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鴆沒有擡頭，專註於手頭的實驗。

莉莉絲站在更高一級的臺階上，沈默不語。所有工作人員都已被遣散，向導塔這一側，只剩下她和鴆。明明已經沒有人脅迫她，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回到這裏。

諾蘭的思念體沒有絲毫異動，像是靜靜睡著了。

“我……”

“走吧。”扔開手套，鴆從莉莉絲身邊走過。

“要去哪裏？”

他微微一笑：“你大概還沒見過這座‘白晝塔’的全貌吧？”

“嘶——”滑動門緩緩打開，呈現在眼前的，竟是一條海底隧道。日光投映在頭頂，光影變幻，蔚藍的淺海如晴空般動人。

“這裏，是我的基地，”鴆牽起莉莉絲，踏上透明的地磚，“也是我的囚室。”

莉莉絲猶豫著站在門內，擡頭望向牽著她的人，有些困惑。

他的背影很挺拔，看起來和數百年前，夢中的殘影別無二致。鴆偏頭笑了笑：“我知道你的小朋友們在盤算些什麽……”

莉莉絲猛地抽回手，目光警惕。

“別擔心，”他笑容加深，“我懶得管這些閑事。”

“盡管建在海底，塔本身並不具備太強的防禦力。只有這裏，才是最安全的。”鴆側身讓開通路，“我也不會留你太久，你在怕什麽？”

“……我沒有害怕。”莉莉絲甩開他伸出的手，大步向前。

通道的盡頭是一處穹頂小廳。巴洛克式的雕飾和高高的窗戶，凸顯出帝國特色的裝飾風格。

可惜，他們並不如光耀宮一樣，全都由黃金骨瓷鑲嵌而成，相反，室內的裝飾都是最粗笨的灰色石磚，看起來反倒有些像陰森的地牢。

鴆放下手中資料，按住門邊的一處按鈕，穹頂覆蓋的灰簾展開，露出透過淺海的陽光。

“茶？”

“……謝謝。”

兩人相對坐下，鴆無意識地攪拌著杯中紅茶，似在認真思索，該從哪裏說起。

“你想知道些什麽？”

“我…… 在軍校找到了你的日記。”

“噢？我以為它早就丟失了，沒想到還留在那裏。”鴆的目光有些懷戀，“那麽，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和諾蘭陛下的關系了？”

“你們是戀人？”

“婚約者。”他糾正道。

“可是……”

“你真的想聽？我可以告訴你，”他探過身，逼近她，語氣意味深長，“如果‘她’不反對的話？”

莉莉絲下意識往後一縮，卻被他牢牢按住。鴆眉頭緊皺，低聲道：“我知道你就在這裏。你為什麽不願見我？”

“什麽？”

他深深望進她眸中，突然一笑：“算了。繼續吧，我們說到哪兒了？”

“你遇到她，然後……”

“我們匹配度很高，自然而然被對方吸引了。”鴆放下茶杯，陷入回憶，“她即位後，我們訂下婚約，甚至有了一個女兒……”

“孩子？”莉莉絲瞪大眼。可是，諾蘭陛下的子嗣，似乎是黑暗哨兵？

“她沒有活下來。”鴆神色很平靜，“孕檢時，她遇到了契約伴侶。為了帝國的未來，她放棄了我們的孩子。”

“你…… ”

“我恨過她。曾經有多麽愛她，那一刻，就有多麽恨她。我想要殺死她的伴侶，卻沒能成功。秘密審判後，她流放了我。”

皇室只能有一個後代，如果鴆和諾蘭的孩子出生，能促進哨兵向導分化的黑暗哨兵就不可能誕生。兩難之下，諾蘭陛下選擇了帝國的利益。

他們的孩子，並非死於誰人之手。在以特質系為尊的蟻群式帝國，她只不過是一個最微不足道的犧牲品。

但是，倘若世上沒有特質系和非特質系之分，是不是，一切就會有所不同……

從今往後，終此一生，他都在逆流而行，追尋一個飄渺的設想。

莉莉絲啞口無言，半晌，只道：“你太偏激了。”

鴆笑笑，接受了這個評價。他往前一步，拈起莉莉絲胸前的吊墜：“這裏，原本藏著她的一束頭發。”

“你就是通過它…… 獲得了皇室DNA？”

“不錯。”鴆眼底隱隱閃動著狂熱的光：“我要她活過來，她還欠我一個解釋。呵，戰死，多麽榮耀，我絕不允許……”

莉莉絲驀然想起一事，擡頭道：“諾蘭陛下…… 不是戰死的。我在光耀宮見過皇室記錄，她拒絕了二次標記，不出數年，就死於哨兵狂躁癥。”

