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小惠走了之後，姬傲劍的神情又重新滯住。

過了良久，他望著地上的酒壇數目，自言自語道，“真的過去十天了麽？”

外面的天色已經全然漆黑，姬傲劍跳上床去，扯住被子蓋住頭臉，想強迫自己睡上一次。

然而腦中只是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是睡是醒。

突然間，他仿佛中箭了一般，一下子又蹦了起來，落到地下，口中怒喝，“泉兒，你幹什麽？”

屋內閃起了油燈的光芒，姬傲劍舉燈回頭望向榻上，只見被衾之中，一個美麗女子露出了雪白的肩頭，眼神迷離朦朧，又雜著羞怯緊張。

四目對望之下，空氣凝固，俱是無語。

姬傲劍一口吹滅了燈焰，沈聲道，“泉兒，你進來所為何事？”

“主人。”天道泉的聲音帶了幾分驚惶，“你已經十天不言不動了。”

“那又如何？”

“我聽說，一個男人心情苦悶的時候，都是通過醇酒女人來釋放壓力。”天道泉咬了咬牙，鼓足勇氣說道，“小惠妹妹說你一直沒有喝酒，泉兒就想，想來主人是需要另一種方式了。”

“……”

姬傲劍覺得自己好像是同時吞下了十幾種味道各異的作料，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過了半響，黑暗之中又傳來怯怯的聲音，“是不是泉兒姿容淺陋，主人看不上眼？”

“不是這個問題！”

姬傲劍惱怒地喝了一聲，“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泉兒從小到大，都是這麽聽說的。”

“那你覺得這種說法對嗎？”

“莫非……是不對的？”

“這當然是不對的！”姬傲劍幾乎是吼了起來。“簡直荒唐透頂！”

對面沈默了下去。

“原來是我自以為是的愚蠢冒犯了主人。”過了好一會兒，天道泉苦澀地說道。“請主人狠狠責罰。”

姬傲劍覺得更加頭痛了，“我責罰你幹什麽？”

“泉兒聽得出來，主人現在很不高興。”

“不是……”姬傲劍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長長嘆了一聲，“泉兒，謝謝你。”

天道泉呆了一呆，“你為什麽要謝我？”

“不管怎麽說，畢竟你是想要幫我。”姬傲劍慢慢道，“用這種方式……對你而言。應該也是很不容易的。”

他說到這裏，對面已然傳來嚶嚶的哭泣聲音，“主人是不是覺得，我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子？”

“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你，對於今天的事情，我很感動。”姬傲劍又嘆了一聲，“只是我真的不需要這種方式，我只要發發呆就會好了。”

“可是我不想你一直發呆下去，你若是不能恢覆正常。那就太危險了。”天道泉的聲音漸漸激動起來，“方才我進入此屋，你居然全無知覺，如果我是個刺客。你現下已死在我的手中。”

“確實。”姬傲劍默然片刻，喟然道，“幸好你不是來殺我的。”

“我當然不是。我只是想要你能清醒，可是……”

她已經無法再說下去。縮在被中泣不成聲。畢竟，下定決心前來。卻遇到如此幹脆利索的拒絕，對於一個女人的自尊來說是極為嚴重的打擊。

就在這時，一只手按在了她的額頭上。

“泉兒，你就沒有想過嗎，四姐已經走了數月，我為什麽回來之後才發呆？”

姬傲劍嘆道，“因為在這裏，我相信我一定是安全的，所以我才敢放棄一切的警惕之心，不管不顧地放縱自己。”

天道泉呼吸急促起來，“你說什麽？”

“當日你對我立誓效忠，守護我的安全就是你的職責。”姬傲劍緩緩說道，“泉兒，我說過我是完全信任你的，我從沒有想過你會殺我，只要你在我的身邊，我就知道不用顧慮自己的安危。”

天道泉咬緊了嘴唇，險些失聲痛哭出來，“你真的一直這麽想？”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姬傲劍輕聲道，“你一心一意、兢兢業業地為我效勞，我又怎麽會看不到？”

“那天你在海島上把我帶走，我的一切就是屬於你了。”天道泉激動難抑，嗚咽著道，“我絕不要看到你被打倒的樣子，我不想看到第二次！”

