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黑暗中沈浮，有誰不斷呼喚她的名字，聲音忽近忽遠，莉莉絲猛然睜眼，如溺水重生，長籲一口氣。

目光迎面撞入一雙關切的眼睛，湖水般迷人的藍色近在咫尺，一時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莉莉絲，你醒了。”對方語氣疲憊，卻勾出一個笑容。盡管是與夢中人相似的面孔，但瞥見那條標志性的淚痕紋身，她心中一松，終於有了落回地面的安全感。

“我……我在哪兒？”莉莉絲揉著太陽穴起身。

“幻想號。”埃夫裏拉下一旁的氣壓泵，給艙內加氧，“你睡了快三天，我們暫時停泊在路米爾軍部近地港。”

“三天！”莉莉絲幾乎從床上跳起來，腿彎一軟，被埃夫裏眼疾手快地拎回床上。

“軍校交戰區呢？”她握緊埃夫裏的手腕，“還有喬尼……”

“他沒事。”埃夫裏拉過被子，把人往裏一滾，只露出一雙眼睛，“你需要補充營養，而不是胡思亂想。別動，我去給你拿營養劑。”

“要什麽口味，巧克力還是牛排？”

莉莉絲眨巴眼睛，甕聲甕氣地開口：“不要營養劑。想吃炸雞薯條和可樂！”

埃夫裏無語地瞪過來，瞥見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睛，把嘴邊的話吞回肚裏，只道：“我去買。”

莉莉絲等他換下軍裝，走出房門。她翻身坐起，拿過埃夫裏擱在床頭的筆記。裏面夾著厚厚一疊宮禁出入證影印件，一目十行地看下來，她接連翻頁。

夢境中，羅賽爾的實驗員與她在森林遭遇的殺手重合，那個女人的面孔有些眼熟，她幾乎可以確認，一定曾在帝都見過這張面孔。可究竟是誰？

莉莉絲猛然停頓，手指下按著的，並非通行證，而是一張新聞照片。角落裏，一名裙裝女子掩在人群後，半張面孔被薄紗遮住，雙眼撇向鏡頭，無意間露出徹骨冷芒。

面色緊繃，莉莉絲繼續往後翻閱，挑出數張剪報，幾乎可以確認，這無名女子就是她想要找的人。可是，像這樣頻繁出席皇室活動的人，為什麽沒有被埃夫裏註意到？

最後一張小照，令她瞪大雙眼——皇室婚禮，路德維希挾希泊爾夫人低調走出先祖祠，留下一張模糊的側影。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埃夫裏從出入證著手調查，自然不會有任何結果，因為兇手正是光耀宮另一位主人，帝國繼後克萊門汀·希泊爾。

“小心希泊爾夫人。”藍玉的警告似乎還在耳邊。

莉莉絲楞了兩秒，豁然起身。她一頭撞進個硬邦邦的懷抱。炸雞的罪惡香氣引得人饑腸轆轆，可她沒能顧得上，一把拽過埃夫裏，悶頭往外走：“去光耀宮，我找到她了。”

近衛隊長祖卡推門而入，只見寬大豪華的書桌後，路德維希一世斜靠在雕花椅背，這樣不合禮儀的隨意姿勢，將殺伐決斷的帝王襯得孤獨脆弱。他修長的手指搭著本薄冊，皺起的眉頭下，雙目輕闔，看起來精疲力竭。

祖卡餘光一瞥，書中第一行便是黑色花體的名字——雷茲·薩魯利。竟是海妖艦隊陣亡將士的名單。年輕的侍衛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想要悄悄退出門去。

“什麽事？”沈靜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一如既往，聽不出情緒。

祖卡一楞，轉身行禮：“陛下，我以為您還需要一些時間……”他隱約記得，路德維希一世與已逝的雷茲元帥曾是軍校同期，私交甚密。

“你說這個？”路德維希揚揚手中的冊子，隨意丟到一邊，“這沒什麽。”

見祖卡垂眸不語，他頓了頓，又道：“你大概覺得朕冷血……”

祖卡單膝跪地，誠惶誠恐：“屬下不敢。”

路德維希擺擺手，嘴角噙了一絲笑，手指撫摸那個名字，神色堪稱溫情：“死亡本就是戰士的歸宿。朕與元帥，還有……這許多人，自會殊途同歸。”

聽到這帶著不祥意味的發言，向來嚴謹的近衛隊長顧不上禮儀，猛然擡頭：“陛下！”

“不必緊張，朕和太上皇不一樣，就算為了喬尼，我也不會太早離開。”他攤開另一側的卷宗，頭也不擡，“綁架王子一事，查出眉目了嗎？”

祖卡點頭：“基本名單已經確認。”

“很好，一個不許錯漏。”路德維希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這些愚蠢的敗類。”

以為除掉繼承人，他就會任憑擺布，再娶一個鏈契約者，替他們迎來黑暗哨兵嗎？呵，朕偏不如他們的願。

“即使連哨兵都不是，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也只能是朕。”他右手虛握，目光停留在帝國星圖——這版圖如此廣袤，與之相較，個人能力簡直微不足道。為帝君者，權謀遠勝武功，皇室已經沈寂太久，是該奪回實權的時刻了。

“是，陛下。屬下這就去辦。”祖卡垂首行禮，躊躇一秒，道，“另外，陛下。希泊爾夫人……失蹤了。”

“警衛呢？”

祖卡面露難堪：“她不知從哪裏偷來武器，殺了數名警備，破壞監控，逃出了囚室。”

“她安插在元老院議會的釘子，已被悉數拔起。只有她一個人，不足為懼。”路德維希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喬尼王子的身份也已對外公布，不必管她。”

