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正豐坐臥不安，蘭姐收拾好了被褥床單，靜坐相陪。過得一刻，燕兒來叫道：“蘭姐，小姐喚你呢。”蘭姐跟丁正豐互望，心頭一震，知道耶律紅對丁奉是取是舍的決定時刻到了。蘭姐道：“丁五爺，你也一起去。”丁正豐手心都捏出把汗，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女身後，在離耶律紅房門稍遠處立定。

蘭姐緩緩走進，只見耶律紅一人獨坐，見得她來，只略看她一眼，神情很是淡漠。她著身潔白的裙衫，臉蛋兒和著水珠給燭光照得紅潤，似剛出浴神態憊懶，又似在幽幽思索。蘭姐靜靜道：“小姐？”耶律紅道：“嗯。”蘭姐看她動也不動，怕是有什麽話說，神色不自禁地緊了。看桌上擺著幾張白紙，筆架在側，硯中無墨，便倒了少許水進去，輕磨起墨來。

磨得兩磨，蘭姐微是一笑道：“小姐，見著丁大公子了！”耶律紅一驚，擡眼定定地看她。應耶律紅這一望，蘭姐手中墨條不由得一停，耶律紅隨即挪開了目光，蘭姐便又輕磨下去。耶律紅道：“嗯，你也瞧見了，你覺得怎樣？”蘭姐羞愕，想：“怎麽拿我跟他作說呢？”但瞧她似還沒拿定主意的樣子，大是一喜，說道：“我呀，及不上小姐，我看丁大公子武功高強，人又重義，很難得呀！草原之中，不，天下又哪裏再找這樣一個人去？”看耶律紅靜聽不語，只得道：“不過——”耶律紅道：“不過什麽？”擡起眼看住她眼珠。

蘭姐道：“不過他是個殺手，殺了很多人，在江湖中惹了麻煩，可是非他本意，他定是給人逼得入了黑風堂的。”想起一件事，喜道：“小姐，你不也是做過一回殺手的？”耶律紅大是一楞，她為了追蹤丁正豐有個理由，故意先遣蘭姐小燕先給她安排了個殺手的名頭，引得丁正豐跟她糾纏狠鬥。丁正豐鬥她不過，自然要丁奉相助，那麽她便可藉此神不知鬼不覺地見丁奉面——這件事。想：“說自己這假殺手是被逼得做的，那也說得過去。難道自己一個大姑娘家好意思名目張膽地死死纏著丁正豐不放？”心中想著，微微點了下頭，說道：“沒有人願意做殺手給別人殺，他入黑風堂，確是被逼的，非他本意。”蘭姐聽她讚同，心頭更喜，道：“是！”手中墨也磨得緊了。

耶律紅喚她來，便是要傾吐一番自己深思熟慮的結果的，此刻給蘭姐打開了話匣子，便幽幽說道：“兩個多月前，我聽知他受人追殺叛出師門，是為了個女子，他雖是這樣，我還是覺得不虛此行，決意找到他。”蘭姐哦的驚聲，中原大俠的一通話，她可沒聽見。她跟燕兒一路追趕耶律紅丁正豐，相遇錢門鏢局，只是碰巧。耶律紅又道：“也是剛才，他明明有數次只身逃走的機會，卻死也不肯舍棄那女子，對我，——”說著提筆蘸墨，在白紙上點了一筆，道：“對我，我也覺得足夠。”筆鋒運轉，寫了下去，是個“夠”字。蘭姐楞得研墨的手停住了，想：“原來你心中早有了主意。”問：“是你故意試他的了？”

耶律紅不答，卻也停了筆，心想前事，道：“弱肉強食，師傅教導我——意志要堅，下手須狠，才能逞所願。這句話，你也要記住。”蘭姐更是歡喜道：“小姐深明大義，我一定記住。”耶律紅更道：“要奪！”手臂一揮，又寫起字來。

蘭姐但感心驚魄動，呆了好一會兒，說道：“你的話我記住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耶律紅筆不停道：“你說。”蘭姐囁嚅道：“丁大公子沒殺成人，會不會給黑風堂——”她想不起耶律紅是如何對待丁奉可能被殺一事，忍不住說了出來。耶律紅聽她說出這話，微微一楞，但毫不隱瞞地道：“揚州有四大高手，一是鳳兆南，一是黑風堂堂主江鎮北，一個是他師傅沈一萬，再一個就是他。鳳兆南武功排列第一，丁奉要不排名第三，便排名第二，因他的刀法二月前又精進了一層，連他師傅沈一萬也自嘆弗如。依他這般身手，他若不想死，就算鳳兆南親臨，也未必能殺得了他，鳳兆南尚且如此，何況江鎮北？”蘭姐想想也是，長松了口氣，想：“你又怎麽去找他呢？”但深信她早有安排，問多了反而見得生疏，說道：“丁五爺就在外面。”耶律紅道：“請他進來。”

