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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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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4月18日,薄霧。

奄奄一息的李畋躺在洞口,旁邊石壁上的“正”字有兩個完整的和一個半拉的,那是李畋用來記錄時間的,第三個只寫了三筆。從清明那天算起,已經是第十三天了。李畋一直沒有找到下山的路—他想不通那些棺材是怎麽弄到洞裏的。那些棺材能上來,為什麽自己下不去?此時,李畋已經無法起身,傷口感染和持續高燒已經吞噬了他全部的體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摸索到一把紅子果塞進嘴裏,艱難地咀嚼、吞咽。他只能用這種辦法給自己一線生機。

一陣疼痛襲來,李畋再度昏迷。

山下,一座遠離村落的茅草屋。孤獨,破敗。

屋外,小迷糊低頭收拾著采藥的工具—背簍、掘鏟、藥鋤之類的。“阿爸!我去後山采藥了。烤好的洋芋就放在你床邊,你伸伸手就夠得到。”

“哞……”屋裏有氣無力的聲音像是一頭垂死的牛。

小迷糊起身,沿著一條彎彎的小路上山。

“天上的星子落了,

我們的拉蒙走了。

天上的雲彩散了,

我們的拉蒙走了。

天國的路是那麽遙遠,

我們的拉蒙啊,你定要走穩喲!

天國的路是那麽寒冷,

我們的拉蒙啊,你切莫著涼喲!……“

小迷糊一邊走一邊為高志華牧師唱著喪歌,淚流滿面。

歌聲在山野中回響。悲憤,壓抑,無能為力的宣洩。

老鷹崖真像一只尾巴被夾在石壁中的鷹隼,振翅欲飛,卻又無力擺脫。

小迷糊在鷹腹下面的絕壁上攀緣,遠遠看去,像是一只靈巧的猴子。

絕壁上有一些或深或淺的石窩,越過鷹爪,繞過鷹腹,直達左邊的鷹翅尖。那是唯一能翻上鷹背的通道。只是不知道這些石窩是什麽人鑿下的。鷹背上有兩種藥草長得比別處都好。一種名叫八爪金龍,一種叫白背葉。八爪金龍要等到六七月份才是采摘的季節,白背葉則一年四季都可采摘。

從鷹腹到鷹翅尖是最險峻的,人幾乎需要仰面攀爬,稍不留意就會墜落山崖。

小迷糊一只手緊緊抓住一棵從石縫中長出的小樹,右手從腰間摘下一只撓鉤,順手一甩。帶繩的撓鉤在空中畫了個弧線,翻過鷹翅,準確無誤地在一棵松樹的枝丫上繞了兩圈,死死纏住。小迷糊借助繩索的拉力攀上鷹背。穩住神,輕輕抖手,撓鉤魔術般的脫落。收好撓鉤之後,小迷糊突然發現有些不太對勁—*近崖壁的地方小山一樣堆積著松枝。老鷹背上極少有人上來,這堆松枝是誰弄的?躡手躡腳地*過去,卻發現凹穴處躺著一個人—那正是昏迷中的李畋。

小迷糊認出了李畋。李畋初到石門坎時,還是小迷糊上山告訴高志華牧師的。

“李先生!李先生……”小迷糊的漢語有些生硬,那是他私下裏央求學堂裏的孩子教給自己的。

李畋人事不知。

小迷糊搖著李畋,看到李畋身上的那些擦傷,傷口已經感染,額頭像火炭似的燙人。小迷糊想了想,轉身離了洞口。采了一些白背葉,又挖了一大塊芭蕉根。回到洞口。先將白背葉搗碎弄成糊狀貼在李畋的傷口,然後擠出芭蕉根的汁液滴進李畋嘴裏。

過了許久,李畋終於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個黑影在身邊晃動。本能地伸手握住腰間的匕首,用力一揮。幸而那只手怎麽也擡不高,只是微微一動,隨即無力地垂下。

小迷糊顯然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推搡著李畋:“李先生,李先生!”

李畋的眼睛依然看不真切,但卻清晰地聽到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小迷糊蹲下,將李畋的頭抱在自己懷裏,水囊湊在李畋嘴邊:“李先生,是我。我是小迷糊,你見過我的。前些日子你來找牧師,還是我去山上幫你找的。”

李畋喝水:“小迷糊,我死了嗎?”

“先生,你沒死。你還活著!”

“我沒死?”李畋疑惑,“可我為什麽看不清楚?”

