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失色道：“別殺他！”丁奉大是一楞。羅雪肯求道：“我求你了！”丁奉不知為何，但看她如此神情，也就住手。羅雪緩緩將他劍拿下。丁奉傷處疼痛，怒氣又起，憤憤道：“素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南宮世家是個什麽東西，競敢打主意打到我頭上，不是我師妹饒你，定教你三人死在我手上！”

南宮真臉色慘白，按住傷處的手不停發抖，絲毫不能應答。兩個老者此刻都痛昏了過去。羅雪心驚魄動，看看南宮真，再看看丁奉，將劍緩緩插入丁奉鞘中，噙住眼中淚。替丁奉裹傷，裹好，向南宮真道：“真公子，謝謝你那日派了個人來送我，你好好保重——我們去了。”

南宮真眼中一震，手微抖，弱聲道：“你，——”羅雪忍了忍淚，攜丁奉右臂，靜靜道：“你是知道的，在羅家莊。”霎那間，丁奉明白過來，跟南宮真都是震驚。南宮真不敢相信地後退一步，靠在壁上，目光震怒；丁奉氣喘相看，怎敢相信自己刀傷了的，競然是自己深愛著人兒的婆家。他似乎全出自習慣地托住羅雪，顫聲道：“他，他就是——”心中想說“就是你的婆家？”又忙地把托住她腰的手縮回。羅雪推他向樓梯走去，弱弱道：“是了，走吧。”

丁奉心中又是震憾又是不安，自己出手傷了他原定的夫婿，羅雪不但不怪自己，反的敢在他面前抱依自己，她那句話，更是和他斷裂關系，一心跟著自己之意了。然而自己——，丁奉頓然感到大是不餒，卻說不出半句話。走得幾步，忽後面身響，便止步不前。道：“南宮真摔倒了。”羅雪也不回望，問道：“他會死嗎？”

丁奉道：“不會。”羅雪什麽話都不說，擡步便行。丁奉橫不是滋味道：“我教人救他。”到得底樓，幾桌食客仍在，丁奉在上面殺人，傷人，不過眨眼間的事，聲音不大，居然沒將他們驚動。丁奉取了二十兩銀子扔在櫃臺上，喝聲道：“快去請個大夫來，南宮世家大公子在你家樓上出事了！”掌櫃的聞言跳起，南宮世家武林一霸，他家公子這裏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即差人去請大夫。急抓了銀子在手，跑上樓去察看。

丁奉出得酒樓，帶著羅雪繼續潛逃，十多天過去了，所走路愈是偏涼。這日到了座樹木茂盛的青山峰頂，發現一處建有座很大的涼亭，棟梁陳舊，上書著“眺望亭”三個黑字，也不知那個富戶人家或官員所建。在山峰下的低谷，有著潭清徹明亮的山水，水面狹長，四周大樹遮庇，宛如要將它藏起來一般。丁奉看這座山峰另一面還有三五座小山呼應。四處村落隙疏，是個絕好的藏身之所，說道：“好了！”就在那裏安定下來，潛心教起羅雪武功。

武功一道，貴在觸類旁通，見多識廣，見多了方能識廣。丁奉撿了套青雲劍法，本擬三個月便要教會她的，然而羅雪除了會點羅家槍法，劍術得自他爺爺流落江湖時所求得的一點皮毛外，太過平淡，根本無法以此及彼，靈活變動。青雲劍法在丁奉手中淩厲，到了羅雪手中卻似根粗木在手，給她使不快，拿不穩。羅雪面對這套陌生的劍法，使出來渾不如使那平易至極的幾劍劍法來得溜刷。

丁奉每每這時，勸慰勉勵，試演一招一式如何演變，演變到如何程度，順帶演著說出的些武功依據來。又分別祥解體會，一劍如何對付赤手、劍、刀、槍、棍、飛刀等的攻擊等等。每一講都是大半個時辰，直把羅雪聽得木瞪口呆。羅雪始時還雲裏霧裏，過得一久有了些領悟，練到極早起來，極晚收手，也能安心修習了。除了每日必跟丁奉拆兩個時辰的劍，多半時候一個人練習。

羅雪舞劍，丁奉在一旁看著，在一久是他最開心的事。他有時跟羅雪說笑，固然憑著他的活躍的思路，不時博得羅雪咯咯直笑，自己開心。又或是平日習慣成自然的摟摟抱抱，感覺滋味挺好，但這些無不迅即牽動他心中隱隱的傷處，引起陣陣心痛感，都不好受。對他而言，唯有這般靜靜地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身影與劍共舞，感覺離她既很遠，又很近——這種滋味就有種說不出的特別的好。

一晃天氣漸漸轉涼了，樹葉有些發黃，飄落了。丁奉看羅雪劍術已使得有他五成樣子，離別在即，心中的苦愈積愈深，抵擋不住，揮之於劍。他的劍快，狠，準，出手後只聽刷刷刷片急嘯之聲，近乎兇手殺人時的那種無與倫比的霸道，似要催毀一切，又似要使一切重生。他神色陰沈，羅雪看了，頓時想到他要出手殺人時的神情。這兩種神情，當他駐劍喘氣，臉上熱汗四溢時；當他那日在酒樓中緊凝竹筷，臉上肌肉一跳時，霎時間象極了。