“她沒有標記她的契約伴侶？”鴆楞了楞，露出的手腕上，陳舊的標記圖騰依舊鮮紅如火，“原來她竟……”

“呵呵呵……”他跌坐回沙發，捂住雙眼，低笑出聲，“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我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事，她連再見我一面，都不願意。”

莉莉絲垂眸，她隱約想起學院長說過的話：

“我對自己腳下的土地有著必須盡到的責任。”

“帝國治下的每一位子民，都是我等可以放棄一切去庇護的對象。”

猶豫一瞬，她還是輕聲開口：“陛下選擇了忠於她的義務，這是她的堅持，也是她的驕傲。如果沒有諾蘭陛下的犧牲，當年蟲族戰爭，或許還要艱難百倍。”

“是啊，她永遠是帝國最傑出的女王陛下。”鴆嗤笑一聲，“從不會感情用事，也不會行差踏錯，為了帝位的榮耀，甚至可以犧牲一切。”

“不，自私的不是她！是你！”莉莉絲豁然起身，“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所謂‘理想’，只會讓她當年保護的一切化為無物！”

“……我沒有看錯，你果然很像她。”鴆擺擺手：“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願強求你，你走吧。”

恰在此時，鴆的私人通訊被強行接通。一張陰騭的面孔出現，是個正直壯年的男子，看起來似乎久居高位。

他環顧四周，皺眉道：“鴆，你在哪裏？”

“前鋒頂不住了，我明明已經安排你去避難，你為什麽不在撤離艦上？”他語氣漸漸變得急躁：“鴆，你到底怎麽回事？”

“不勞操心，我自然在我應該在的地方。”鴆隨意地掛斷視訊，順手切斷了網絡。他回頭，卻見莉莉絲還在原地，不由調侃：“怎麽，舍不得我？那個星盜快來接你了呢，不和他一起去嗎？”

莉莉絲心中劃過不好的預感，脫口而出：“那你呢？”

鴆沒有接口，他起身，走到實驗臺前，突然道：“莉莉絲，你知道嗎？高維生命是不死的。死後，他們會在母星的指引下，回到生命初始的深淵。”

“或許你會好奇，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諾蘭已是黃土一抔，我卻仍然年輕。”

“其實很簡單，我透支了思念體的生命力。”他擡手，一座華美的宮殿在指尖成形，不斷旋轉，“他們把我的領域稱為‘不死神殿’。因為裏面凍結的，是時間。”

“除非精神力崩塌，或者宿主死亡，否則，神殿中的所有人，都可以獲得永生。”

“永生，”莉莉絲喃喃，“那剛才的男人……”

“呵呵，就連他，也無法抵擋永生的誘惑呢。他已經活了多少年？500？800？我甚至不記得了。”他凝視掌心的宮殿，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你看，他們畏懼我，卻又不敢殺死我。”

“你好像說過，我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生命？”鴆望向莉莉絲，神情戲謔，“那他們自己把生命遞到我手裏，又算什麽呢？”

莉莉絲嗓子發啞：“你是想要……”

“說實話，對於這個世界，我已經厭倦了。”鴆從架子上取下一支退行劑，“就當是送一份禮物，給‘她’的帝國吧。”

致命的藍色藥劑蜿蜒進入了他的靜脈，鴆平靜地垂頭。

“我死後，思念體也會就此消散。那麽，永別了，我的孩子。”他再度擺擺手，無力地靠坐在躺椅上，“去吧，他來接你了。”

五感被削弱了，眼前好像蒙了一層薄霧，敏銳的精神力漸漸遠去。精神力的衰弱使他火一樣絢爛的橙紅長發慢慢變成灰色，不出幾分鐘，小臂上那個象征著標記的圖騰消失了，思念體顯出形狀，奄奄一息地趴在他的腳邊。

莉莉絲靜靜看著他走向死亡，說不出話。

水面上，帝國軍隊已經突破了最外層的環流防線，從遠到近，轟隆的坍塌聲不絕於耳，整座海下基地晃動的厲害。

門被撞開，埃夫裏沖進室內，一把拎起楞怔的莉莉絲，拉下一個氧氣面罩套在她頭上。來不及多說，埃夫裏抱起她，朝被海水充斥的通道跑去。

越過他寬闊的肩膀，莉莉絲只來得及看到鴆最後一眼。

只見那個男人閉了閉眼，靠在椅背上仰起頭，握緊一枚素戒。半晌，他吃力地微笑起來：

“我很想你。”

莉莉絲胸口一酸，無意識的淚水滂湃而出，悄然滴進面罩。淚水落下的瞬間，她胸前的吊墜閃過微弱的白光，一只銀狐的殘影閃電般沖進了實驗室。

下一秒，火光在模糊的視網膜上蔓延開來，他們身後的穹頂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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