“可倘若夫人長期流落在外，萬一作出不利於皇室的發言……”

“那就把人帶回來。到底是皇子生母，只要她老老實實，朕自然保她在光耀宮平安老死。”路德維希有些不耐，“還有什麽事？”

“屬下正是為此而來，陛下。埃夫裏隊長和莉莉絲小姐來訪。”

路德維希合上卷宗，交叉手指，頷首道：“帶他們到會客室。”

這場秘密談話很簡短，可期間，隔音極好的會客室，竟幾度傳出可怕的動靜。祖卡率近衛隊破門而入，不見刺客，只見滿地碎瓷。

風暴中央，路德維希面上陰雲密布，額上青筋直跳，轉頭怒斥：“滾出去！”

不出一會兒，近衛室的鈴聲發瘋般響起。

“怎麽了？”

祖卡暈頭轉向地回到警備室，滿臉困惑：“陛下口諭，全境秘密搜捕克萊門汀·希泊爾夫人，並即刻逮捕所有皇後近侍。”

“可是隊長，”一個近衛面色古怪，“剛剛接到的消息，皇後陛下……已經主動返回禁宮。”

“這又該怎麽處理？”

祖卡扶額，頭疼道：“總之，先把光耀宮控制起來，其他的，等陛下來做決定。”

希泊爾夫人慣於弄權，路德維希向來只以為她貪戀權勢財富，冷眼旁觀，並未多加限制。可莉莉絲帶來的消息，足以點燃他的燎原怒火。

“也就是說，她曾參與聯盟夏娃計劃？”路德維希面上冷靜，可一雙手，幾乎要捏斷厚實的橡木扶手。

“是的。”埃夫裏頓了頓，繼續補充，“而且，她似乎常年盜用羅賽爾的信息素……”

路德維希眼中滿是血絲，微微一閉眼，沒有開口。

“越野戰，她化裝成導師，一路追蹤，殺死了我的三名組員，如果不是白，恐怕……”提及這個名字，莉莉絲眸色黯然，“現在想來，能力考混進的雇傭兵與聯盟內奸，也與她脫不開關系。”

“……朕知道了。”路德維希擡起右手，象征地位的冰冷扳指膈上太陽穴，可他似乎覺不出疼痛，啞聲道，“這一切我自會處理。你們……先去看看羅賽爾罷。”

門在背後掩上，卻沒能擋住急風驟雨般，瓷器接連砸碎的巨響。

造化弄人，弄權者終為他人用，看似輝煌明亮的宮殿，卻不知藏納多少汙垢。莉莉絲微微一嘆，習慣性拽緊埃夫裏下擺，想要離開這座令人窒息的華麗殿堂。

埃夫裏停住腳步，轉而握上她的手，有些擔憂：“還頭暈？”

“不，只是精神力一下子變多，還不太習慣。”莉莉絲微笑：“走吧，讓我們把記憶還給羅賽爾。”

“那，領域，究竟是什麽樣子？”

聞言，莉莉絲調皮地眨眨眼：“秘密。你哄我高興了，我才告訴你。”

“……誰稀罕似的。”埃夫裏冷哼一聲，“還不是擔心你這小身板吃不消，不知好歹，真是個小討債鬼。”

“是啦，你就是欠了我的。”莉莉絲認真點點頭，笑得見眉不見眼。

埃夫裏還想爭辯，兩人已經轉過花園的角落。攀滿山薔的精致回廊下，坐著個身材勁瘦高挑的戎裝女子，她身側鋪一張柔軟地毯，接近透明的灰色影子蜷縮成團，似乎正在小寐。

聽見動靜，女子機敏轉頭，鷹隼般的嚴厲目光掃過來客。

“奎因校長？”莉莉絲震驚。

盧德溫元帥皺眉，只比了個“噓”的手勢。

“沒事，奎因。”那團影子晃晃腦袋，“我已經醒了。”

“但是……”她不讚同地反駁。

“是莉莉絲嗎？”

“……是的。”奎因不情不願地回答，“莉莉絲小姐和埃夫裏隊長。”

灰影點點頭：“我想和莉莉絲單獨談談。別擔心，奎因，只要一會兒。”

埃夫裏看不見思念體，這一次，卻能隱約感覺到角落裏異常活躍的高維粒子。他站在原地，輕輕推一把莉莉絲：“去吧，我在花園門口等你。”

直到奎因也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回廊，莉莉絲才走上前。分別近半年，羅賽爾的思念體已經接近透明，光芒甚至難敵螢火。

“莉莉絲，你在嗎？”

“我就在你面前。”莉莉絲半跪，湊到她跟前：“你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她的聲音沈靜溫和，“只是看不見了。”

“怎麽會這樣？！”

“肉體已逝，思念體也只能稍稍延緩死亡過程，五感逐漸消亡很正常。”羅賽爾像是微微笑了一下，“據說，聽覺通常最後消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要死了嗎？”莉莉絲徒然瞪大眼，想再一次看清對方的模樣。

“確切說，我已經死了。”羅賽爾心平氣和地糾正她，“那，莉莉絲，拜托你的事，有消息了嗎？”

“嗯，幸不辱命。”莉莉絲忍下哽咽，將掌心輕柔覆上那團看不出輪廓的灰影，輕聲道，“可以嗎？”

灰鹿下意識地撓撓耳朵：“開始吧。”

強大的共感力量瞬間包圍兩人，記憶畫卷緩緩展開，光影不斷變換。

羅賽爾臥在原地，無悲無喜，靜靜回望自己丟失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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