“我不會有事的，你不用擔心。”姬傲劍道，“再說，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該你做。”

“為什麽，你現在不需要釋放壓力嗎？”

“你是不是一直對自己的身份認識不清？”姬傲劍嚴肅說道，“你是我的武士，不是我的侍妾，你的工作是沖鋒陷陣，不是自薦枕席。”

天道泉楞住了，“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做屬下的，應當明白自己的本分，擺正自己的位置。”姬傲劍正色道，“所以呢，剛才我拒絕你，不是因為你缺乏魅力，而是這種釋放壓力的方式，不屬於你的職責範圍。”

“主人教訓的是。”天道泉低聲道，“泉兒知道錯在哪了。”

“那你穿好衣服，先離開這裏吧。”姬傲劍依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再好好反省一下越職的錯誤，我覺得應該扣你半個月的薪水。”

黑暗之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稍後，一個人影站了起來。

姬傲劍坐回床沿，只覺得身上沈重的壓力全然消失，不由暗暗松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覺得不對，詫異道，“你怎麽還不走？”

對面的人影沒有回話，突然噗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身前，緊緊抱住了他的雙腿。一滴滴滾燙的水珠落了下來。

“主人，泉兒是你的武士。也願意做你的侍妾。”天道泉顫抖著聲音說道，“不管你對我做什麽。只要你能覺得好過一點，就是泉兒最大的幸福。”

姬傲劍再次目瞪口呆了，“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說泉兒逾越了嗎？那麽主人把泉兒收為侍妾，不就沒問題了？”

“有問題，問題很大！”姬傲劍郁悶不已，“我為什麽要收侍妾，你給我個理由？”

天道泉怔住了，“主人不需要嗎？”

“你為什麽會以為我需要？”

“在東瀛，像主人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妻妾成群乃是常事。”

“你的想法很有問題！”姬傲劍忍無可忍，訓斥道，“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你常常見到的，就一定是正確的。”

“難道，我的想法是錯誤的嗎？”天道泉依舊不明白，“錯在什麽地方？”

“……你被某些不合時代的思想毒害得太深了，一時也說不明白。”

姬傲劍長長嘆了口氣，決定幹脆利索地解決眼前的問題。“泉兒，我知道你想幫我，但是釋放壓力有很多辦法，你難道以為只有那兩種嗎？”

天道泉精神一振。“那還有什麽方法，我能幫上忙嗎？”

“其實，我是個熱衷權勢的人。”姬傲劍仰起頭來。語聲中帶著一絲蕭瑟蒼涼，“一心只想著王圖霸業。開疆拓土。每次我看到這屋中掛在墻上的世界地圖，就感覺到征服地球才是我的理想。”

“這這……”天道泉張大了口。“是真的嗎？”

“難道你還有什麽懷疑？”姬傲劍長籲短嘆，“對於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來說，只有征服世界，稱霸全球，才能緩解心中郁結的塊壘，其他的一切方式都是沒有用的。”

“可是，據泉兒平常觀察，主人你好像是一個淡然純樸的人，和你現在所說的似乎不符。”

“你沒有聽說過大智若愚、大惡若善的道理嗎？”姬傲劍語聲無比寂寥，“我心中隱藏的深深野心，已經到了物極而反的地步，反而顯出淡泊的氣質，所以始終沒有人能明白我啊。”

他似乎是有感所發，握緊了拳在床頭重重一擊，沈悶的餘音登時回蕩在屋中。

過了會兒，天道泉又開口問道，“主人將來一定是羽化登仙之人，那麽征服世界，對您有什麽必要？”

“問得好。”姬傲劍點頭說，“我的心境，就是霸者之心。地球有多大，我的野心就有多大，如若不能征服世界，我就不能證道。那樣一來，什麽飛升，什麽離世，都是泡影。”

“主人有此雄心壯志，一定能成為當世無雙的霸主。”

天道泉不再懷疑，恭恭敬敬地叩首，“泉兒就是主人手上最忠誠的刀，請讓我為您斬除一切不自量力的抵抗之輩。”

姬傲劍並無讚賞之意，只是淡淡說道，“你真的做得到嗎？”

