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晨起操練的聲音傳來，姚都十分準時地醒了。

她半邊身體被另一人貼得暖烘烘地，側頭便看見程與半張臉埋在枕頭被子裏，呼吸平穩而綿長。

姚都把自己的爪子慢慢解救出來，輕輕掀了被子下床。

這麽近在咫尺地窸窸窣窣了整個過程，程與不但沒有醒，連呼吸都依舊緩緩的，顯然半點沒有被吵醒的跡象。

姚都看了片刻，披了外裳去帳邊。

“餵。”

她低聲吩咐，“去找周醫來。”

門外兩個兵卒照常立即應下，但隱約望向帳中的眼神有片刻的飄游和……

眨巴。

姚都感覺有點奇怪，沒太在意。

她就在帳簾內站著守著，周辭一來，她就開帳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小聲說話。

“我問你，”

姚都道，“他怎麽睡得這麽熟？外頭的兵蛋子喊得震天響，我下床也沒驚醒他，他平時可沒這樣。”

周辭順著她的話看了眼，然後收回目光：

“我知道你的意思，當然，他本身累著了，也是個原因。不過我之前瞧著他，就覺得他臉色很差，但奇怪的是又沒什麽癥狀——也就是不咳。我當時就有個猜想，直到後頭看到他的藥單——算是猛藥了。”

“你的意思是，他用藥強行吊著精神？”

姚都深吸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

“吳姨幹嘛給他開這個？用了有什麽後果嗎？”

“你別擔心，不傷身子。老師用藥本就保守，我說的猛藥是相對她而言，說實話，這藥單在我看來也不過是正常水平。”

周辭道，“沒害處，只是治標不治本罷了，該有的病痛後頭還是得有。”

姚都頭大道：

“那他現在也安頓在我這兒了，就勞你看著辦，怎麽調藥之類的。”

“自然。”

周辭說到這，突然笑道。

“誒，你知不知道，你帳外的小兵之前攔著他不讓進？”

姚都一怔：

“什麽？”

周辭壓低聲音笑道：

“你說的，除了我和你親娘，任何人不讓進。”

姚都：“……”

片刻後，她拉開帳簾，沖聞聲回頭的兩個兵卒道：

“那是君後，攔他做什麽？下回別攔了。”

兩個兵卒呆若木雞地看著她。

不等二人做更多反應，厚厚的帳簾就垂了回去，姚都繼續和周辭說起話來。

兩兵卒：“……”

**

程與迷糊間聽到帳外有人聲。

然後聽到姚都答道：

“送進來。”

“是。”

兵卒眼觀鼻鼻觀口地小步進來，正奇怪餘光沒看到那位“君後”的人影。

……直到她走到塌旁。

兵卒：“……”

她輕手輕腳放下了罐子，忙不疊地溜出去了。

程與動了一下，下意識先探身側的位置，探了個空。

他睜眼，便看到姚都在案幾後坐著看東西。

姚都看他一眼：

“醒了？”

他往被褥裏埋了埋，輕輕“嗯”了一聲。

已然臨近午時，大約是疲勞以後睡得太久，他整個人睡得軟綿一團，連帶聲音也染上一絲溫軟。

姚某人眉梢動了動。

“這是什麽？”

他睜開眼，看著案頭那個小罐子。

他此時這個狀態莫名讓姚都心情不錯。

姚都將罐子拿給他：

“北秦的蜜餞。”

程與接過的動作頓了一下。

“怎麽送這個？”

姚都頭也不擡：

“朱由之給的，北秦也沒別的好吃的，就只有各種果子，你可以嘗嘗。”

程與默默地把封條拉開，含了一顆。

姚都見他久久不出聲，不知在做什麽。

擡頭看去，只見他抱著打開的罐子，對著罐子裏頭發呆。

姚都：“給我嘗一顆。”

程與回神，縮回被窩裏，一邊把罐子蓋上：

“不好吃。”

姚都頭也不擡地伸手：

“給我嘗一個。”

程與：

“不好吃。”

姚都：“給我嘗一個啊？”

他繼續答非所問：

“不好吃。”

姚都終於忍不住擡頭看他，見他整個人陷在被窩裏，見她看過來，還伸出個手將罐子把住。

姚都：“……”