忽哢嚓聲震響，樓下有門被人砸破，一個少女的聲音高聲叫道：“丁正豐！丁五爺，丁五爺——”撲進客棧中來。耶律紅眉頭微皺。蘭姐道：“我去看看。”沖出房門。門外丁正豐大聲向樓下應聲叫：“誰在叫我？姑娘是誰？”見下面有個黑影沖來，跑下去將要和來人碰面，看清了，啊地驚呼聲，止住步伐。蘭姐急切中看不分明，驚喝道：“誰！”刷地出劍，縱身一躍，淩空一劍向那少女撲去，宛如燕子投林，怕丁正豐中了暗算。那少女倏地退身，但一見到蘭姐面，便沒抽劍，反地面上大露喜色。小燕跟著蘭姐躍下。丁正豐急道：“不要動手，有話好說！”他又驚又喜，原來面前這少女，正是跟丁奉的那殺手少女。依舊一身黑衣，左臂上傷處給布襟纏著。

黑衣少女喜聲道：“丁五爺，我砸了兩家店子，才找到你們，太好了！你們都在，快隨我去救丁奉。”丁正豐並蘭姐小燕大吃一驚。丁正豐道：“快，快去！在哪裏？”黑衣少女卻不動，眼睛四望道：“就你們？那位高手姐姐呢？非她去救他不得。”

丁正豐這下怔住了，說到救人，自己可拿了命不要前去，但要耶律紅前去，不知她肯不肯。然而事關丁奉性命，也不敢單憑自己冒然便去。店家查喝破門者是誰的聲音在他耳邊也尤其響亮起來。蘭姐心中靜得下來，道：“出了什麽事？要我家小姐出手，還得去請，請隨我來。”黑衣少女神情微是一楞，眼看丁正豐垂頭喪氣，好不奇怪，問道：“丁五爺，那人不是你的朋友麽？”

蘭姐在門外道：“小姐，丁大公子朋友到。”恥律紅於下面的說話早已聽得清清楚楚，說道：“都進來。”蘭姐請二人進去，見耶律紅仍坐著寫字，便又去站在右側，按腕磨墨。燕兒立在左側。驀然面對耶律紅，丁正豐只感說不出的慚愧，深深一揖道：“耶律小姐，恕我直說，丁家堡對你有愧，丁正豐也沒臉見你，但——”雖受蘭姐點破，想替丁奉開脫，可又說不出口。蘭姐幫他接過去道：“但務請小姐助丁大公子一臂之力。小姐，丁五爺說的是這意思。”

丁正豐大是感激。耶律紅仍是頭也不擡，寫著她字道：“這些事，再也不用提。”她說的是丁家堡對她有愧的那些話再也不用提，而落在提心吊膽的丁正豐耳裏，無疑成了耶律紅已跟丁家堡一刀兩斷，什麽事都不用再提之意。丁正豐只一聞得，頓時身心俱寒，臉色都白了，呆立當地。蘭姐知他會錯了意，道：“丁五爺，你有什麽事等會再說。救人要緊，這位姐姐，丁大公子遇到了什麽險，你說出來。”

黑衣少女卻忽地道：“丁奉有點小險，不用你們救。”拉丁正豐道，“丁五爺，你這就隨我走。不用求她們。”她臉上滿是怒色，說著擡步便走。耶律紅一楞，但旋即一笑，揮筆道：“想走？”後面的話雖沒說出，人人也知道“沒那麽容易。”黑衣少女神色一凜，立步喝道：“什麽？”便要發作。小燕怒道：“你兇什麽？”黑衣少女大怒，便要拔劍，丁正豐忙地按住她手，她這劍沒拔出來。黑衣少女滿面怒容，雖是如此，卻也不拂逆丁正豐之意。當日丁正豐來揚州沒多久，便給丁奉和她發覺。因此那日在雨中給丁正豐跟蹤，也沒對他下毒手。丁正豐道：“不忙。”從懷裏取出裝有金葉子的小袋捧起，道：“耶律小姐的金葉子，丁正豐不才，用去了五張，這五張，日後必然加倍奉還，剩下的一些，便請小姐收回去。”他心中知道了耶律紅的意思，反的平靜，說話毫不緊張。

