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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更新(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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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陸開林走在城東的柳蔭巷中。

霞光籠罩的巷子悠長、安靜,有清甜的槐花香氣。

有賣花的老嫗迎面走來, 對陸開林露出謙卑的笑容,但並沒有駐足的打算。

陸開林已經見過她幾次。“老婆婆。”他喚住她,走過去,從籃子裏取出一束顏色鮮艷的花,拿出一塊碎銀子, 放到她粗糙的手裏, “拿著,今日早些回家吧。”

老嫗現出感激的笑容,千恩萬謝。

陸開林回以一笑, 走開去。

每當在街頭看到一把年紀還為生計奔波的老人, 他都會主動照顧他們一下。每一次看到他們樸實、謙卑又感激的笑容,心裏就有點兒不好受。

世態萬千, 不盡人意之處頗多。

陸開林低頭看了看那束花,用細繩紮著,很香, 但是叫不出名字。他對花花草草的了解,僅限於它們變成藥材的樣子,鮮活的時候,大多數混淆不清。

他到沈笑山的住所門前,叩了叩門。

片刻後,有五十來歲的老仆人來應門,見是他, 笑著躬身相請。

是京城裏尋常可見的小四合院,收拾得幹幹凈凈。

院裏比外面還要安靜。

正屋後面,後罩房前面的一塊空地,東面種著花花草草,西面放著十來個盆景。

一身布衣的沈笑山正拎著水壺澆花,聽到陸開林輕微的腳步聲,語氣隨意:“來了?”這一陣,他們隔幾日就碰面,比各自見到唐修衡的時候還多,已經很熟絡。

“嗯。”陸開林笑著走到他近前,“今日沒空手上門。”

沈笑山看到他手裏的花,笑了,“照顧老婆婆的生意了?”

“嗯。”

那賣花的老嫗,這一陣時不時來沈宅一趟,送一些花草種子給沈笑山。不然的話,她沒可能來這種僻靜的地方兜售鮮花。

沈笑山放下水壺,接過花,“去屋裏說話。”

進到廳堂,轉到西次間,陸開林走到琴臺前,手指撥了撥琴弦,“你也不彈琴,總供著它做什麽?等意航哪天想不開了彈琴給你聽不成?”

“嗯,我還真就是這麽打算的。”沈笑山一面笑著搭話,一面將花束安置到白瓷花瓶裏,“相識這些年,就聽他彈過一曲,怎麽想怎麽虧得慌。”

陸開林就笑,“那我不是更虧?他十多歲的時候,有一陣撫琴的時候不少,但從沒給我彈完一支曲子。”

沈笑山有些感慨,“原本該是個吟風弄月的風雅之人,卻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功名權勢一旦拿起來,就再也不能放下。

“不也挺好麽?”陸開林笑道,“誰讓他手黑,那次把伯母氣急了。”

沈笑山將鮮花插好,打量片刻,滿意地笑了笑,“也是。他若是當清貴子弟,我此生都無緣結識。”

老仆人奉上一壺茉莉花茶,問道:“老爺和陸大人今日在家用飯麽?”

沈笑山看向陸開林。

陸開林笑道:“當然。記得給我炒個香椿芽兒,吃上癮了。”

老仆人笑瞇瞇地稱是。

坐下來一起喝茶,陸開林問沈笑山:“程家與周家結親了,你聽說了吧?”

“聽說了。”沈笑山喝了一口茶,“這事兒實在是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的可不少啊。”陸開林笑了笑,“兩家其實完全沒必要這樣,橫豎程閣老是鐵了心要幫周夫人母子二人。”

沈笑山與唐修衡的交情擺在那兒,上一輩人的前塵舊事,陸開林都如實相告,也是有必要讓對方知道。

“你覺得沒必要,就生出了好奇心。”沈笑山現在也算了解陸開林,笑笑地道,“於是,你就又翻了翻程閣老的舊事。我猜的可對?”

“沒錯。”陸開林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愜意地道,“上品茉莉竟是這麽好喝。我家裏好像沒有,有也不新鮮——走的時候,得帶上幾兩。”

沈笑山笑道:“成,等會兒給你備下。”

陸開林喜歡吃,喜歡喝,更喜歡賺錢,公務上也是盡職盡責,是認認真真活著、過日子的那種人,很可愛。

停了停,沈笑山繼續道,“不過程閣老還能有什麽事兒?身邊一妻一妾,膝下兩個女兒,一個是嫡出,一個是庶出。

“他得四十來歲了吧?到現在還沒個兒子,也沒迎年輕女子進門的意思,這就是指望著兄弟傳承家族香火的意思,至多是過繼個侄子到名下。皇帝倚重他和意航,緣由之一,應該就是兩個人都是只做分內事,沒旁的野心。

“這樣的話,程家與誰結親,只不過是表面功夫,對局勢並無影響。”

陸開林撓了撓下巴,“程閣老實在是個人物,才學、人品都是出類拔萃,我一向很敬重他。查他的私事,是翻以前歸檔的記錄,留意到了一些蹊蹺的事,就又跑城外去請教老前輩。現在……如果實情是我猜想的那樣,我會更敬重他。”

沈笑山只覺得莫名其妙,“怎麽說?”

