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房門的女性哨兵身材瘦削高挑，似乎近來瘦了，在偏大的軍服裏顯得有些伶仃蕭索。

她沒開燈，借著月光在屋內游蕩，不時上下摸索一番，最後，她在諾蘭陛下的畫像前站定了。

莉莉絲渾身戒備，隨時預備著奪門而逃。

可奎因並不像是在探查異常，她微微仰頭，似是在欣賞巨幅畫像，又仿佛透過這畫像看到另一個人，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陣夜風吹來，莉莉絲這才聞到，對方軍服上，竟滿是濃厚的酒精味——她喝醉了。

醉酒的校長大人沒有站立太久，她後退幾步，半靠在自己的寫字臺前，從抽屜裏摸出張相片。她一手攥著舊相片，一手拎起方瓶麥芽酒，灌了幾口，突然往地上一倒。

就這麽一口又一口，邊喝邊倒，不出一會兒，滿屋酒香，高純度的烈酒見了底。

她遲鈍地倒轉瓶子，朝裏看去，而後隨手將空瓶扔開，厚重的玻璃瓶在地毯上滾了幾圈停住，室內再沒有別的聲音。

奎因扯松領口，想繞過桌子，從陳列櫃中再取一瓶好酒。起身的瞬間，突然腿腳一軟，半跪在地，月光照進來，她面色依舊蒼白冷硬，可眼神已經迷離。

於是，她就著這個姿勢，把照片貼在胸口，將依然沒有表情的面孔埋進臂彎，似是睡著了。

一動不動許久，室內清暉朗照。

“我們或許可以溜出去。”莉莉絲輕聲道。

埃夫裏觀察一番，點點頭：“你先走，我把幾份資料覆制一下。”

莉莉絲見他退回黑暗的暗道，默數123，推開畫像，輕巧地跳了出去。

她動作極其輕柔，可這麽點微小的震動，依舊驚醒了長年枕戈以待的盧德溫元帥。

“誰？”電光火石之間，盧德溫拔出光子槍，上膛瞄準一氣呵成。

莉莉絲只覺得血液都凝固了，轉身，頭皮發麻地面對黑洞洞的槍口。盧德溫握槍的左手紋絲不動，神情冷冽，全然看不出先前醉意朦朧的模樣。

“我……”莉莉絲艱澀地開口。

還沒等她編好借口，盧德溫突然動作幅度極大地起身，帶倒了轉椅。她疾行幾步，又躊躇的挺住，神情茫然，甚至看起來有些無辜。

月光朦朧，一如舊年，奎因握槍的左手第一次發起抖來，她輕聲開口：

“羅賽爾？”

莉莉絲不知該如何作答，歪了歪腦袋，心想，或許騙過她就能……

“呵。”奎因收回光子槍，低聲發笑，“她已經死了。你不是她。我記得你，你是莉莉絲。”

酒精沒有影響她的戰鬥力，卻顯然灼傷了她的大腦。奎因稀裏糊塗地摸回寫字臺，往上一坐，兩條長腿隨意交叉著。

“過來。”她面無表情地沖莉莉絲招手。

莉莉絲無奈，上前兩步。

奎因猛然握住莉莉絲的手，把人拽到身前，借著月光打量她的臉，半晌，含糊不清地開口：“你，為什麽要來軍校？”

“我是……”

但奎因並沒有聽下去的打算，她用力把莉莉絲往外一推：“你不該來的，給我滾！”

“你不該來這裏，帝都，路米爾，帝國。”她說話有點顛三倒四，語氣低沈如同恐嚇，“不管哪裏，都不安全。回百合之軸去，或去更遠的地方，我們的事和你無關！”

“可是……”

“沒什麽可是！”她音調拔高，“自由不好嗎？你為什麽要回來！回到這個……惡臭的，死水一樣的怪圈裏，為什麽？你明明不願意嫁給他，為什麽不反抗？”

莉莉絲沒說話，她知道，情緒激動之下，奎因又認錯了。

過了幾分鐘，奎因在沈默中冷靜下來，很疲憊地轉過臉，不願看莉莉絲，只道：“我早就想讓你走的，從初試開始。銘梟和白欠著我的人情，一定會將你淘汰掉，可你為什麽不願走。”

“還有野戰測驗，元老院也答應過我……誰知道‘他’居然會臨陣倒戈。”奎因把臉埋在手心裏，“呵，你差一點就死了，知道嗎？”

“我會離開的。”莉莉絲平靜地開口，“在適當的時候，我會離開。但我答應了……”

聽到這個名字，奎因身子一顫，而後從指縫發出笑聲：“哈哈，適當的時候？永遠不會有這一刻，除非你死！告訴我，路德維希是不是哄騙你，替他來查帝國軍校的罪證？新年舞會我也看到你了，他是不是還給了你禁宮鑰匙？”

莉莉絲有些驚訝，腦中隱約想起灌木叢外支走衛兵的神秘軍官。

“呵，這是他慣用的伎倆。”奎因擡頭，眼中布滿血絲，冷笑道，“什麽帝國的名義，大義的借口，全是放屁。他先是騙了羅賽爾，現在又想來騙你！在他心裏，再沒有比那位置更重要的東西了！你竟然還敢答應他的要求……”