小迷糊連忙取下纏在頭上的布帕,用水弄濕了一角,輕輕擦拭李畋的眼角。

李畋的視野裏,小迷糊的臉龐越來越清晰:“小迷糊,我真的沒死嗎?”

“先生,你真的沒死。可是,我們的拉蒙死了!”小迷糊突然放聲大哭,那是一種壓抑了很久的哭聲,悲痛的讓人心酸。

“拉蒙?”李畋一時茫然。

“牧師,是牧師。他死了,被土匪殺死了!”小迷糊的鼻翼在抽動。

李畋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清明夜的情形。高志華牧師的屍體橫在冰冷的山路上。自己用匕首在刮一棵樹的皮。月色朦朧中,幾個鮮血寫成的字—神將賜以木鐸,人竟宿於石門。淚水從李畋眼角溢出。

“李先生,你是怎麽上來的?”小迷糊突然想到這是老鷹崖的老鷹背,看著遍體鱗傷的李畋,萬分訝異地問。

李畋苦笑:“不是上,是下。我是從山上下來的,從天而降。”

小迷糊驚叫:“天啊,你命可真大。”

李畋的腦子也漸漸清醒:“對啊,你是怎麽—過來的?是上,還是下?”

“我是從下面爬上來的。”

小迷糊的話讓李畋驚訝,興奮地掙紮著坐起:“這麽說,有下山的路?”

小迷糊點頭。

李畋一把抓住小迷糊瘦弱的雙肩:“快!快帶我下山!”

小迷糊搖頭:“你渾身是傷,翻不過老鷹背的。你要先養好傷才能下山。”

“我會很快好起來的。”李畋說。

在小迷糊的照應下,李畋果然一天天好起來。

小迷糊每天從山下給李畋帶來水和洋芋。李畋終於不再艱難地收集露珠補充水分。那個山洞早已經被小迷糊用草藥薰過,又鋪了一些柔軟的茅草,李畋睡的也舒服多了。

洞口石壁上的“正”已經有了四個—又過了七天。

1938年4月25日,太陽很好。

剛剛吃了兩個洋芋的李畋舒展著筋骨:“小迷糊,你看,我這樣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你下山去幹什麽?那些土匪正等著抓你呢!”小迷糊在采摘白背葉。

“那幫土匪一直沒走嗎?”李畋問。

“走是走了—那只是明面兒,他們在每個出山的路口都布下了眼線—那些人,拿起鋤頭是人,放下鋤頭是鬼。你根本出不了山。”

“小迷糊,想辦法送我出去!一定想辦法送我出去。”

小迷糊搖頭:“沒有辦法。”

“小迷糊,你再想想—有沒有小路或者山洞什麽的?不管什麽辦法,只要能讓我離開石門坎就成。”

“我先下山了。”小迷糊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小迷糊?”李畋叫道。

小迷糊已經像個猴子似的跑到鷹翅的邊緣,轉眼就不見了。

李畋追了過去,從小迷糊消失的地方看下去,只見萬丈深淵,令人眩暈,根本看不到小迷糊的身影,更看不到下山的路。“小迷糊?小迷糊!”李畋對著深淵喊。

“李先生,我這兩天過不來了。洋芋和水足夠你兩天用了!”小迷糊的聲音從老鷹翅膀的下面翻上來。

李畋頓足,無奈。

經草藥薰過的山洞成了李畋溫暖的巢穴,雖然和十三具棺材相伴,日子久了,倒也不怎麽害怕。

那十三具棺材呈六橫七縱排列。橫向為五一一三一二,第四行的三具棺材和第五行的一具棺材之間相隔很遠,第五行的一具和第六行的兩具呈等腰三角形。縱向為四一一二三一一。這種排列方式很奇怪。有意為之還是因緣巧合?

李畋看著那些棺材,突然笑了。他走到第五行第三列那口棺材前,也就是那個等腰三角形的尖部。那具棺材和其他的棺材並無二致,吸引李畋的並非棺材本身,而是它所在的位置,那是一個很奇特的位置。李畋圍繞著那棺材仔細打量著,他要找一個能藏東西的地方。山下的土匪布滿了眼線,自己身上的東西太重要了,不能帶著下山去冒險。他要把銅砣和自己的筆記本藏起來,等時局安定之後再取它們下山。老鷹崖地勢險峻,藏在這裏應該安全。但為了以防萬一,他要想一個更為妥當的辦法。這十三具棺材的奇特排列讓李畋突發奇想。李畋的目光終於在那口棺材下面的石頭上停了下來,彎下身子,拿匕首挖了起來。突然,他又搖搖頭,停下,將挖開的石頭覆原。起身,迅速奔向另一個位置。

1938年4月28日,清晨。洞口的正字變成了四個半,李畋已經在野外度過了二十三天。

小迷糊再次爬上老鷹崖,沒有背簍,沒有藥鋤……

李畋在打太極,精神很好。

小迷糊哭喪著臉:“先生,我阿爸死了!你有機會了……”

李畋停下,滿臉疑惑:“說什麽?”

