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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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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府馬車從宮裏駛出,咕嚕咕嚕地停在府門口。

甫一停穩,就聽阿承聲音響起:

“祭司,有客來訪。”

程與從馬車上走下,讓過阿承要扶的手,撐著車身緩過一陣輕微的眩暈。

每次進宮拜上一圈,像是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盡了,強打著精神和各路貴人虛與委蛇。

名義上的姨母太後,表弟小皇帝,處處都少不得周旋一番。

每去宮裏一回,非得身心俱疲地脫層皮不可。

“客?”他納罕道,心道不會是朝中哪個不知分寸的摸到他家裏來,頓生疲憊無力之感,皺眉道,“哪兒來的?”

阿承臉色露出不快的神情。

一旁阿迎只好替他回道:

“回祭司,是一位小姐,聲稱來還祭司的畫作。”

程與一頓,腦子驟然醒了,腳步也不那麽沈了。

“嗯。”他不動聲色地應了,“請去前院了麽?”

阿承沒吭聲。

說話間,程與一踏進前門,就看到那人靠在院裏的池塘邊,身邊放著一個食盒,一個祭司府下人正在翻看。

程與:“這是做什麽?”

“搜、查。”

姚都輕飄飄地看了阿承一眼,“——他說的。大概怕我下毒毒死你,否則也沒別的解釋了,總不會是擔心我與祭司……私相授受夾帶什麽東西吧?”

阿承:“你!”

“這是主街上最大的那家點心鋪買的麽?”

程與拿起一塊,當著眾人的面掰開,熱騰騰的白汽微弱地在蒸糕上浮現了片刻,隨後和半塊蒸糕一起被放入口中。

阿承垂著頭默不作聲。

“如何,”姚都看著他,低聲笑道,“我下毒了麽?”

“細膩而不粘口。”

程與將另外半塊遞給她,“有毒,你嘗。”

姚都接過,放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挑釁地朝阿承望了一眼。

“查夠了麽。”

程與沒看阿承,將食盒仔細蓋好,提起就往內院去了。

“可不是查夠了麽。”

姚都抱著手跟上,朗聲跟他一唱一和道,“再查,就得把蒸糕一個個掰開,掰成一半一半的糟蹋模樣,再拿給你們祭司吃?”

“畫呢?”

進了內院,程與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些,將食盒輕輕放在桌上,拿了一塊給姚都,“趁熱。你不介意現在吃吧?”

“嗯哼。”

姚都哼唧一聲,將蒸糕叼在嘴裏,把畫打開攤在桌上。

程與看清那副畫時,先楞了一楞。

“你添了——一只船?”

他湊近細看,只見原本空曠的湖面上,多了一只小船,船頭坐了一人,伸了根魚竿,船尾也有一人,面前依稀可見是個火爐,爐上溫了一壺不知是酒是茶的東西。

老實說,某人畫技著實稱不上驚艷,甚至連優良也有些勉強。

與背後那片空靈山水的畫技相較,行內人一眼就能瞧出非出自一人之手。

但是……

“有情。”程與低低地說。

“山水美則美矣,我先前覺著你這畫上少了什麽,”姚都道,“便是少了人。縱使我不愛熱鬧,也必須承認,但凡山水畫作少了人氣,縱使缺了幾分活泛,於是,便擅自給你添了一船兩人、一酒一爐。”

窗外吹進一絲三月的涼風,帶著未散的寒氣與暮春輕薄的暖意,還有不知那堵院墻外逸來的梨花淡香。

程與隔著畫作,指尖觸上船尾的小火爐,像是能隔著紙頁汲取裏頭的溫熱。

“你那個小廝,是誰的人?”姚都狀似無意道,“戴家的?”

“嗯……”程與腦袋中一激靈,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嗯?”

姚都了然:

“哦,是戴家的。”

程與收回手,緩緩將自己從由那只小火爐中擴散出來的情緒中抽離回來。

“……嗯。”

只聽姚都沒頭沒尾地說:

“戴家的人前幾天找過我。”

“戴方琰?”