“不，你誤會了。”莉莉絲見她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知怎麽胸口一疼，情不自禁地說了實話，“那一晚，我是去見了羅賽爾。”

奎因楞住，相片從她顫抖的指尖滑落，是那張曾掛在聖保羅學院長辦公室的肖像。

“不可能，她明明……”奎因緊緊抓住莉莉絲的肩膀，用力到直接發白。突然，她想起自己曾在皇家森林中，遇到過一只灰色的鹿，她曾以為這是午睡的癔夢，可……

“是的，她回來了。”

聽完前因後果，奎因的醉意在寒夜中，已醒了大半，她神色冷靜：“……莉莉絲，即使是她拜托你，你也可以不答應。這裏真的很危險，我不希望你成為第二個……”

她無法說下去，喉頭微微哽咽。

莉莉絲點頭：“我明白。但我不止為了一個承諾，更是為了自己。想要徹底擺脫鴆的控制，除了將他的實力連根拔起，別無他法。”

“祝你好運，”奎因見狀，不再多說，長身而起，“我不能再庇護你，今晚，我就會動身返回帝都。我必須找到她。”

莉莉絲點點頭。

“對了。”臨出門前，她松脫生物手環的鎖扣，輕點兩下，塞進莉莉絲的手裏，鄭重道，“資料和門禁都在這裏，請好好保存。遇到緊急情況……去找路曼中校，她一定會幫你。”

奎因匆匆離去，只帶走了那張泛黃的舊照。

莉莉絲打開暗門，埃夫裏沒防備，從壁爐上方連滾帶爬地摔出來。他直挺的鼻子上沾了灰塵，看起來極其狼狽。

“喲，怎麽啦？”

埃夫裏沒理會她的嘲笑，懷裏護著本泛黃發脆的薄冊子：“看，它丟在暗道裏，我路過時摸到的。”

莉莉絲匆匆翻過幾頁，兩人就著燈光一起分辨那些暗淡的字跡。

這竟是……鴆的日記？

7.19 晴

啞炮覺醒實驗停滯不前，將考慮加入物理刺激，配合藥物治療。

晚上八點讚助商晚宴，呵，真是浪費時間

8.01 雨

強制匹配？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膽量。

那群螻蟻一樣卑微的哨兵，令人作嘔。

8.05 陰

抑制劑新進展，或許不久，哨兵便不再需要依賴向導輔助維持生命。

晚上依舊有宴會，希望一會兒下雨，可以早點收尾。

8.06 晴

匹配度與吸引力實驗？

她的提議似乎很有意思。

8.15 晴

實驗室重組，大約要忙上一禮拜，抽空陪她吧。

她總是愛笑。我體溫偏高，尤其臉頰，是病了嗎？

8.20 雨

帝國休戰協議公開，實驗經費減少了。

原來親吻並沒有那麽令人厭煩。

8.30 晴

抑制劑實驗叫停，戰爭結束了。

三年來第一個長期休假，或許可以帶她去外星系。

9.16 晴

徹底賦閑，卻接到了組建軍校的邀請。年輕哨兵聚集地，可能有更多的觀察樣本，還是去吧。

物理刺激成功，009號覺醒，可惜罹患PTSD，畏光，畏懼疼痛。考慮減小刺激力度。

她喜歡白色，是不是該穿實驗袍去約會？

……

12.24 雪

訂婚。

吸引力的確與匹配度掛鉤，是她贏了。

1.1 晴

她上午不小心捏碎了心愛的杯柄，記得去黑羽星系訂購茶具。

情人節快到了，她提到過全息艙。真是幼稚，但還是買一個吧。

2.14 雨

實驗進展平穩。

三月初是她的繼位40周年典禮，或許也該開始籌備婚禮了。

她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我，真想早點回去。

記錄到此為止，後面的筆記被人匆匆撕去，最後一頁凹凸不平，似乎書寫者心情煩悶，力透紙背，才留下這許多劃痕。

莉莉絲心情覆雜，鴆口中的“她”，應是諾蘭陛下。身旁的巨大畫像上，諾蘭唇角緊抿，神色嚴肅冷峻，和筆記中描述的判若兩人。

關鍵問題在於3700年的二月下旬，那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麽，才導致熱戀中的鴆與諾蘭徹底決裂，鬧到被流放邊緣星系的地步呢？

埃夫裏登錄光腦查詢，可數據庫中信息並不多，只粗略地提及諾蘭大婚，以及異形戰爭開始，兩樁大事。

莉莉絲想了想，猜測道：“所以說，她為了生下黑暗哨兵，增強帝國軍事實力，放棄鴆，嫁給了意外出現的鏈契約者？”

“不，這還不足以讓深愛她的林鴆，與她決裂，不死不休，一定另有隱情。”他收起光腦，轉向莉莉絲，“淩晨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是夜，莉莉絲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她與一個沈默寡言的少女哨兵並肩戰鬥，兩人駕駛機甲，到最荒涼的星際漫游。

夢醒了，她偏頭看到枕側的手環，下意識地喊：“奎因，你忘了……”

沒人回答，只有陽光一點點透過百葉窗，鋪灑在地上，劃出現實與夢境的邊界。

莉莉絲眨眨酸澀的眼睛，徹底清醒過來。

是的，真正的羅賽爾已死，奎因也不再是少女，前夢往事，恍若一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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