒,也沒什麽不同。”

“……”周夫人也笑了,“你想多了,只是不想委屈了錦繡。見到你了,順道問問而已。”

程閣老從棋子罐裏取出一枚棋子,興致索然地落下,眼眸一直凝視著她,“很多年不曾下棋,其實早已摸不著門道。如今我這棋藝,只會惹人嗤笑。”

“已經無心的、應該忘記的,放下也很好。”周夫人自嘲一笑,“我是日子太清閑,只有這些能夠打發時間。”

他很多時候要盡量避免與她相關的事,才能避免自己一蹶不振,如常在官場上行走。

她不在乎,她願意繼續沈浸在那些嗜好帶來的美好與痛苦並存的回憶之中。

年覆一年,日覆一日。

慣於傷害、遠離人的人,最先折磨的都是自己。

程閣老仍是眼神柔和而執著地看著她,“也總有放不下更不想放下的。錦繡小的時候,最喜詩詞。兩三歲大的時候,便很是聰慧,最高興的事,就是我教她背誦詩詞。”

周夫人垂眸,拈著棋子的手指一點一點加重力道。

他語聲柔和:“只是小女孩,卻最喜歡意境灑脫、豪放的詩詞。長大一些之後,喜歡讀史書,很有自己的見地。這些與我一位故人一樣。由此,我這些年視她如愛徒,她喜歡學什麽,我就教她什麽,自己有心無力的時候,便請人代為教導。”

“……”周夫人清了清喉嚨,“那多好,是益安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

“嗯。”程閣老笑了笑,“也是我的福分。沒有她,我與周夫人,還是天涯咫尺,各自為安。”

周夫人撐不住了,手裏的棋子隨意落下,站起身來,“已經耽擱閣老許久,多謝閣老賞臉。告辭。”

程閣老沒說話。

周夫人轉身,緩步向門口走去。

“後悔麽?”他語氣尋常,仿佛在詢問的只是最尋常的小事,“恨過麽?”

周夫人停下腳步,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程閣老繼續說道:“不甘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這些心緒。”

周夫人閉了閉眼,讓自己忽略掉無聲落下的淚。吸了吸氣,又輕咳一聲,語氣仍如平時一般平靜:“後悔,不甘。但是不恨——不恨你,也不恨自己。”

程閣老站起身來,並沒動,只是望著她。即便是往前一步,都會嚇到她。他不能那麽做。

“我知道,你想聽我對過往說點兒什麽。我說。未免瑣碎,你聽著不要心煩才好。”

“不會。”他說,“你說。”

“你曾做過你力所能及的一切。”到此刻,她願意把一些舊事、舊日心緒如實相告,“我也不是無所作為,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有那麽一段日子,我是可以為你和姐姐拼上性命的,真是那樣打算也那樣去做的。可是……毫無用處。”

程閣老的手背到身後,緊緊地握成拳。

“家族,這兩個字,是一些人的福,也是一些人的劫難。你我皆如此。”周夫人含淚而笑,“家族面前,我的生死不重要——不是誰告訴我的,是我親身經歷明白的。那時起我就知道,成眷侶的有情人真的是太幸運,我沒那份福氣。”

程閣老閉了閉眼。

她繼續道:

“最後一次,你去找我,要帶我走那一日,我已經明白了那些。

“那一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自盡,讓我的家族失去我這個可以隨意拿來利用的人。

“又想,我可以為了你自盡,向你證明,曾經的一切,我都是出自真心。

“可是,之後呢?你不會過得更好,姐姐也會陷入絕境,會被逼迫著嫁入周家。我那時還有一絲希望——我生不如死,沒事,姐姐能如願就好。

“就這樣,我嫁了。我真的以為,姐姐遇到的人與你一樣,他會娶她。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別不安,經常去看我,我如果有一絲不如意,就等同於她的噩夢。

“我告訴自己,把別的都忘掉,只過好眼前的日子。那些最好的人,最好的東西,我不配擁有。

“沒想到,清音出生後不久,姐姐病故——其實她是上吊自盡。我爹娘視為奇恥大辱。

“從那之後,我其實已經是個死人。心死了。我做過的一切努力,沒有任何回報,不死又能怎樣?

“最終讓我活過來的,是一雙兒女。

“還有你。”

說到這兒,周夫人擡手拭去臉上的淚,笑著回眸看他,“我怕看到你,但又願意見到你,看你好生生地活著,已經心安。

“我最怨恨的人,是家人,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不恨你,不恨,更沒有不甘。

“你註定不該在成婚之前與人生情。

“你我之間,是一局死棋。

“如今的程閣老,更是我配不起的人,我有一絲惦念都已是褻瀆。你兩袖清風,隨時可以放下一切,別人做不到,我尤其做不到。

“生兒育女,不是讓他們受盡折磨,更不是讓他們因為自己蒙羞——很可惜,我早就明白,卻到如今才肯為這道理有所作為。

“我這一生,最後悔也最慶幸的事,是與你相遇結緣。”

她笑意更濃,眼裏的悲涼也更重,“閣老,日後再相見,能如友人的話,也罷了;再有讓你我記起舊事的情形,還是能免則免吧。”

程閣老凝視著她,良久,緩緩點頭,“感激你對我說出這些。你的心思,我自認很明白。我要的,也只是你安好——偶爾相見,喝一杯茶,說一說話,便已足夠。在你再不願相見的時候,便是我退回到原點遠望你的時候。”

“同樣的,我也謝謝你。”周夫人轉頭看著前方,淚水再次到了眼底,語氣有了一絲哽咽,“若有可能,不要孤孤單單地度日,把日子過得多一些歡喜。這是我近日在佛前的祝禱。”

語畢,她舉步出門。

程閣老轉身推開窗戶,望著樓下。

等待她下樓,望著戴著帷帽的她上了馬車,又目送她乘坐的馬車離開視線。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緒。

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曾為這女子心碎、心疼得落淚。

那一段情緣帶給他的一切歡喜、痛楚,只有他知道。

·

唐府。

薇瓏與唐修衡沒正形地鬧了許久,末了依偎到他懷裏,說起自己今日的感觸,“不是太久的傷心,不是真的心結,娘不會那樣。說到底,她就是看你性情變化太大,才特別自責、內疚。”

“的確是。”

“可是,到底是什麽讓你的性情轉變的?”薇瓏摟緊他身形,“你從不肯跟我說,今日說一說,好麽?”

“說了又有什麽用?”他不想提。

“沒用我也要聽。行不行吧?”薇瓏耍賴,“今日不說的話,往後每日見到你都會沒完沒了地問。”

“……”唐修衡無奈地笑了笑,“行。真是拿你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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