她起身過去，近距離看著他：

“給我嘗。”

程與慢騰騰地拔開罐子，拿了一顆給她。

姚都借著他的手叼進嘴裏，手肘搭在他身旁和他對視。

“還行。”

姚都中肯道，“但說不上好吃。”

程與悶悶道：

“太膩了，還很幹，比我帶來的南明大鋪子糖差遠了。喝了苦的吃這個只會更倒胃口。”

姚都眨眼：

“那你不吃這個就是，吃你自己帶的大鋪子糖。”

程與掀起眼睛看她：

“那你也不吃這個。喝藥之後，也吃我從南明帶來的大鋪子糖。”

姚都就笑了。

“不吃。”

好一會她才開口道，“我喝了藥不用吃甜的。大執學。”

程與頓了一下，說：

“那他可白送了，上君本來就不愛吃蜜餞，喝了藥也不吃。”

姚都笑得開懷，她湊近了些，下巴搭在手上，幾乎和他極近地平視：

“大執學，怎麽對朱由之這麽有意見？”

這樣的距離下，程與幾乎能看清她瞳孔中的自己。

“我從前在臨師就知道他。”

他聽到自己這樣說。

然後，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緊緊地閉上了嘴。

“啊，還有意外收獲。”

姚都道，“我早就懷疑那日清明之前你就見過我，竟然是真的？怎麽，早在那之前君後殿下就對我一見傾心了？”

程與輕輕吸了口氣。

“我從前也是臨師書院的——你知道。那年春天書院辦過騎射賽，不知是誰腦子一抽請了我去。”

姚都撐起頭：

“有印象。那時候是請了祭司，不過你很低調，這種場合外出，面前都帶著幕簾。”

他“嗯”了一聲，然後回憶的神色淡去，又恢覆方才的微妙的眼神。

“那時候朱由之就要你替他打架。現在他又要你去接他，現在自己好好地不知坐在哪兒，卻害得你受這種傷。”

“……真稀奇。”

姚都嘆為觀止地看著他，大執學什麽時候這樣情緒外露地跟她說過話？

那聲音比方才睡醒時還低還軟，那神色——竟然被她聽出了委屈。

說完後還耷拉著眼睛不看她！

“打架？”

她握住他的手，艱難地回憶道。

“我怎麽不記得了？那麽清明那天，你當時就對我有印象？”

“嗯。”

他那股懨懨的勁兒還沒緩過來。

“然後你就來亭中調戲我，還不停地盯我的……腰。”

姚都：“……”

“我本良家子。”

程與道，“上君做什麽胡亂調戲？”

姚都：“我就喜歡文縐縐孤零零的小公子。調戲還要理由？”

程與輕笑一聲：

“那正經地說呢？”

姚都頓了一下：

“坐墊。我遠遠地就能篤定你的坐墊用的天獅繡品。”

“是天帝的。”

程與可有可無地糾正道。

“嗯，差不多。”

姚都笑道。

“我是南域人，知道趙梁的祭祀是假的。難得看到在這趙梁竟也有人張狂叛逆至此，我很感興趣。”

程與：“然後，你發現這位‘張狂’的竟然是……咳。”

“不錯，我很驚訝——但也更有興趣了。”

姚都話題突兀地一轉。

“你或許能看出來，我其實有些在意有關南明山的那一套傳聞。”

程與沈默了片刻。

“我知道，你不是‘有些在意’，而是‘很在意’。若非如此，你不會拔掉南明山上的草，當初也不會輕易地就在陸萬宜面前坦然承認，更不會任由傳聞的影響力在你這一代的時間內消弭。南明山的種種傳聞，在你的時代逐漸淡化出人們的視野，這與你的刻意謀劃無不相關。”

姚都沒什麽笑意地勾了勾嘴角。

“南明山傳聞是為了穩固南域上君一脈的地位而存在，但我作為既得利益者，只覺得這是諷刺，是汙點。你能明白嗎？”

程與輕柔地反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元熠不需要那些謊言加持，你本就可以憑借自己做好南君的位置。我沒有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但聽身邊人的種種形容，你從小便舍得逼迫自己，早慧而多行少言。今日的你真正坐上了南君的位置，早出晚歸成為常態，我從未在你這兒聽到過怨言。鑄幣司獨一無二的掌控力也好，書院的蒸蒸日上也好，與北秦的商路開拓也罷，南域能有今日，這一代的上君功不可沒。這個位置，本就該是你的。”