陸開林語聲低了兩分:“程家那兩位千金……好像都不是他的親生骨肉。嫡女的事兒,是我和老前輩的推測,那個庶女絕對是故人之後。”

沈笑山驚訝得揚了揚眉。

陸開林點一點頭,“程閣老成親的時候,程家老太爺是當朝次輔,廖家只是地方上一個知府,當然現在也是——那門親事本就門不當戶不對,這原由誰也查不出。

“程閣老與廖氏成親大概一年後,廖氏離開京城,回了娘家。過了一段日子,傳回有喜的消息,因為路途遙遠,身子骨不好,要在娘家生下孩子。

“之後一些事,地方上的錦衣衛有所了解:廖氏懷胎五個月之後,一位道人去過廖家,斷言一定是個兒子,如程閣老一樣,是文曲星下凡。

“就算是這樣,程閣老都沒去過廖家,只偶爾寫封信過去。

“最後,道士說的文曲星沒下凡,程閣老添了個千金。

“巧合的是,廖氏和廖家二奶奶同一天臨盆,廖家二奶奶生的是兒子。”

沈笑山聽完,思忖片刻,唇角上揚,“不論怎麽猜想,這事兒都很有些意思。”

“是吧?”陸開林也笑起來,“依我和老前輩看,程閣老那種人,就算殺了廖氏,她也不敢給他戴綠帽子。這樣的話,就是夫妻兩個私底下形成了某種默契,但分歧是兒子還是女兒。到末了,廖氏沒拗過程閣老。”

“程家大小姐兩年前嫁到了江浙,嫁的人雖然是進士出身,但名次靠後,一直被釘在一個小縣城做父母官。”沈笑山玩味地笑了笑,“不知道這些的話,我是真不明白那門親事是怎麽成的。”

“我們這首輔,也實在是個奇人。”陸開林道,“他身邊的妾室、庶女,是與他同科的一個進士的妻女——有實無名。那個進士性子不安生,當年拜在了一位尚書的名下,命不好,嘴裏的恩師是個大貪官,貪墨案鬧起來,他被連累,革除功名,一口氣沒上來,暴病而亡。

“那妾室是商家女,進士家中應該是死活不同意。

“其中細節不清楚,那時候實在是亂糟糟的,只知道程閣老一頂轎子把人擡進府裏,收為妾室。七個月之後,妾室生下了程家二小姐。”

沈笑山端起茶杯,若有所思。

陸開林總結道:“如果程閣老膝下是兩個兒子,我的前輩興許會如實上報,但只是兩個女兒,又不是罪臣之女,影響不到什麽事兒,也就一直放在心裏。說到底,只是程閣老給別人養了十幾年的孩子,認在自己名下而已。這種事兒,他自己任勞任怨,別人又能說什麽。”

“程閣老做的這兩件事,都是在跟家族、廖家置氣吧?”沈笑山道,“他除了周夫人,應該是誰都看不上。”

陸開林默認,嘆息一聲,“活脫脫的情聖。”

沈笑山又問道:“周夫人不知道這些吧?”

“不可能知道。”頓了頓,陸開林又道,“程閣老只是想讓周益安的處境有所緩解,不會為私怨挑起是非。周夫人同意這門親事,是為自保,也想有個清醒的人提點著周益安。”

“那就行。”沈笑山道,“就算這兩家小一輩人不安生,也鬧不出大是非。”

同一時間,公主府後園。

荷風引著周夫人一座小山附近的涼亭,恭敬地道:“夫人坐下稍等。郡主在山頂,應該很快就能過來。”

