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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三: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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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落山,寒風漸起,裹挾著入夜的涼意,將孩子那明顯大一圈的衣服吹得鼓起來,拖得他腳步踉蹌,幾乎難以前行。

他默默低頭,艱難地在大風中挪著小步,緊了緊懷裏的木柴——或者說……木棍。

他走不遠,而臨近的區域內,適宜焚燒的木柴早已被鄰裏村落拾走了。

一方小院隱約出現在視野中,孩子打起了些精神。然而他註視著那昏暗中孤零零的小屋,突然沒來由地一陣心跳加快。

越走近,胸口的虛浮感便愈加強烈,一顆心幾乎要從薄薄的胸腔內掙出來。

他迎著風闖進屋內,只見晦暗不明的塌前,無聲無息地歪著一個人。

孩子懷裏的木柴“撲通撲通”地掉下去,他同手同腳地攀上坐塌,慌亂地抓在那人身上。

借著燃燒殆盡的殘燭,可以看清她的每一寸瘦削和蒼白。

然而即便其面色暗淡,即便燭火搖曳昏沈,亦不能遮擋她姣好的面容與眉目氣質。

她似乎感覺到了有人趴在自己身邊,於是輕輕地動了動手。

那孩子慌忙去捉她的手,似乎這會兒才回過神來似的,眼淚珠子斷線似的往下落,帶著濃濃的鼻音張嘴喚道:“娘?”

程因循想應他一聲,奈何氣息微薄,只得提著勁兒,擡手摸上他的臉,動了動烏青的嘴唇。

孩子將她的手按住,傾身湊過去,眼淚沾了她滿手,此刻還在不停地掉。

他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卻只是這樣哭,沒有嘶聲力竭地哀嚎,也沒有不停地質問發生什麽事了——程因循素來說他早慧,想來確有其事。

孩子在這個年紀,面臨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雖不知前因後果,卻仿佛冥冥之中意識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去程府。”程因循用氣音道,“小與。”

孩子楞了一下,然後搖頭。

程因循:“你知道。”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這小東西機靈著,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知道程府裏住的是他的外祖父母,也知道該如何進城、一路尋去。

可孩子只搖頭,連帶著滿臉的淚液往她手心裏蹭。

程因循放心地收回目光,望著正上方的屋頂,眼裏的光芒一點點地在瞳孔中散開。

“當年為了抉擇離別家中,日子清貧卻著實美滿,一別十載,遵守承諾,未曾向家中求過一回……如今也不妨為小與破例……若爹娘對因循仍有情分在,想必會將我的那一份,也一並加給小與吧?”

回答她的,是外頭如狼嘯撕裂般的風聲。

小屋佇立在荒野狂風中,像是下一秒就會被吹垮。案頭的燭火終於不勝威逼一般,“呼”得一下,滅成了一篡清灰。

電閃雷鳴的一夜翻過篇,嶄新的日頭東升一如往常,逝去的生命一去不再回返。

孩子還坐在塌邊。他抱著膝,靜靜地縮在那裏,面前橫著他的母親。

她看上去神色安詳。

他沒有聽話,沒有去找程府。

他就這樣坐著,看著太陽再次從西邊落下,再次自東方升起,以及又一次西垂。

直至太陽第三次升起的時候,屋外突然來了人。然後就是騷亂,又叫又喊、人來人往的騷亂,全是見狀不對前來圍觀的村民鄰裏。

孩子已經近乎昏沈,再不能對周圍的人聲做出反應了。

在他的意識徹底沈入黑暗前,耳旁傳來一陣高低呼喊。

“這誰啊?”

“這娃的老祖母!”

“可算來人了,這算什麽事兒啊……”

一雙顫顫巍巍的手將他抱在懷裏,祖母特有的溫暖氣味包裹了他。

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四散開去,他直直跌入了無邊的昏暗。

**

程與渾身一震,支在案邊的手肘碰到了茶杯,瓷杯和茶壺撞擊出一聲清脆的微響。

突然驚醒後,心臟仍在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

他輕輕一動,感到肩頭有什麽東西滑了下去。他帶著迷糊的神色低頭,看見自己背上不知何時被人搭了一件外裳。

午間小憩,噩夢驚醒,他神情還呆滯著,思路慢了半拍。

然而就是這半拍的功夫,他就被人按住了。

程與:“……”

有人從後頭擁過來,一手捂著他的眼,一手松松地搭在他的肩上,垂在他身前。

那人:“劫色。”

程與身形放松下去,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給你劫。”

姚都將下巴枕在他肩上:“做夢了?”

垂著的那只手上,手指正好垂在他的脖頸下方的位置,有意無意地蹭著。

程與:“嗯……夢到小時候了。”

姚都:“也給我夢一下?真想看你小時候長什麽漂亮模樣。”

“不可以對著小孩子亂看。”程與笑著握住她作亂的手,在她的環抱中微微側身,“……你去了一個月。”

“啊。”姚都應道,“南和州要辦的事兒挺多,不是早說了要去一個半月嗎?我還提早半個月回來了呢。”

程與低聲道:“上君把新封的君後晾在南明晾了一個月。”

姚都輕輕摁著他的肩,他立即配合無比地順勢躺下,攬著她一起,陷在坐塌上的軟被中。

程與傾身親了她一下:“你……現在……這是制硯司,外頭都是人……”

姚都拍開礙事的被子:“偷情哪兒能外頭沒人?我爬窗進的制硯司——你看!”