小迷糊哭出聲:“嗚……嗚……我阿爸死了……麻風病……嗚……牧師說過要給他治病的……嗚……還說要送我進學堂……嗚……”

李畋摟過小迷糊,一只手在那孩子頭上輕輕胡擼著:“孩子,不哭。跟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我送你上學堂。”

“先生,你是好人,是和牧師一樣的好人。你有機會了……我送你出山。”

“什麽?機會?”

“跟我下山,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小迷糊依然淚眼婆娑。

“孩子,我跟你下山。”

小迷糊先將撓鉤掛在一棵松樹上,又取出另外一根繩索系在李畋腰間,再將那根繩索在另一棵松樹上繞了一圈:“李先生,你抓住撓鉤的繩子,從這兒翻下去。下面的崖壁上有鑿好的腳窩,千萬不要慌,腳下要踩穩。過了老鷹的肚子就好了,再下去有一塊像烏龜殼一樣的石頭,你站到石頭上之後就使勁扯三下你腰上這根繩。記清楚了?”

李畋用一根新的草繩拴牢那只有半邊的眼鏡,點頭:“記清楚了。”然後走向崖邊。

小迷糊雙手緊緊扯住繞在松樹上的繩索,繩索的那頭就是李畋的腰。

深不見底的山澗讓李畋眩暈,他不敢往下看。

“翻下去!先生,沒有別的路!”小迷糊在喊。

李畋翻下。

手裏的繩索猛然一沈,小迷糊趕緊拉住。繩索緊繃。如果不早把繩索在松樹上繞了一圈,單憑一個孩子的力量,怕是禁不起李畋這一墜的拉力。小迷糊用力扯著繩索,一臉緊張。

李畋的身體打著晃,找不到著力點。

小迷糊扯著繩索,緊張地出了一身冷汗,扯著嗓門兒喊:“先生,穩住!抓住樹!腳!腳要落到石頭上……”

打著晃的李畋終於抓住一條樹枝,慢慢地穩住身形。

看到緊繃的繩索不再顫動,小迷糊的心總算放下。配合李畋下降的速度,小迷糊緩緩地松動著手中的繩索。小迷糊看不到李畋,只能憑借對那根繩索的感知來判斷李畋的位置。

崖壁上的李畋顯得笨手笨腳,每做一個動作都會消耗大量的體力。好歹總算是過了老鷹崖的肚子。下面的路雖說依然險峻,但總算是四肢都有了落處。李畋的動作好像也熟練了許多。

緊繃的繩索突然停止,小迷糊緊張地等待下一個信號。繩索一松一緊,剛好三下。小迷糊擡手,用袖口擦拭額頭的汗。

天黑之後,小迷糊帶李畋回到自己的家。

小迷糊的家可以用赤貧來形容。除了一口鍋,別無長物。甚至沒有床。只有兩堆茅草,一堆屬於小迷糊的阿爸,一堆屬於小迷糊本人。小迷糊的阿爸躺在屬於他自己的那堆茅草上—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李畋看著曲蜷在茅草上的那具屍體。

“那就是我阿爸。”小迷糊在地上鋪開一張草席,“李先生,你躺上來。”

李畋茫然。

小迷糊並不擡頭:“這是給我阿爸下葬用的,先給你用。”

“什麽?”李畋有些發木。

“你躺在席子裏面,我把你送出山去。”小迷糊說。

李畋躺下。

小迷糊楞了一下:“把你的眼鏡摘了!我爸不戴眼鏡。”

“眼鏡?你爸?”李畋不知道小迷糊要搞什麽。

“我要把你當做我爸弄到山外埋了,我爸是麻風,弄得越遠越好。”小迷糊說。

李畋這才完全明白小迷糊的計劃,很痛快地摘掉眼鏡,卻舍不得丟:“我,拿在手裏好了。小迷糊啊小迷糊,我看你一點都不迷糊。”

小迷糊卷好席筒,想了想,起身,兩只小手在鍋底蹭了蹭,回身:“先生,閉上眼。”

李畋躺在席筒裏:“幹什麽?”