“我怎麽會做不到？”天道泉突然覺得有些不忿，“剛才主人還說，完全信任泉兒了。你就是要我斬向滿天神佛，泉兒也會立即毫不猶豫地出刀。”

“神佛什麽的，太縹緲了，先不必說。”姬傲劍停了一下，又開口道，“如果，我要你征服東瀛，你能做得嗎？”

天道泉擡起頭來，失聲叫道，“什麽？”

“果然有困難啊。”姬傲劍嘆氣，“那就算了，你幫不到我，現在可以離開了。”

“不是，不是！”天道泉急了起來，大聲喊道，“剛才只是一時意外，沒有及時應承主人。對於泉兒來說，東瀛和其他任何地方都無分別，只要是主人喜歡，我現在就前去討伐。”

“哦，那你可有勝利的把握？”

天道泉吸了口氣，一字一字道，“為了主人的霸業，泉兒萬死不辭。”

“原來你只是打算拼命蠻幹啊。”姬傲劍失望地說，“你既要為我出征，卻沒有必勝的把握，如此輕率冒失，要你何用？”

“方才是泉兒考慮不周。”天道泉漲紅了臉，“其實東瀛的武備十分落後，只要主人允許我率領加州艦隊出征，泉兒就能保證收到全勝之功。”

“是啊，我也這麽想的。”姬傲劍道，“美國人用四艘炮艦，就征服了日出之國。”

天道泉不明白他的說法從何而來，但自然信服他的結論，“那泉兒也只帶四只炮船前去，一定會為主人拿下東瀛。”

“且先不急。”姬傲劍笑了一笑，“等明年和美國的這一仗打完了，隨時可以去收拾那邊。”

天道泉道，“一切但憑主人吩咐。”

“你且先想想，當你征服東瀛之後，如何面對此地之人？”

“這是為主人效勞，泉兒沒什麽可想的。”天道泉眼中露出決然之色，“就是罪業滔天，永世罵名，泉兒也心甘情願。”

姬傲劍閉眼搖頭，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天道泉聽到他的笑聲，心中仿佛同時吞下了十幾種味道各異的作料，完全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該笑？”

“主人終於是釋放出壓力來了吧。”天道泉生硬說道，“泉兒十分高興。”

“傻孩子。”姬傲劍幽幽嘆了一聲，“什麽罪業，什麽罵名，都是不會有的事。”

天道泉猛然一驚，“你說什麽？”

“若你真能征服東瀛，那就是把現代文明的曙光帶進這個未開化的國度，讓民眾從保守落後的舊世界走出來，參與到世界進步的新潮流之中。”姬傲劍道，“所以你非但不是什麽罪人，還會成為東瀛功在千秋的賢聖偉人。”

天道泉更是整個人都傻住了，“這這，這不可能吧？”

“有什麽不可能，他們就是這麽做的。”姬傲劍淡淡道，“對於被征服者來說，如果不能戰勝征服者，那就一定會將征服者神化，以此安慰自己的心理。東瀛在這方面的傳統又格外強烈，我覺得你的歷史地位，再怎麽低估也足以與聖德太子相提並論，甚至是這個民族古往今來的第一聖人也說不定。”

“你說的這些……”天道泉喃喃道，“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接受……”

姬傲劍道，“一千三百年前，東瀛派遣無數使團，學習當時世界強國的各種政治經濟文化制度，東瀛是否以這份歷史為榮？”

天道泉點了點頭。

“那今時今日，你征服東瀛之後，代表一個世界強國來進行治理，給了他們一個開化進步的機會，東瀛將來是否會以這個過程為榮？”

天道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如此，你應該明白了。”

“泉兒的確是明白了。”天道泉說，“原來主人征服世界，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只要整個世界由一個政府來公平管理，那些本來落後與時代的地區就不會被歷史潮流給無情淘汰，就有了一個獲得拯救的新生機會。”

姬傲劍展顏道，“不錯，不錯，對於我的霸者之路，你已經領悟出幾分精髓了。”

“是啊，這個世界被主人征服，乃是它的榮幸。”

天道泉心悅誠服，懷著無比的虔誠之念再次叩首下去，以無比堅定的語氣說道：

“願我有生之年，得見您君臨天下！”

【·第四卷 歐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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