羅雪總是很關切地跑過去，替他搶擦著汗，柔聲問道：“你怎麽了，想起了什麽？”丁奉什麽都沒想起，對他來說好象只需要遺忘。每每那個時候，他總是毫不猶豫地將羅雪推開，羅雪每每這個時候，也必然是一怔，然後心酸襲來，眼中溢出淚水，心裏想呀想呀，想起了很多，想到了初識時的雨夜，想到了百劍山莊他為自己殺人，想到了血洗鞋攤，想到了他跟自己說的一句話：我是罪不可恕，我不怕，只要你毫發無損，我就是殺再多的人，也心甘情願！——這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神情如在眼前。

“他是心甘情願的嗎？”心酸襲來，不由得哭泣起來。

她忍得一忍，於是又想起了江堤上攜手共笑，他神采飛揚的英姿；他切樹入江，橫渡洶湧激流的豪情；那絲絲江中給他護住甜美如甘的喜悅，眼中的淚更是刷刷直流。忽而眼前江走，濃情散去，丁奉帶她初到這座山峰，他右腳步一踏，坦胸仰視山峰，哈哈笑道：“哈哈，就是這裏了。”更是抽噎起來。她抽噎出聲，自哭一陣，慢慢地坐倒地上，腦子裏不可遏制地繼續想下去。

丁奉那明亮的體態，令她屈服的身姿，開心的笑語，他冒著汗水時對自己勉勵，每日捕食時的勤勞，到得後來，丁奉見自己因是露宿在亭子裏鬧肚痛，決定在潭水旁用草木蓋間房子——她更加不能自已，想：我當時歡欣喜極，伏在他懷裏說道：“對，是要造間房子，屬於我們倆的房子。”他那個傻瓜當時一楞，緩緩地笑了笑。哎，房子搭起來，卻給他格成了兩間，我當時好生不悅，晚上一個人跑到亭子石板上睡，這回生了氣，睡在石上沒墊什麽，我存心跟自己過不去，既恨自己，又恨他，我雖然不好挨，但想到他明天看到我瘦弱可憐的，他必然會出的那股心痛的樣子，我高興極了，哎——

誰知我醒來一瞧，卻哪裏是在亭子裏，我是睡在自己床鋪上。我大是不信，揉了揉眼，怔怔地到他房間，伏在他旁邊睡下。我哭了一通，迷迷糊糊地睡去，醒來時獨我一個，陽光滿屋，已是很晚。他居然沒有催我早起去練功，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既是震顫，又是心喜——想到這裏，不由又滾出淚來，心裏喃喃道：“他是嫌棄我？可一切他知道呀，我一點沒錯，連他自己不也是給人陷害了？”

她不知有多少次這樣的想象，不知多少次給他沖完澡後瞧見，上來輕輕一抱，所有的委屈都片刻化著烏有了，心裏藏著的一個結，終究是不便問，亦不好問，給他打個哈哈過去豈不自惹沒趣？“精誠所至，精石為開”她是知道這句話的，她想他或許有他的苦衷，自己就這樣和他相守著吧，然而這事還是一直牽引住她，使他不安，使他喘不過氣來，像柄刀直指著胸口那樣不舒服。

天氣更涼了，兩人屈指一算，怕是十月中旬了，彈指之間，兩人在這山上差不多呆了三個月有餘。這天陽光出奇的好，羅雪練了一通劍，收了劍說道：“我去沖個涼。”徑直向旁邊水潭走去。丁奉本和她拆劍，羅雪走了，他便一個人使，幾個月來，他情渲劍中，出手更為兇狠，幾月飄泊無涯，這算是他唯一的收獲。

附近的鳥兒給他射得差不多了，沒有鳥叫聲。丁奉使劍，除了手中長劍的唿唿風響，便是羅雪一邊劃水的聲響。邊使劍邊享受水聲，他已聽慣了。只是近日來天氣寒冷，很少聽到，此刻得聞，也留神得格外仔細。忽水聲大響，羅雪驚叫一聲，似遇到了什麽意外！

丁奉急縱過去叫道：“怎麽了？”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只有羅雪的幾件衣服丟在一邊，羅雪浮水在水潭中，雙手慌亂地拍打著水道：“我，我的腳被魚咬了！”跟著連頭一起沈入水中。丁奉微驚微奇，身子一縱，半空中收劍入鞘，人落水中，將羅雪挾在左臂，踩水劃向岸邊，一著了土，急道：“傷在那裏？”

他將她身子托起，往下查看，頓時滿臉通紅，手中一軟，羅雪嘩地重落水裏。羅雪從水中爬起，抱住他腰身道：“我是騙你的。”霎那之間，丁奉說不出話來，只是凝望著她。羅雪臉上血紅，低低道：“三年滿了，他們就要來找我了。”丁奉仍是不動，羅雪忍得一忍，終於看著他眼道：“為什麽你總逃避我？”她這句話，是她無數次想問而沒問出的，這刻終於問出。

丁奉一聲不響，緩緩推開她身子，大踏步上岸離去。羅雪心裏一痛，軟倒水裏。丁奉聽她沒浮出水面，也不回頭再看，直走到練劍的地方，才聽有羅雪出水的嘩嘩聲響，他松了口氣，眼視眼前一切，神情木呆至極。倏地抽劍在手，刷刷刷地激起陣破風聲響。通常他這般使劍，能稍許忘掉羅雪一二，然而此情此景，卻緊緊繞在劍上，繞在空氣中，他一轉身得見，一擡眼得見，一急砍得見，想相愛不能，一時心中的痛恨源源湧來，而她的身影於源源的恨中也能得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