姚都垂眸掩著神色。

“不如說，我一直以來逼著自己做得更好，便是在與傳聞較勁。”

她擡起眼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透出一種年輕的輕狂氣來。

“我是在為自己證明，即便沒有那些勞什子的傳聞，我也配得上這個位置。”

“你配得上。”

程與頷首，露出些笑意，“當之無愧。”

姚都靜靜地與他對望，隨後傾身將臉埋在他的脖頸處，嗅著他領口裏頭淡淡的香氣，笑了笑。

“趙梁祭祀和南明山傳聞何其相似，你能感覺到嗎？都是凡人徒手造出的神話，都是為了權勢的鞏固與穩定。唯一的區別在於，南明山傳聞圍繞的對象是南君自己；而趙梁皇帝更豬狗不如一些——分明是自己受利，卻用了別人做犧牲品。”

“……大祭司。”

程與輕聲接道。

“不過，大祭司也並非沒有受利。並非每一個祭司都像我或者老師那樣‘不聽話’。他們當中，不乏有由衷信奉認可祭祀理論者。這些人可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過完愉快的一生，在平靜的富貴中享受世人的跪拜。是趙梁皇帝保障了他們的富貴，所以他們心甘情願地替他們‘守護人間’……這其實也，無可厚非。”

姚都挑眉道：

“不，是無可非議。說到底，在看清趙梁祭祀的本質之後，‘大祭司’與眾多朝官一樣，都是趙梁皇帝的臣下罷了，區別是享受更高的‘俸祿’，做著造神奉神的‘政務’。”

她話音一頓：

“只是，總有人會痛恨於此，總有人不甘於一世活得不明不白。清明雨亭中，我眼中的大祭司把天獅坐在身下，他的軀殼裏，沒有什麽狗屁神官的高尚潔凈的靈魂，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

“嘟嘟，同樣是為謊言所困，我卻大不如你。”

程與聲音有些喑啞。

“我沒有設計別人、操控局勢的心志，甚至於像陸萬宜那樣四處煽風也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是在獨自外出散心的時候，自顧在沒人的地方，用那樣無力的方式宣洩。但那日……你來了。我沒有忍住，讓你觸及到了被我壓抑著的東西。那天，世上有另一個人，用她自己的方式回應了我——嘟嘟，我那日很開心。我遇見你很開心。”

“我何嘗不是？”

姚都輕聲道。

“另外，你並沒有不如誰。陸萬宜煽風點火，卻沒煽對方向，他遠不如你想得清明。便是曾步業，也是在南域弄得好一番雞飛狗跳，才窺見背後的真相，他甚至不如十來歲的你。”

程與輕輕摟住她，和她交頸相擁。

“元熠，事情還遠沒有結束。無論是南明山上的謎團……還是趙梁的祭司制度。”

“南明山的傳聞，我會讓它結束。”

姚都語氣毅然。

“我會去南和州，該到了和林添靖算賬的時候。”

程與扳開她的肩：

“我和你一起去。”

姚都：“你不必……”

程與輕輕抵著她的額頭，垂著眼：

“我要和你一起……這次你出事，我被你留在南明，那種手足無措無能為力的感覺，我再不要經歷第二次了。”

“呸。”

姚都笑道，“你上君能耐著，絕無可能有第二次。這次讓我在你面前身敗名裂，姓林的孫子給我等著。”

程與不理她的打岔：

“我要和你在一起。”

姚都嘆氣。

“嘆氣也沒用。”

他額頭貼過去，悶悶地輕聲道。

“你欠條已經打給我了，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一起。你反不了悔了，我得跟著你，省得你賴賬。”

“怎麽突然這麽粘人了？”

姚都掐著他的腰，半開玩笑道。

“一月不見，發生了什麽？”

他下巴擱在她頸側，讓姚都看不清他的神情。

姚都沒有在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撫著他的背。

“對了，”

程與慢騰騰地松開她，“趙梁現在形勢如何了？陸萬宜死後，那群被他煽動起來的人呢？被趙晟剿滅了麽？”