她指著窗戶上的腳印。

程與:“……”

程與:“怎麽連爬窗都做足了全套?你不會還是翻墻進來的吧!”

姚都理所當然:“是啊!”

程與喘了口氣,緩了片刻道:“不是有鑄幣司的人守著嗎?你躲著他們翻進來,不得怪他們玩忽職守……”

“哦。”姚都道,“我沒躲著他們。”

程與:“……”

懂了,是守衛頭子利用職權爬進來與他偷情。

**

二人衣冠整齊地走出制硯司時,制硯司一幹下屬均沒覺得有什麽不對——比如他們的上君是什麽時候從大門進來的,怎麽一點沒印象呢?

程與臉有些發燙,抵著手輕咳一聲:“去哪裏?”

“去見好東西。”姚都道,“啊,抱歉,將林添靖說成了東西。他及一幹人等已經被押入南明大獄,同時還有——那名潛藏在南明的內賊。”

程與咽下了要說的話。

姚都:“你知道是誰了嗎?”

程與:“鑄幣司封鎖了南明上下的消息,但是……以那人之職,突然消失在堂上,很難有人不揣測一二。你什麽時候猜到的?”

姚都:“我想想——聞過香粉之後?那時我就有了幾個人選,不過真正確定,大概是在南和州我們分路之後。”

程與頷首:“我隱約知道,他用南明的信鴿給你遞了信,信中有重要的提示。”

姚都:“是簡易版的地圖——圈了林添靖私藏古籍的宅子,圈了城南培植藥草的山的大致方位,還有一個最關鍵的。”

程與:“最關鍵的?”

姚都含糊地“嗯”了一聲。

最關鍵的,陸萬宜餘孽藏身之處,也是預備處決祭司性命之處。若非這一筆圈畫,她還真不一定能及時趕到,也就見不到程與重回趙梁前的最後一面,甚至,難保趙斏肆意挾持他之後不會做出什麽不好的舉措。

獄卒掌燈開道,一路走到一片稍顯空曠的盡頭。

姚都甚至給這兩人安排的面對面大間,像是“好意”讓他們倆在死前的日子裏“依依惜別”。

程與先是看到右側牢房裏的人。

那人渾身無力般攤在角落,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一動不動地盯著來人。

姚都朝程與偏偏頭,簡明扼要地介紹道:“林添靖。”

程與頷首。

姚都:“他有問題要問你。”

程與後背挺直,淺淺向牢房內一拱手。

林添靖聲音低沈而沙啞:“藥草——並非只能種植在南明山,對吧?”

程與點頭:“閣下當初既已親手在南和城外的山上種出藥草,此問答案,已然明了。”

說罷,他不知想到什麽,飛快地看了姚都一眼,然後又迅速收回目光。

姚都:“??”

程與面對林添靖,仍然一本正經地繃著嘴角。

姚都:“………………”

哦。

該死。

忘了還有這出!

當初不就是林添靖自己種藥草,害她吃下後在趙梁臨師化形的嗎!

林添靖突然感受到姚都看他的目光中增加了幾分敵意:“……”

林添靖:“但是,卻只有上君服下藥草後能順利化形。”

程與聲音冷淡下去:“依在下所見,林州牧對諸事傳說之真相懷有索求之心,無可厚非,然則此心既是你個人所有,便理應以你自己為試。然則你以個人之目的,牽連諸多無辜民眾,教其服下藥汁後在山上生不如死,此罪絕難免除。”

林添靖不屑地側臉輕笑一聲,仿佛在嘲諷眼前這人一身書卷氣質、不谙世事。

但他不欲就此爭辯太多:“所以問題出在哪裏?我想證明南明山傳聞是假的,可偏偏只有上君一脈能化形之事是真的!我遍閱古籍,卻難尋答案。”

程與:“其實你已經有答案了,不是麽?還是說,你不敢承認——在藥草之事上,自己從一開始就想錯了路徑?抑或是無論你如何濃縮熬制藥汁,都不能達成讓你自己化形以證正統的目的?”

“唔。”林添靖苦笑道,“主要是前者。造化弄人……我竟然會與那群蠢貨犯同樣的錯誤?”

不知是他話裏哪個形容,刺中了程與內心深處的痛點。

“……蠢貨?”程與輕聲道,“我想想。你為有著對權勢的野心,為人傲氣,一定不止一次在背後笑罵過陸萬宜——還有追隨他的那群人的愚蠢吧?你笑他們不知祭司天獅本就不存在,還一心想趕神仙回天上;卻不知,你自己不知遠古南域化形真相,還一心以為藥草是化形的關鍵。誰又比誰更加愚蠢呢,林州牧?”