“閉上眼!你現在是我阿爸,我阿爸是個死人,死人都會閉上眼的。”

李畋閉上眼。

小迷糊的兩只臟手伸進席筒,在李畋臉上胡擼著。

“你搞什麽?”李畋叫。

“你是死人,死人不能說話。”小迷糊抽回雙手,將席筒向屋外拖。

屋外,停著一輛借來的木軲轆板車。

殘月西斜。

小迷糊推起板車:“李先生,記住—你是個死人了。”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板車的木軸在吱吱地響。

快出山的時候,一個黑影閃過,攔在路上:“(苗語)幹什麽的?”

小迷糊:“(苗語)我阿爸死了,推出去埋。”

“(苗語)小迷糊?你阿爸?老麻風死了?”黑影似乎和小迷糊很熟悉。

小迷糊借著月光看清了那張臉:“(苗語)是蟈蟈叔啊!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幹什麽?”

“(苗語)睡不著,來地裏看看,今年的洋芋長得真好。”蟈蟈指著板車上的席筒,“真是你阿爸?”

“(苗語)這阿爸還能隨便認一個?早晨死的,怕碰上人,晚上拉出去埋。”

“(苗語)這死麻風是不能碰到人,你打開席筒我看看,別是你小子偷了什麽東西弄出去。”

小迷糊把席筒子的一頭兒弄松,露出李畋的半個腦袋:“(苗語)不信你就看嘛!”

蟈蟈取火鐮打火,明是抽煙,實是照明。

長時間穴居之後,李畋的頭發又臟又亂,散發出一股餿味,臉上也被小迷糊弄得臟乎乎的,面目全非。

蟈蟈厭惡地扭臉,擺手:“(苗語)快走快走!”

天亮的時候,山路的某個轉彎處。

小迷糊停下,解開席筒:“李先生,出山了。”

李畋睜開眼睛,跳下車:“出山了?”

小迷糊點頭。

“在村口碰見的那人是誰?他問你什麽?”李畋問。

“那人是土匪的眼線,拿起鋤頭種地,放下鋤頭為匪。”小迷糊說,“李先生,你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前面有一個岔道,你走小路……一直走就能到威寧。我,我是聽人講的,我沒有走過。”

李畋彎腰,輕撫小迷糊的臉頰:“孩子,跟我一塊兒走吧!咱們去貴陽,你應該上學堂的。我說過,要送你上學堂。”

“我不去。我阿爸還沒有埋呢!再說,我借了人家的車,得回去還給人家。”

李畋在身上摸索著,終於摸到那只派克筆:“孩子,謝謝你。這只筆你拿著,記得要讀書。我還會回來的,回來接你。”

小迷糊不出聲,低著頭一門心思地收拾那張草席。

李畋走在山路上,揮手。

小迷糊看著李畋遠去的背影,流淚。

石門坎寨子外的坡地,已經進入收獲季節的土豆枝葉茂密,一片翠綠。

一個人拎著褲子從坡地上跑下來。

蟈蟈罵道:“(苗語)臭螞蚱!你死哪去了?到現在才來!”

螞蚱系著褲腰:“(苗語)對不起!讓蟈蟈哥受累了。拉稀!”

蟈蟈憤然:“(苗語)拉死你!”

螞蚱涎笑。

蟈蟈拂袖而去—他們是在換班。蟈蟈打著哈欠走回寨子,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住腳步,折身走上另一條小道—那條小道通向寨子外的小迷糊家。

小迷糊家的茅草堆上,小迷糊阿爸的屍體。

蟈蟈罵了一句:“(苗語)狗日的小迷糊!”撒腿就跑。

螞蚱蹲在土豆叢裏,綠葉中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眼睛卻一直盯著那條路。

蟈蟈跑過來:“樹!快扳倒消息樹!”

路邊有一棵枯樹,方圓百米唯一的一棵樹,就在螞蚱三五步之外。

螞蚱不敢怠慢,顧不得許多,拎著褲腰以十分滑稽的姿勢奔到樹邊,因為雙手騰不出空,就勢用半邊身子一撞。

枯樹倒地。

螞蚱又順勢蹲下,一陣異響,奇臭無比。

第二天早晨。

有人發現小迷糊的屍體被吊在村頭一棵老槐樹上,手裏還死死握住一支派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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