程與一楞,立馬聯想到清明當日“恰巧”追查的私衛,聲音不自覺有些發緊,“他怎麽找上你的?你的行蹤……”

毫無征兆地,他剩餘的話語都沒在了喉嚨下。

他突然意識到,進屋以後,姚都便神色平淡,語氣冷靜。

姚都其人,與人交談從來不主動提及自己的私事,一旦眼看要涉及,便會默不作聲地巧妙繞開;更遑論涉及南域的公事。

她為什麽突然給他說這樣一句話?

她來找他,真的只是為了送畫為了閑聊麽?

甚至……進一步想。

她願意繼續接觸他,又真的只是為了私人間的一點情誼嗎?

程與緊繃的情緒還沒來得及緩和,那一點不成型的綺思便隨著指尖的暖意被暮春的清風吹散了。

“戴家若是想先一步跟南域拉上關系,便暫時沒有賣了我的理由。”

只聽姚都道,“他們找我的時候,還自稱是大祭司的七大叔八大伯——當朝大祭司與外戚是親戚,竟有這回事麽?”

“我坐上這個位置,戴方琰功不可沒。”

程與轉身背對她,聲音冷淡下來,慢騰騰地先凈了手,轉身將桌上那卷薄而易碎的畫紙一點一點地卷著,“但這不代表我會順他的意。”

“不意外。戴氏兄妹把握朝綱已久,把手伸到祭祀上,一點也不奇怪。”

姚都的聲音頓了頓,隨即似乎有些難得地猶疑,“可你……”

“戴氏也好,小皇帝也好,許王也好,誰生誰死我都不在乎。”

他無不涼薄地道,“他們要我做‘神仙’。既然是神仙麽,自然是兩不相幫。”

“你——罷了。”

姚都原本覺得他先前那句“功不可沒”有些隱情,顯得他莫名有些哀色,此刻聽到他繞開,自覺斷沒有打探別人隱私的道理,遂放過了這個話題。

“你想維持中立,未嘗不好。只是身處亂局之中,局中人又與你有數不清的勾連,最後多半身不由己。我以為,未雨綢繆為佳。”

“坐上這個位置,便是半只腳踏進了權力場,任是被誰輕輕一推,就能徹底陷進去。已定之局,非死不能破。我有自知之明,算計不成這麽多的籌謀,只能見機行事隨機應變罷了。”

蒸糕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溢出來,程與慢騰騰地回味著餘甜。

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根細細的絲帶,輕輕繞在卷好的畫作上:“……多謝。”

沒說謝什麽。

姚都琢磨了片刻,笑道:

“大祭司若是哪天混不下去了,來南域也是成的。你在南明街上隨便支個攤,給南域那群腹中無墨的家夥寫點字畫,糊口想必不是難事。”

程與知她是玩笑,遂也是一笑便過。

“今天之後,你不會再來了吧?”

姚都頓了一下,沒提自己要走。

“日後總歸無事。你我身份敏感,互相都是惹是非。說起來,我還欠你兩次——你若是何時遇到難處,需要找我的人幫你,便去南街上從北數第……”

“元熠。”

他打斷了她,“不必了,你不也替我遮掩了坐墊之事麽?再有修改此畫之情,便算是扯平了。你們辦事敏感,地點這般隱秘的信息,最好還是不要告訴旁人——不必告訴我。”

“南街從北數第七個岔路口東巷第三個鋪子。”

姚都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麽異樣,“無妨,我們自有相應規矩,不必擔心。暗號是……我想想,‘店內有背面繡工獨特的坐墊麽’,如何?”

“……”

程與無言以對。

“我走了。”姚都頷首道,“後會有期。”

不會再見了。

兩人同時想道。

姚都滿心以為自己明日便要上路回南域,治一治境內那些陰溝裏作浪的耗子,順便一路上確認一下鑄幣司在趙梁境內新建的聯絡網格——西郊暴露之後,舊的一套東西是時候淘汰……新啟用的醫藥鋪子和車馬行……

然而,姚都沒想到——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她一時半會回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下章化形預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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