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生長於一座紅白色的海濱小鎮。貝殼風鈴掛在家家戶戶的屋檐下，濕潤的海風吹過時，就和白色鐘樓裏的青色銅鐘共鳴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走在紅磚鋪就的街道，紫葡萄藤爬滿了兩側的白墻，格子窗的窗臺上隨處可見瞇著眼曬太陽的懶貓。

下飛艇後阿特米希亞就拉著奇犽輕快地在小鎮中穿行，像回到森林的雲雀。

奇犽意識到，如果他也能看見阿特米希亞的顏色，那其中必定有一部分，是眼下夾雜著暖陽和濕潤水汽的紅白色。

“是個和平而且漂亮的小鎮。”他由衷地說。

“這裏的顏色十幾年都沒變過，和貪婪之島一樣，是時間留在角落的碎片。”畫家露出緬懷的神色，“最有名的就是藝術學院了。我是在學院中長大的。”

“不回去看看嗎？”

“不太方便……”她有些困擾地歪頭，“就像偶像歌手不能輕易走到粉絲團總部一樣，會被困住的。”

“……原來如此。”

少女並不感到遺憾：“讓學院保留印象中的樣子，也挺好的。”

他們路過了指向ademia delle Belle Arti的標牌，拐進相反方向的路。

“先去老師安眠的地方吧。”少女說。

街邊有木門敞開的屋子，女主人帶著孩子在門口搭了木桌，賣自家釀制的葡萄酒，和自己摘的鮮花。阿特米希亞用拙劣的巴托奇亞口音說通用語，在女主人迷惑的神色中買了一壺葡萄酒，還有一束白色的波斯菊。

孩子不像媽媽那樣熟知小鎮的驕傲，對學院門口豎立的名人雕像也一無所知，因此不像母親那樣對少女的樣貌心有疑惑。她大大方方收了少女的錢，大概是沒見過銀發的人，偷偷打量旁邊的奇犽。

“姐姐是要去迪亞諾公墓嗎？”小女孩脆生生地問。

“是。”她點頭。

“要去看卡林頓大師嗎？”小女孩問，“那可以在我這裏買門票，現在墓園要收費啦！”

奇犽代替阿特米希亞付了錢。

“你怎麽知道我們要去公墓？”他問。

“這位姐姐看上去像一位畫家。”小女孩露出“你好笨”的眼神，“畫家來到這裏都會去看卡林頓大師的墓，還會去看阿特米希亞小姐住過的學院。啊，不過學院上課的時候是不允許參觀的，您想去的話要等四點以後。”

“謝謝你。”阿特米希亞失笑道，“再幫我拿一壺酒吧，這是給你的小費。”

“姐姐稍等！”小女孩從桌後的板凳上跳下，一溜煙跑回屋內拿酒去了。

“……沒想到你住過的地方變成了景點。”奇犽摸摸鼻子。

“枯枯戮山不也是景點？”少女歪頭，“奇犽沒資格表示驚訝喲。”

“……說的也是。”

他們拿著花，拎著彩陶瓶裝的葡萄甜酒，向迪亞諾公墓走去。

“剛剛的女人認出你了吧？”奇犽問。

“她不能確定。”阿特米希亞眨了眨眼，“感謝巴托奇亞口音。”

“你的模仿太拙劣了。”

“嘛，他們也聽不出來。”

在公墓入口他們遞出門票。阿特米希亞散下頭發遮住臉，收票的老爺爺看了她好幾眼，最後猶猶豫豫地放行了。

“真不容易。”奇犽說，“你該學一學 ‘絕’。”

“我這生都學不會念的。”她笑道，“如果我能學念，那上帝對其他人也太不公平了些。再說，有奇犽保護我就夠了啊。”