林添靖沒了笑意,目光沈沈地看向程與。

“遠古南域化形真相是什麽。”

程與:“一支血脈有一支血脈對應的化形催引物,或是草木,或是藥石。今天所見的藥草,就只是上君一脈對應的催引之物罷了。我說過,你自己或許已經猜到了。”

林添靖不再說話。

程與垂眸,就要轉向另一邊。

林添靖:“你知道真相了——上君不殺你滅口?你不會真打算把此事公布吧?姚元熠,你真是瘋……”

姚都擡手,示意下人把林添靖的嘴堵上了。

耳旁清凈下去,左側牢房中的人也不知何時,來到靠近鐵欄的一冊席地端坐。

程與和姚都對視一眼。

程與:“劉政使。”

地上坐著的那人,赫然是對臨閣四政使之一,劉仿意。

劉仿意:“執學。在下乃是罪人之身,不覆為對臨閣政使。”

程與看向姚都。

姚都朝劉仿意道:“你自己說說吧,我也還沒來得及親自審你。”

“仿意兄。”程與改口道,“何苦為此謀逆之事?”

劉仿意沈默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啟齒:“……無他。唯家長裏短罷了。”

程與:“還請詳說。”

劉仿意:“家母為南和州人士,早年隨家遷至南明。”

姚都打斷他慢騰騰的覆述,冷笑道:“簡而言之,他與林添靖乃是隔了四代的表兄弟。而因其兩家均從父姓,是以藏住了期間的姓氏關聯,以致最初鑄幣司調查時,也未曾發覺。”

**

“其實並非鑄幣司沒有發覺吧?”程與道。

二人走在出去的路上。

姚都:“不錯,主要還是因為他家裏知根知底,一家子都在南明腳下,沒什麽不可靠的。”

“這樣說或許不大妥當——”程與道,“親戚固可貴,但相隔多代的那點親緣,當真值得他冒著斷送前程丟掉性命的風險嗎?”

“當然不是為了那點寡淡的親緣。”姚都道,“是他家裏。劉仿意家裏綴著上至老父老母下至庶出弟妹一大群,後者無不靠纏著生活度日。再是明理之人,在血親日夜摧磨下,也無可奈何。”

程與:“所以,他一邊為南和州做一些事,一邊最終給你透了信?”

姚都擡頭想了想:“哈,大概是邊境接北秦商隊那次,從他那兒走漏消息,害得我差點死了吧,讓他怕了吧?”

程與臉色一變:“那次也是他……我原本想問你,是否要功過相抵免他罪責……”

姚都“哦”了一聲:“——但是?”

程與抿了抿嘴,眼神覆雜地看著她。

兩人繼續慢騰騰地往外走。

姚都從身側拉起他的手:“這麽在意那一次啊?”

“嗯。”程與垂眸道,“其實無論哪次我都在意……這麽說來,還是關著他比較好。”

姚都笑道:“氣話。”

兩人走向出口,外頭的陽光驟然一照,晃得人睜不開眼。

程與知道她公私分明,對於有關人等的處置,早有定制,二人不過也就是口頭說上兩句罷了。

牢獄內的灰塵在行走之間被帶了出來,在澄澈的陽光間飛舞。

程與擡手至姚都鬢邊,在空中輕輕撥動一下,替她擋開飄散的飛塵。

暖陽打在肌膚上,映出一層薄薄的光暈。

看著眼前之景,他不覺回想起二人真正初見的一幕。

他單方面的“初見”。

春意初上草尖的日子裏,趙梁臨師書院辦了騎射會。

年華正好的高低青年在才冒尖的草場上彎弓騎射。馬蹄踐踏出草汁香氣,與薄薄的汗味兒交織,和四下高低呼喊一起,構成好一副歲月正盛的畫卷。

大祭司隔著簾子,聞不見春日的生機,看不清簾外的熱鬧。

然而總有的“生機”不甘平凡,總有的“熱鬧”超凡脫俗,總有的人,讓他不得不註意到。

那原本是賽前的一場言語沖突。

開賽後,卻發展成了某人單方面的毆打。姚某人在連發數箭、每發必中的同時,挑掉了對方長/弓五把,其中掰斷一把,踩爛兩把,及從馬上踹下對方陣營兩次等未盡待續。

賽事完事後,她面無表情地騎在馬上,向氣冒煙的對手歪了歪頭。

陽光普照下,她眼裏帶著恣意縱情的光。

……

就像眼前一樣。

炙熱的光芒照射之下,她的眼眸呈現出琥珀色般的淺淡,折射出不同層次的光芒明暗。

程與低頭和她對視。

在那雙眼中,他照清了自己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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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便是真正的完結啦~

再次感謝每一個看到這裏的寶!每一條評論都是一份莫大的鼓勵與認可,比一顆小心不足以表達我的感謝!我要比大心!

(手動畫一顆愛心並假裝這裏有一顆很大的愛心)

以及不抱希望地淺掛一個新文預收~

點擊作者專欄可見,文案已公布,是GL~(依舊會全文存稿;現有的前三章後續均會全部替換可無視!所以只要看看文案有無興趣、是否收藏就好啦~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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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3-02-07 23:29:39~2023-02-28 00:03: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留白 4瓶;螈螈類蝦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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