周夫人頷首一笑,落座後,神色怡然地打量周圍的環境。

關於造園的著作,現在應該是沒有,或者極少。周夫人近來找到了一些相關的文章,稍有了解。

園中一座小山,多水與花木。薇瓏要做的,是用亭臺樓閣把流水、花木連接起來,讓園子看起來富有詩情畫意。

徐家的後園,改建成到如今,已有幾位才子、才女在那裏寫下過詩句,贈予徐家。

黎兆先是造園名家,也精通作詩作詞。

薇瓏則不同,她似乎只樂於給別人提供詩詞的靈感,從不曾展露過這方面的才華。

所以,便有不開眼的以為她學識一般,小有所成,也是仰仗著黎兆先。

例如,她的女兒清音。

思及此,薇瓏的身影映入周夫人眼簾。

薇瓏神色恬靜,唇邊噙著清淺的笑意,面色白裏透紅,一雙大眼睛眼神柔和而靈動。順著小山的石階款步而下,優雅、飄逸。

穿著一身布衣,珠灰色春衫,深灰色裙子,行走間,現出灰色薄底靴子的鞋尖。

滿頭青絲綰成利落的高髻,通身能看到的飾物,只是一副珍珠耳墜。

有的女子的美,要通過華美或別致的衣飾襯托,搭配出錯的話,都會減少三分顏色。

這女孩根本不用,是怎樣都掩飾不住容顏的美,不論是錦衣華服,還是荊釵布裙,人看到她,都會先被她的容貌吸引,別的都可以忽略。

周夫人站起身來。

薇瓏加快了步子,到了她面前,屈膝行禮,“讓夫人久等了。”

“沒有的事。”周夫人笑著側身還禮,隨後解釋,“恰好路過公主府,聽說郡主今日在這兒,便過來看你是否得空說幾句話。”

“自然得空。”薇瓏笑道,“只是沒有好茶招待夫人,我這也不是見客的打扮,您別怪我失禮才是。”

“怎麽會。”

兩人落座後,周夫人問道:“很辛苦吧?”

“還好。”薇瓏親自給周夫人斟了一杯茶,“每次過來,都要去山頂看看園子全貌。也有好處,權當活動筋骨了。”

“這倒是。”周夫人接過熱茶,和聲道謝,深凝了薇瓏一眼,笑著稱讚,“在我眼裏,今日的郡主雖然一身布衣,卻最是叫人驚艷。”每個人都一樣,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裏,便會煥發出襲人的光彩。

“夫人謬讚了。”薇瓏笑得現出幾顆小白牙,“但我很喜歡您這句誇獎,多謝。”

周夫人被她的率真引得由衷一笑,喝了一口茶,道:“郡主雖然忙碌,但是,周家的事,也有耳聞吧?”

“自然。”薇瓏頷首,“聽聞周公子與程二小姐定親了,恭喜。”對這件事,她心裏其實很不理解——程閣老和周夫人心裏不別扭麽?在前世,周益安娶的也並非程家女。

“多謝郡主。”周夫人笑意微斂,“我家國公爺也病倒了,郡主也聽說了吧?”

“嗯。”

“他病情其實很嚴重。”周夫人隱晦地道,“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益安也只是承襲周家的爵位,有些事算不算是給了郡主和王爺一個交代?”

薇瓏垂眸一笑,“單就這件事而言,自然。”周國公的“病”,當然不是給父親和她的交代,但不管怎麽說,都算是得到了應有的懲戒,“別的事,是別的賬。”

“有郡主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周夫人一笑,態度很自然地問薇瓏,“清音在觀音庵還好麽?”

做母親的,跟外人打聽女兒的近況,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可周夫人卻像是在談論天氣一般的隨意。

“還好。”薇瓏眼裏的笑意更濃,“起初不聽話,鬧過一陣子,眼下心緒平靜下來,每日都與旁人無異。她與別人不同,自然不會讓她做灑掃之類的粗活,您只管放心。”

“料想著也是這樣的情形。”周夫人道,“郡主費心了。”

“應當的。”

“天色已晚,郡主也該回王府了。”周夫人站起身來,“告辭。”

“不是自己的地方,不便留您。”薇瓏笑著起身,“改日再聚。”

“好。”

周夫人的馬車進到周府外院,管家攔下來稟道:“程閣老過來看望國公爺,國公爺一直沒醒。二老爺有意陪程閣老用飯,閣老沒答應,這會兒自己在花廳喝茶,也不讓下人服侍。”

“……”周夫人心裏意外,面上平靜,帶著雙晴下車去了花廳。

身形挺拔如松的男子負手站在正中的位置,望著懸掛在墻壁上的山水畫。

周夫人輕咳一聲。

程閣老並未回頭,問道:“這幅畫,是你所作。”

“何以見得?”

“手法變化頗大,但你有一些興許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小習慣。”程閣老轉頭望向她,眼神悠遠,笑意柔和,“是不是你畫的?”

