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於海上之後，無識無想，不知什麽時候起，只覺得內心一片清朗，越走越是開闊。”

水亭之中，姬玉雪向弟妹述說自己的近日經歷，“這等寧和平靜的境況仿佛無窮無盡，無有終點，直到我忽然遇到了陰影，覺得有如自己的心魔，非得掃除不可。”

“什麽陰影？”姬水鏡問道。

姬傲劍道，“想必，就是那艘裝甲戰列艦了。”

姬玉雪微微點首，“自古以來皆是木舟竹筏，突然出現了鋼鐵之船，就覺得很不和諧。在我意識之中，如此怪異事物似乎違背了天地至理一般。”

姬墨璃說道，“六姐既然覺得很不和諧，自然就要撥亂反正，恢覆天道秩序了？”

“我當時覺得那艘船不該存在，不知怎麽，突然就感覺有一股天地之力可為我所用。”姬玉雪道，“然後，就是小劍看到的那一幕。”

“這種超越時代的怪物果然還是毀滅了比較好！”姬水鏡眉開眼笑，“六姐討異誅逆，還世間一片朗朗乾坤，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道代理人了。”

姬玉雪接著道，“然而我事後想來，根據物理定律，鋼鐵船殼只要產生足夠浮力，一樣也能航行，所以錯的並不是那艘船。”

“那錯的是什麽？”姬水鏡聽得糊塗了，“難道是天道錯了？”

姬傲劍道，“錯的不是天道，不是六姐，也不是那艘裝甲艦。錯的只是那艘戰艦遇到了六姐。”

姬水鏡喃喃搖頭，“不懂。”

姬玉雪開口，“我們通常所說的天人感應，一般認為是自身領悟了大道正理的本質，與天地本源共鳴交應，從而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借用自然偉力。”

姬水鏡越發不解，“是啊，難道不是這樣嗎？”

“對於天地本質的理解可以有無數種角度和方式，有些理解算得上是殊途同歸，但更多的卻存在互相矛盾之處，甚至水火不容。”姬玉雪緩緩說道，“然而彼此不同的理解領悟，卻有可能都通往天人感應的境界。”

姬墨璃沈吟著道，“也就是說，其實並沒有什麽確定不變的大道至理？”

“可以這麽說。”

“請問六姐，自身對於大道的理解，如何才能上升為天人感應的境地？”

“內心的確信。”姬玉雪略略一停，又接著道，“對自己道路的確信。”

“等、等一下！”姬水鏡依舊想不明白，“照六姐的意思，不是說只要一個人是偏執狂，就有可能天人感應嗎？難道領悟大道就是這麽一回事，我絕不相信。”

姬玉雪正待解釋，忽然覺得麻煩，“小劍來說。”

這個問題被六姐甩到自己頭上，姬傲劍自然不能退卻，“要說感悟大道就得是偏執狂，這話也不能算錯，不過和普通的偏執狂是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

姬傲劍道，“普通的偏執狂，只是對一些簡單觀念的頑固不變，並沒有足夠的理性支持，其實只是意氣用事而已。而我輩求道之人，對自己道路的確信，那是對於理論體系的堅執不移。”

姬水鏡問，“什麽是對於理論體系的堅執不移？”

“這是你自己在漫長的修行道路之中，逐漸積累形成的一套對宇宙萬物的認知理解。這個認知體系一直在不斷的修正完善，直到你以自己的理性能力認為已經改無可改，真無可真，那就確信無疑地貫徹下去，便是你自己的道路。”

“好的很。”姬水鏡道，“這樣就可以天人感應了？”

“當然不是。”姬傲劍解釋說道，“如果對於大道的認知領悟並沒有足夠的深度，只是自以為透徹深入，那再怎麽確信，也是沒有用的。”

“嗯，一個笨蛋再怎麽以為自己深邃玄奧，也是成不了道的，這很合理。”姬水鏡繼續道，“那如果一個人的悟道積累確實深刻徹底，那麽只要確信自己的領悟，就可以天人感應了吧？”

“理論上雖然是這樣的，但堅定的確信那也是很難做到的。”

“為什麽難以做到？”

“首先，你不能過早就開始確信，這樣會導致你稍稍領悟了幾分道理就固步自封。”姬傲劍道，“而更多的時候，我們可能一生都在探索，一生都在求證，始終覺得自己淺陋渺小，始終找不到吾道有成的感覺，這樣自然就沒有確信的底氣。”

姬水鏡不覺點頭，“這也是。”

“最後，就算你心有所得，你也可能因為和他人相比較，覺得自己悟道的檔次不足，這會天然影響你對於己身道路的信心，於是有所抵觸排斥。”

“小劍說的一點不錯。”姬玉雪沈聲道，“我對自身之路雖是早已有了明見，但在小劍面前，總是感覺質地比他差了好多，甚而懷疑這份積累不足以開啟天人之路。雖然知道自己的大道領悟已至極限，卻總是希望能夠再上一層樓，於是始終不能堅定自己沖擊先天的信念。”

姬墨璃忽然笑道，“我聽小劍說，他用了個什麽法子讓六姐拋去了顧慮，是也不是？”

“小劍讓我相信，他無法帶我飛升。”姬玉雪淡淡說道，“於是我明白了，我不應該考慮積累是否足夠，也不需要和他比較什麽，沖擊先天是我現下必須要做而且唯一需要去做的事情。”

“哎，我也被小劍騙了一次又一次，其實小劍能帶我們大家一起走。”姬水鏡好奇地說，“六姐，小劍又是怎麽讓你當真相信他沒法帶你走的？”

“小劍跑過來對我告白，說最喜歡我，然而卻不能帶我走，所以感覺各種痛不欲生。”

姬玉雪神色自若地說道，“他說的和真的一樣，我當時居然有點信了，於是那些毫無必要的想法都沒有了……”

“什麽！”姬水鏡像是腳底下踩了釘子，蹭地跳了起來，咬牙切齒、殺氣騰騰地吼道，“六姐，這個人渣居然向你告白了？”

姬墨璃也是恍然大悟，輕笑起來，“哦，原來那所謂的特別方式是這麽一回事，我總算明白了。”

姬傲劍眼前變得無比漆黑，險些眩暈了過去，仿佛整個人在無底深淵不斷下沈。

只聽姬玉雪依舊是那不溫不火的口氣，“……我能夠步入先天，說起來，真是要好好感謝小劍。”

這是好好感謝嗎！六姐，有什麽都好商量，為什麽要當眾說出來，作為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不好嗎？

“當然，當然，六姐，我一定會替你好好感謝他的！”

姬水鏡臉色鐵青，幾乎是從牙縫裏憋出了這句話，一步閃到姬傲劍身前，掄起拳頭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姬傲劍早已非常識趣地抱頭低臉蹲了下去，這個當真沒有辦法還手，也沒有理由逃避。

別說旁邊還有一個七姐等著將自己千刀萬剮，而且六姐成為先天大宗師之後，直接戰力已經壓倒了自己。如果不老老實實認罪，三個一起上的更是吃不消，車輪挨揍總好過被同一時間集火。

姬玉雪瞧了一會兒，沒有多說什麽，隨意擡起腳步，瀟瀟灑灑地走了。

“八妹，你註意省省力氣。”姬墨璃慢條斯理地說，“這種頻度很容易導致疲乏的。”

姬水鏡咆哮著道，“我就是將這個人渣這樣子揍上三天三夜，都不會覺得累！”

“那好。”姬墨璃站起身來，微微一笑，“十妹，等結束了到我這裏來一下，我也要替六姐好好感謝你。”

姬傲劍從指縫裏發出哭泣一般的聲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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