那理所當然的笑容直擊奇犽的心臟，軟軟麻麻，像是周圍的陽光和海風都游進了身體裏。

他迅速紅了耳根，偏過頭不說話。相識至今，更熱情的事情都做過了，可面對阿特米希亞無知覺的情話，奇犽還是毫無抵抗力。

他們運氣不錯，繪畫巨匠埃德加·克洛德·卡林頓的墓前暫時沒有游客，整個墓園沈浸在琥珀色的陽光裏，像是被一塊巨大透明的樹脂封印了時間。

阿特米希亞輕柔地走到墓碑前，凝視著潔白石碑上花體刻的名字，呼吸都放輕了。

奇犽以為她會眼眶泛紅，或者露出難過的表情，然而都沒有。她放下手中的鮮花，又將兩瓶甜酒放在碑前。

“老師。”她輕念著，眼中濃溢著懷念和幸福的情感，“我回來了。”

她放下酒的動作優雅而自然，就像沈睡的靈魂會隨時蘇醒拿起那彩陶罐喝到醺醉一般。

“我見到了您走前畫的畫。它很喜歡我，每天都在向我唱歌。”

“這兩年發生了很多事，就像您曾經所說的，我被“相遇”拽入人類的社會中了。”

“前天我穿上了婚紗。您看到了嗎？”

頓了會兒，少女低下頭，輕念道：“我帶丈夫來看您了。”

奇犽主動握緊她的手。

“岳父。”年輕的殺手緩慢熟悉著這個陌生的發音，“我是奇犽·揍敵客。我會照顧阿蒂一生，請您放心。”

“奇犽你把我想說的話給說了。”阿特米希亞微笑著說。

她重新看向墓碑，沈默了會兒後道：“老師，我們愛著彼此，我現在很幸福。”

他們沒在墓園呆太久，當下一波游人出現時，阿特米希亞就拉著奇犽離開了。

“人死後靈魂會繼續存在嗎？”回去的路上奇犽問。

“不知道。”阿特米希亞迷茫地搖了搖頭，“人死後，身上的顏色就熄滅了，會逐漸黯淡，最後變成蒼白透明，然後消散掉。”

緊接著她又補充：“但說不定，只是顏色跨越到了死者的世界，我看不見罷了。”

小鎮的和平時光讓人覺得緩慢。

他們在中心廣場的露天小酒館吃了晚餐，橄欖油和切得薄薄的生火腿。阿特米希亞將面包撕成屑粒撒給廣場上的鴿子，沒一會兒腳邊就咕咕咕聚了一大片。

太陽漸漸沈下去了，阿特米希亞喝了些葡萄酒，臉頰泛上誘人的紅色。

看著妻子瀲著水光的眼角，奇犽覺得近日的疲憊和心中的灰塵都被小鎮中吹拂的風和她眸中的水色洗去了。

“咚咚——”一陣悠揚的鐘聲從鐘樓飄蕩開，鴿子們受到召喚，紛紛撲棱翅膀飛上了天空。耳邊頓時和鳴一片羽毛拍打的聲音。

“奇犽。”阿特米希亞在這時輕聲說，“小傑要去黑暗大陸。”

她的聲音幾乎被鐘聲和鴿子的咕咕聲給蓋過，但清麗的音色仍舊堅定清晰地傳達到奇犽耳中，帶著無限的柔軟和希翼問。

“你想一起去嗎？”

奇犽的動作不可察覺地停頓了。

短暫的驚訝過後，他唇角爬上無奈的笑，眸中緩緩化開覆雜的情緒，就像把一滴墨汁滴到清水中，絲絲暈染開。

“小傑永遠是那樣，沒變過。”他垂著眼睫，“我早就知道，那個禁忌的新世界，他遲早會回去的。”

阿特米希亞摸索到他的手，指尖相觸，慢慢貼合，最後十指相扣：“他想找到金，給積累至今的旅程一個結果。他還想找回記憶。”

“記憶……”奇犽神色一顫，似乎想到了什麽。

“所以奇犽，你想去嗎？”

銀發殺手的眸色漸漸深沈。而阿特米希亞已經從他的顏色中得知了答案。

“奇犽，不要顧慮我。我絕不願成為你的枷鎖。”她說，“那個你忘記的人，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存在。我希望你能找回關於他的記憶，這樣顏色的最後一塊就能補全了。”