姚都：“趙梁最近表面上看著尚可，陸萬宜留下的人大有銷聲匿跡的形勢。不過，‘剿滅’倒不一定，畢竟趙梁新任的‘大祭司’還杵在臨師，那群人狂熱且固執，或許暫時散開行蹤，隱匿起來也未可知。”

程與：“你有什麽計劃？”

“去南和州。”

姚都補充道，“盡快，十日之後。”

“十日？”

程與皺眉，“你身上的傷都還沒有養好，現在大半時間都需要臥床靜養，區區十日怎麽夠？”

姚都搖頭：

“這已經是我盡量後延的結果了。經此一役，林添靖在我面前算是露了臉，他必然料到下一個我就會對他下手。這種時候雙方都在較量時間，論誰都是越早越好。何況我的傷沒事了——皮肉上的刀傷，哪兒有那麽脆弱？倒是你，趁著這幾日好好休息。”

他“嗯”了一聲：

“除了掛念你之外……南和州那邊，涉及到老師和萬宜的舊事，我也是一定要去的。”

姚都沈思片刻，與他交代一聲便出了帳，徑直去找寇衍。

“十日後出發前去南和州，精簡隊伍，偽裝等諸多事宜，你明白，辦下去就好。”

姚都道，“此次行動嚴格保密，且我們從這裏直接出發去南和州，不必經過南明的消息路子。”

寇衍：“是。那上君以為，南明的那位內應……”

姚都神色冷淡下去：

“晾著。等解決了林添靖，他也基本廢了。”

寇衍：“是。”

“做萬全準備。”

姚都道，“林添靖與趙梁交往過甚，無論是藥草之事，還是趙梁祭司之變，南和州脫不了幹系，此行牽扯甚廣。北秦送的能送信的鳥在嗎？一會兒按我的吩咐去辦。”

“是，上君。”

寇衍望了主帳一眼。

“姐，姐夫……咳咳，程執學的舊身份若是被人暴露出來，怕是有的麻煩。”

“嗯。”

姚都掀起眼睛瞥他一眼，“叫姐夫怎麽了？我已經把君後印送他了。”

寇衍見到她那眼神，還以為要說出什麽重要的吩咐來，結果來了這麽一句，直把他嚇得臉上一時空白。

“草，真給了？哦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素來無情無義慣了……哦哦也不是這個意思……”

“不會說話，也可以閉嘴不說的。”

姚都道。

“他從前在趙梁便深居簡出，除了祭祀場合或者入宮，外出基本會佩戴幕簾，所以認得他的臉的人，即便是趙梁臨師城中也寥寥無幾，南域就更不必說了。在這之前，他的身份都還是能安全藏下的。”

“那，在此之後？”

寇衍略加思索。

“是了……南和州固然不認得他的臉，但卻能通過陸萬宜知道他來了南域——或許，他們早就知道程執學的舊身份！只是先前，咱們互相都沒有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所以他們按下不動。這次他們再不把這事挑出來用，恐怕便沒有用的機會了。他們會怎麽做？把我們的行蹤告訴陸萬宜餘孽？還是？”

姚都瞇了瞇眼：

“若是我，我便把此事捅到趙梁朝廷上面——要做，就要做票大的。”

“那邊麻煩了。”

寇衍皺眉，“姐，你有對策嗎？依我所見……無論趙梁朝廷是否真心想要回這個前任祭司，都會借機向你發難。交出程執學是斷然不可能的……難，我一時想不到對策。”

姚都不吱聲。

“姐？”

寇衍小心道，“你不會也沒有吧？”

姚都馬上接道：

“有。”

然後，便眼睜睜地又沒了下文。

寇衍眼巴巴地望著她：

“……是有什麽問題嗎？”

姚都“嗯”了聲，望向遠處：

“先按我吩咐的，該聯系的聯系，該談的談——抓緊，越快越好。”

寇衍：“是！”

今年的秋意，似乎來得早了些。

蟬鳴的聲勢已然有些由盛轉衰的意味，一陣一陣的柔風悄悄將夏的餘熱裹挾遠去。薄薄的秋涼，已悄無聲息地在風雨間初露頭角。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