耶律紅不語，蘭姐又是心急，又是好笑，又是惱怒道：“丁五爺，這些金葉子是小姐故意送你的，難道你不知麽？依你的武功，要從小姐手中搶得它去，怎麽可能呢？”丁正豐想：“不借，金葉子確是耶律紅故意給我的，不然單憑她一只右手，自己也遠不是對手，更另兩個少女，八成便是蘭姐跟燕兒了，好深的心計！但她給這金葉子是借此好跟在自己身後，並沒有送的意思，還是還給她的好。”因將小袋托得更高。還沒言，一只手伸來，小袋給那黑衣少女擘手奪了過去。丁正豐吃驚道：“你？”。黑衣少女搶得金葉子在手，退離丁正豐一步，持袋仰首哈哈大笑道：“既是不要，我拿去零用好了。”邊將袋掛在腰帶上。

小燕離她最近，喝道：“你得意什麽？”踏攻步上前一抓，要將金葉子搶奪過來。黑衣少女見勢奇快吃了一驚，錯步避身，但還是給小燕將小袋抓住扯在手中，奪了過去。小燕一招得手，便即退身，持袋詢問耶律紅道：“小姐？”黑衣少女失手惱羞成怒，刷地出劍。小燕只得避身。蘭姐道：“把袋扔給我。”小燕連避三劍，扔袋過去，蘭姐接住。小燕抽劍出來。丁正豐不自主地退到了門邊，耶律紅坐著的桌子是在靠裏床前，進門之處也甚寬坦，可供她二人一鬥。

丁正豐大是焦急，一邊秋兒命在旦夕，一邊偏又是耶律紅的屋子，不能喝斥。兩人激鬥，鬥到何時？卻又想到，就算自己跟這黑衣少女去了，秋兒也是死，不由長長嘆氣。兩女一個交合分開，跟著忽忽幾劍，便停了手不動。黑衣少女提劍在手，小腹已給小燕用劍抵住，臉色熬白，說不出話來。丁正豐也楞住了。忽地一物飛來，本能地一接，卻是那個裝著金葉子的小袋。丁正豐詫望蘭姐，蘭姐剛才收回小袋，卻是不想給那黑衣少女奪去之意。

蘭姐哼的聲道：“就憑你這點本事，也救得丁大公子出來？”黑衣少女因受了傷，這才幾劍落敗，聽言怒火中燒道：“救不他出來，他死我死，你們也未必救得他出。”手中劍一動，不要命地切小燕腰。小燕嚇了一跳，豎劍擋開，鐺地聲震響。耶律紅擡眼，忽聽得屋檐上有人掠落，漸落漸多，不由神色一凜，停了手中筆不語。小燕刷刷幾劍，又指住了黑衣少女小腹。黑衣少女口中氣喘，手中劍斜持，退後一步，仍露出不屈神色。

耶律紅緩緩將筆尖舔直，問道：“你這八路劍法，是誰教的？是他？”黑衣少女憤憤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耶律紅哼的一聲，兩手將筆轉動，既不問，也不答。蘭姐道：“要我小姐救他，不是不可以。”

黑衣少女並丁正豐同是一喜。黑衣少女睜大了眼道：“你要條件？”神色緩和多了。小燕方收了劍，但怕她又發作，持劍在手裏相防。蘭姐道：“無論如何，我們小姐是要帶他回草原的，什麽條件，你應該清楚。”丁正豐大震。黑衣少女眼盯耶律紅，看得兩眼，臉刷地白了，退後兩步，突地不知為何，仰天哈哈大笑，大笑特笑，仿佛蘭姐說出的話十分幼稚。黑衣少女如此放肆，蘭姐悖地變色，卻猛地屋頂四周一片喊聲動地道：“拜月神教，千秋萬載，文馳武德，一統江湖！”原是拜月神教中人光臨，眾人早驚聞拜月神教大名，此刻驟遇，莫不駭然！卻耶律紅嚓地將筆崩斷，道：“來得好，看看是誰！”取一截上揮。斷筆呼嘯射透屋頂，屋頂上一人痛叫，已是給她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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