“可是黑暗大陸很危險。連我都不能保證能平安回來。”奇犽低沈地說，“我不敢冒這個風險。一想到會消失在你的生命中，我就無法行動。”

少女眨了眨眼：“如果我不在，你肯定早就決定了吧。”

“阿蒂……”

“其實，你現在也已經決定了呀，奇犽，只是在說服自己拋下顧慮。你的顏色已經告訴我了。”阿特米希亞描摹著他的掌紋，“如果不去，你會後悔的。又如果小傑獨自在黑暗大陸出了什麽事，那你以後的整個生命都會籠罩上陰影。奇犽，這樣的你就不再美麗了。”

奇犽閉上眼。他像是在聆聽心底深處真實的願望。

“阿蒂，這是個艱難的決定。”

“我們可以慢慢想，小傑會在下個月的十號出航，時間還很充足。”

他們在小鎮度過了放松的三天。

奇犽租了條小艇，帶著阿特米希亞出了海。他們躍過數條打漁的漁船，船夫們見小艇上是一對年輕的情侶，紛紛吹起口哨。

“他們在誇你開船的技術好呢。”少女將船夫們的話翻譯給奇犽聽。

於是銀發青年露出得意的笑容：“殺手基本上要會所有的技能。”

少女點頭：“獵人也是吧？”

“說的沒錯。”

在海上，阿特米希亞倒不怕被認出來了。

她抓著被海風吹亂的金色長發，用小鎮的方言大聲向船夫們喊話：“Buon giorno! Signore ! ”

船夫們也回到：“Buon giorno! Signorina!”

“感覺他們下一秒就能唱起歌。”奇犽說。

“如果不是你的船太快，那他們會對我唱歌的。”阿特米希亞眨眨眼，“這裏的人很熱情。”

奇犽赤裸著上身，露出結實的肌肉線條，操控小艇的馬達。阿特米希亞穿著比基尼，肩上披了件白色的亞麻襯衫，戴著寬沿遮陽帽坐在船艙裏，俯身看側弦外飛速後退的浪花。

奇犽不自覺地想起了貪婪之島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除了變強不需要考慮任何其他的事。目標、道路之類的都很簡單，追隨小傑，游蕩世界。

那時的他確實自由，卻未免沒心沒肺了些，像是被托起的風箏，看似高飛，卻無法控制自己飛行的方向，線的那一端始終被牽絆住，最終那些沈重的包袱把他收回來。

而現在，他仍是風箏，但自己變成了執線者。接受了責任和包袱後，承載著這些沈甸甸的東西，他的飛行才真正有了意義。這時的自由才算真正的自由。

是阿特米希亞引導他走到這一步。

“奇犽，你看。”少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茫茫的海面，在歡迎你乘風破浪。”

在這個瞬間奇犽決定了：“阿蒂。”他說，“我要去黑暗大陸。”

“照顧小傑，同時找回記憶。”

海水的蔚藍色波光倒映在他眼中，他的聲音帶上了海風的潮氣，還有浪花前赴後繼般永無止境的生機：“你能等我回來嗎？”

阿特米希亞站了起來。

她摘下遮陽帽，明亮的陽光立刻照出碧綠色的眼睛，還有她輪廓細膩的五官。

奇犽註視著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此刻若她表現出哪怕一絲絲的不舍或者為難，奇犽就會為她改變計劃。然而阿特米希亞只是恬淡的微笑著，取下了脖子上戴著的綠寶石項鏈，深情而專註地親吻。

然後她將項鏈戴在了奇犽胸前。

“這下，我將我的祝福給你了。”她說，“好運會伴隨著你的。”

奇犽覺得胸前的綠寶石隱隱發燙，像溫暖的小動物般，聆聽著他的心跳。他緊緊將妻子摟在懷中，滿溢著幸福和驕傲。

“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小鎮的時候我正好在佛羅倫薩去盧卡的火車上 那叫一個文思泉湧……寫著寫著都想轉頭去寫散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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