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未停，山林打葉聲昭示著此處還是南明山上。

程與像是宿醉了一場，此刻頭發還散了幾縷在臉側，一臉空白地望向門邊那個與姚都即為效似的女子。

他聽到那個女子笑了一聲，然後轉頭朝門外人說了句什麽。

程與如夢方醒一般，從塌上滾了下去，在地上磕下頭去：

“……太上君。”

“唉，起來。”

姚熙單手要扶他。

程與沒有動，聲音有些顫抖：

“……元熠呢？”

“沒事了。”

姚熙將他拉起來，拿了件外裳搭在他肩上。

“元熠沒事了。寇衍這次是和她一起去的邊界，幾個時辰前傳回消息，說現在人已經平安到達最近的軍營裏，很安全，只是受了點傷，不是大事，周辭那小姑娘已經在過去的路上了。”

程與俯身咳了一陣，面色蒼白下，更顯眼底紅暈。

他慢慢地放松跪坐下去，然後不知想起什麽，突然身形一僵。

“……太上君恕罪。”

他覆又磕下頭。

“晚輩無意冒犯南君祠堂，沖撞先祖……又冒昧上南明山驚擾太上君與太君後……”

很好。罪狀數不清了。

“起來吧。你是叫長赴是麽？”

姚熙不知想到什麽，笑道。

“這南明山又不是第一次被你們這些……罷了。你看到那些靈玉了？”

程與頓了一下：

“是。”

姚熙盯著他：

“如何？”

這次，程與停頓了更久。

大概是淋了雨身子虛連帶著腦子也不好使，他呆滯的腦子轉了半天，然後輕聲道：

“……不如何。”

姚熙就笑了出來，順帶還輕飄飄地摸了把他的頭。

程與：“……”

“曾步業後頭那位小祭司？有點意思。”

她輕笑一聲，“難怪嘟嘟喜歡……”

後半句聲音太小，程與一怔：“什麽？”

姚熙卻當沒聽到他的問題，而是一臉溫和道：

“你現在感覺如何？我們把你撿回來的時候，身上燒得像個炭球一樣，手裏握著那塊石頭，人都暈死過去還不肯放。”

“……”

身上燒或未燒，他不知道；他現在只覺得臉有些許燒。

他輕聲道：

“晚輩已無礙，多謝太上君關懷……此番竟還要勞累太上君照看，晚輩萬死難辭其咎。”

“你身上毛病還多著呢，仔細養一養吧。這是嘟嘟在山上的屋子，你可以暫時住著，養一陣再挪下去也可。”

說罷，姚熙就要出去。

“太上君留步——”

程與行禮道，“晚輩有一個不情之請……若是太上君要前往邊界看上君，可否順路捎帶晚輩一程？晚輩別無他意，只是……只是想親眼去看看她……”

“是了，你想去看她怕是不易，一路上都是加嚴的關卡。”

姚熙擡頭想了想，“這樣，你拿我令牌便是，一路上，就說是奉我之命去看上君的。”

程與恍惚地接過她遞來的令牌，下意識問道：

“……太上君不去麽？”

她頓了一下，搖搖頭：

“她這上君做得很好，我不必表現得太過掛懷。行了，別的什麽，都等姚都回來了再說吧。”

**

南明下了一場潑天的大雨，整個南域的氣溫也沒好到哪兒去。

濕潤的涼意趁人不註意，便往衣縫裏滲去，越往北便越顯著。程與身上的衣裳已然裹得恍若入了初秋。

“停下！何人？可有指令？”

從軍營五裏外開始，到現在抵達營口，這已經是第六道盤查。

程與指尖撥開車簾：

“南明制硯司司使，南明書院總府大執學程長赴。”

那士兵和營口守衛紋絲不動，直到程與摸索出一個令牌，亮在了窗邊。

程與：“奉太上君旨意，來此探知上君。”

和前幾道盤查一樣，他們將令牌反覆仔細傳看，然後畢恭畢敬地給程與報了一聲，去通知上級軍將。

只是這次的“軍將”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鑄幣司副司使寇衍。

程與下車，兜頭撞上營中夜裏的寒風，側頭輕咳了一聲。

寇衍：“執學，就別——執學這是……奉了太上君的令？”

他臉上的表情精彩了一瞬，眨了眨眼，將他請進去。

程與拱手，輕聲道：

“寇司使，請問上君現下狀況如何了？”

寇衍：“上君無大礙，前幾日臥床養傷，現如今已經能抽一兩個時辰見人了。身份所致，具體情況我也不便多言，以免透露。請言親自照料著，執學可去問她，或者直接見了上君，問上君也可。”

程與垂眸，溫聲道：

“我明白，多謝寇司使。”

寇衍：“誒，我直接帶你去主帳麽？執學面色瞧著有些疲憊，是否需要先修整一下？”

程與腳步一頓：

“不必修整，不過……可否勞累煎藥的地方照著一道代為煎藥？我先將單子送去，便再去主帳。”

寇衍點頭：

“自然！而且何必執學親自去？稍等——來來，替執學把單子送過去。執學這邊請。”

“多謝，”