“的確是我所作。”周夫人擡手示意他落座,“編了一個莫須有的名字。”

程閣老轉身落座,“我瞧著周國公病的不輕。益安與錦繡抓緊成親為宜。”

周夫人思忖片刻,笑了笑,“這門親事,若不是你堅持,我真是打心底不讚同。不為別的,我如今性情古怪,對自己的兒女都沒耐心,何況兒媳婦——我怕委屈了你的掌上明珠。”

程閣老看向雙晴。

周夫人微笑,“有什麽話,但說無妨。實在多疑的話,那就不說。我總不能與你單獨留在這兒。”

程閣老輕輕一笑,“錦繡是掌上明珠,卻不是我的。”

饒是周夫人的好涵養,聞言亦是滿目驚詫。

“錦繡自己也知道,不會仗著程家對誰作威作福。”程閣老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情,“你的擔心,大可不必。明日讓益安去找我一趟,他無異議的話,你抓緊讓媒人去程家幾趟,把婚期定下來。”

“……好。”周夫人側目凝望他片刻。男子面容清瘦,眉眼仍有著年輕時的昳麗、風情,只是沒了意氣風發的飛揚,她能看到的,唯有內斂、滄桑。

程閣老對她一笑。

周夫人問道:“不會有別的麻煩麽?”

“你擔心的是廖氏?”程閣老站起身來,“別的我不敢說,廖家全族的命在我手裏。我再去看周國公一眼,便回府了。”

周夫人隨之起身。

“叨擾了。”程閣老負手向外走去,“留步。”

周夫人嗯了一聲,靜靜地看著他走出門去。

細品著他說過的話,她簡直無法想象:這些年,他過的到底是怎樣的日子?

·

薇瓏回到家中,恰逢黎兆先要出門,問道:“您又要去哪兒?”近來父親忙得很,與她一同用晚膳的時候特別少。

“去狀元樓,意航做東。”最近一個多月,黎兆先與唐修衡已經十分熟稔,提起未來的女婿,都是喚他的字。

“……”薇瓏心裏驚訝,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唐修衡宴請別人不稀奇,但都是在家中,命下人去有名的酒樓定幾道招牌菜;別人請他,大多遷就著他的脾性,也在家中設宴;讓他親自去酒樓那種地方請客,對他不亞於是折磨。

“城外那塊地皮,我也瞧中了,他卻搶先買到了手裏。”黎兆先戲謔地道,“我心裏不痛快,自然要罰他。”

“……”二月裏,唐修衡沒少陪著沈笑山滿街閑逛,眼前父親又用這種方式罰他。薇瓏真有些心疼。

“你自己用飯,早早歇息。”黎兆先叮囑女兒兩句,腳步輕快地走向等在不遠處的馬車。

薇瓏啼笑皆非,還有點兒失落:唐修衡得閑的時候不是在府中督建小佛堂、正房,就是陪友人、父親,這許久都沒時間見她。

她近來倒是見了唐家二夫人、三夫人幾次,妯娌兩個每次過來,都是送給她奇巧的擺件兒或親手做的繡活,此外與她描述一番正在重建的正房的情形,問她有沒有不滿意的地方。

這事兒要是換個人做,薇瓏都不需要考慮滿不滿意,根本是不放心,但唐修衡不同,因而每次都是笑著說怎樣都好。

當晚,歇下之前,薇瓏給唐修衡寫了一封信,問他幾時能賞臉騰出點兒時間,見上一面。

實在是想他了。

第二日一早,薇瓏沒去公主府。柔嘉不是挑剔的性子,工匠因為皇帝的態度,竭盡全力做好,她也就盡量放寬要求,每隔三兩日去看看進度就行。

薇瓏吩咐安亭去送信,正要循例去梧桐書齋,在正宮當差的若馨奉命前來。

“德妃娘娘病了,挺奇怪的病癥,太醫說不出個所以然,方子也沒少開,就是不見好。”若馨笑盈盈地道,“也不知她怎麽想的,一再求皇後娘娘,讓她見見周夫人和郡主。皇後娘娘擔心驚動了皇上,便讓奴婢來問問郡主得不得空,周夫人那邊也有人去傳話了。”

話說的再客氣,也是讓她去一趟的意思。薇瓏笑道:“姑姑說的哪裏話,我自然有空,這就更衣去宮裏。”

“有勞郡主。”

薇瓏更衣的時候,算了算日子,德妃的確該病了,不然的話,就是吳槐選錯了人。

要見她和周夫人,是要口不對心地懺悔,還是要問問是誰讓她到了今時今日?或者,根本就是設下了陷阱,想害她和周夫人?

她得有所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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