程與感激道，“我已看到主帳，可以自行過去，寇司使事務繁雜，便不必勞累了。”

程與讓過一隊巡邏的士兵，等待的間隙，他擡眼看著近在眼前的主帳，厚重的簾子下隱隱透著燭光。

士兵隊伍過去，四周恢覆安靜，他回過神來，僅僅是頓了一下，難以抑制地快步朝帳內走去。

“留步！”

帳簾幾步之前，守了兩個女卒，此刻攔下了他。

一人抱拳道：

“大人恕罪。上君此刻在休息，明令說過不許任何閑雜人等入內。”

程與一頓：

“有勞，在下並非閑……乃是奉太上君之令來邊界探望上君情形，此乃太上君令牌……”

“打住。”

有一個明顯耐心不好。

“這位大人，請勿要為難我等。我等一切按上君之令嚴格行事，不得有違，望大人體諒。上君原話是，‘除周醫與親娘兩個人之外，一只狗都別給我放進來’。大人，您若是大名叫周請言，或者若是立馬把太上君請來，或者敢自稱上君親娘，否則，我等無論如何也不敢放您進去啊。”

程與：“……”

另一人似乎沒忍住笑了一下，隨後一臉正色抱拳道：

“大人恕罪。她雖出言不遜，但所言也是事實。大人要問上君情形，待周醫出來，問她即可。若是執意要見上君——不如您說您是何身份，若是……哦，我等請示周醫後，或許也可替您通傳？”

程與抿了抿唇：

“南明書院總府執學。”

兩個兵卒對視一眼，然後齊刷刷地繼續看著他。

程與輕嘆一聲，垂眸道：

“我可否就在帳外等著？待上君醒後，還勞煩二位立即替我通傳。”

兵卒有些遲疑地點頭：

“……大人請便。”

程與退後兩步，立在一邊。

營帳僅在眼前，他知道那人就在兩層布簾之後，自己卻無法親眼所見她到底傷在何處、傷勢輕重……

他輕輕吸一口氣，垂著眼皮轉身朝帳下走去。

無論如何，先找周請言問一聲也好……

突然，身後傳來沈沈的布簾落地的聲音，程與反應過來，立即倉促回頭，卻見是周辭從裏頭出來。

周辭看見他，一楞：

“大執學？”

“周醫。”

他上前道，“周醫方才在裏頭？在下正要尋周醫。”

“執學尋我？”

周辭一時茫然道，“為何不直接進帳？”

隨後，她突然明白了什麽，轉頭望著兩個兵卒：

“我就聽見外頭有聲音，怎麽回事？”

程與：“上君吩咐除了周醫以外任何人不得入內，在下便打算先行詢問周醫。”

“這樣？”

周辭挑眉道，再望向兵卒時，眼神帶了點看好戲的意味。

她向程與道：“她那話說出來可不是為了安全，而是單純懶得見人。”

程與輕聲回道：

“我明白，她戒備心重，尤其休息的時候最忌身旁有人，會睡不安穩。”

周辭笑道：

“執學連上君怎樣睡得安穩這種事都知道，原該是進得的。”

她身後，兩個兵卒面面相覷。

程與停頓了一下，神色如常道：“不必了。上君之令不該有變通之說，我……”

周辭：“你直接進……”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而程與說到一半便沒了聲。

周辭有些稀奇地看著他：

“要不你把上君叫醒，問她你能不能進？你猜她會是什麽反應？”

還用想麽？

姚某人必然會瞇著眼：你費那麽大勁兒把我叫醒幹什麽？不知道自己進來嗎？把我叫醒就為了用我嘴巴畫蛇添足？

程與：“……”

周辭逐漸斂了笑容：

“以及，執學的身子都是老師在調理，現在老師不在，容在下多問一句，最近服藥是否加大了劑量？以執學的情況，實在不宜在此受風。”

大約是她提起吳淑，程與心中突然浮現了半月前的對話。

那時候他說，他會問她。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並不在於“問”，而是在於“會”。

程與拱手道：

“謝周醫通融，在下即刻入帳。”

嘟嘟公私分明，理大於情……且戒備疏離，與人親近需要長久過程。

他明白，也會盡可能地順應她的需求。

但他現在就想知道她到底如何了。

他現在就想親眼見到她。

有了周辭開口，兵卒沒再阻攔。

程與側身進了帳內，屏住了呼吸。

迎面一股暖意纏繞了他，附在他涼透的軀體上，讓他喘過一口氣。

軍帳簡陋，他徑直來到簡易的床榻旁。

姚都的唇色有些失色，比平日裏慘淡了不少。

即便帳內無人，帳外來往的巡邏兵甲聲還是讓她微微皺著眉。

他心跳有些加快，輕輕俯身，閉上眼，緩緩地在她眉間落下一吻。

然後坐在塌旁的腳踏上，輕手輕腳地從被子邊上撈出她一只手，握在手心，四指指腹正好搭在了她的脈搏上。

感受著那裏傳來的實實在在的生命力，他一顆懸著的心仿佛終於落了下去。

他隔著自己的手，將額頭貼了上去，任由數日趕路的疲倦排山倒海般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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