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之中，衛空城面對的是一個已然失控的皇城人員體系，正自焦頭爛額。

四下都是倉皇逃竄和鬥毆搶奪的人群，除了大明衛的人馬，幾乎沒有人聽他的號令。就算是大明衛的部眾，一出了衛大人的視線，很快也變成了失控人群，參與到搶寶逃跑的行動之中。

指揮使大人異常憤怒，在宮墻之上來回奔走，呵斥部屬，甚至直接動刀砍殺不聽約束的人眾。

然而此刻，動手殺人的用處已經不大。以現下的混亂情形，誰知道你究竟是在維持秩序，還是為了搶劫？

每當長空神鷹的身形落到一處，這裏的人群便如一群小雞般驚散開來。火勢和劫殺的兩重恐懼，讓他們的意識中只想到了逃命，再也無法恢覆原本的職守。

一根黑漆漆的槍管，指向了衛大人的身後。

衛空城號稱長空神鷹，自然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鷹隼一般警覺。衛大人更知道自己在大內的死對頭不少，平時都提防著被人下黑手，更何況現下秩序大亂，是渾水摸魚的最佳場合，更是萬分謹慎小心。

他無時無刻不在註意四周的光影變化，一覺異狀，立刻心生感應，一個筋鬥即從墻上翻下，半空中已然掏出一把手銃，向著襲擊者的方向對射。

兩聲槍響幾乎同時響起，接著是鐺鐺連響，兩顆子彈似乎都被兵刃擋開。

衛空城怒喝：“好賊子！”身形一縱，朝對面急撲。

一道黑影倏地轉身竄走。轉了幾個方向，落到了一間火光較少的內院。

大明衛指揮使對深宮地形十分熟悉，高大的身影此刻已經截在了黑影前面。語聲中帶著幾分訝異，“姬墨璃，竟然是你！”

黑衣少年停步不動，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瞳毫不畏縮地迎上他如要噬人的目光，“衛大人，今日做個了結吧。”

衛空城怒笑，“姬老七。你是自尋死路。”

他隨即想到了一事，眼中兇光大熾，厲聲斥道。“這大內起火，是你搞的鬼？”

姬墨璃嘿嘿冷笑。

衛空城怒道，“你真是萬死不足以洩其罪，全家都該淩遲車裂！”

姬墨璃淡淡道。“衛大人。不用再叫囂了，你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衛空城一怔，“你說什麽？”

姬墨璃道，“今日之後，再也不會有大明衛，不會有東廠西廠，不會有二十四監，不會有二十六衛。”

衛空城面露譏色。冷冷道，“姬老七。你已經失心瘋了。”

姬墨璃搖頭，“衛大人，你既是不信，我給你講個故事。”

不等衛空城回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從前歐洲有位國王，他在冬天烤火，後來他就在火爐旁熱死了。”

衛空城嗤之以鼻，“純屬鬼話，他覺得熱了，不知道離爐子遠一點？”

姬墨璃道，“這不是他作為國王的工作。把國王的座椅拉開是仆人的工作，而那天仆人正好沒有上班。”

衛空城心中忽然掠過一陣陰影，“你究竟想說什麽？”

姬墨璃指著宮中的火光，“衛大人，你看現下這麽大的火，整個紫禁城就是一座大火爐，那有沒有人為我們的皇上拉開龍椅呢？”

衛空城喝道，“聖上有兩支金吾衛日夜守護，怎會有半點不測？姬老七，你居心險惡，對聖上大不敬，簡直罪該萬死……”

姬墨璃忽然道，“我四姐也進宮了。”

衛空城話聲立刻中斷。

姬墨璃接著道，“所以沒人會為聖上拉開龍椅了。”

衛空城心中閃過一道接一道的驚雷，放聲怒喝，“姬夢影膽敢來弒君？”

姬墨璃嘆息，“這怎麽會是弒君呢？我四姐只是個普通百姓，她絕不敢對真龍天子有半點不敬，只是讓聖上一個人安心烤火而已。”

話音剛落，眼前突然閃起一抹雪亮的刀光，如同一只盤旋在高空的巨鷹急墜撲下。

姬墨璃心中一喜，衛空城突然拔刀出手，已是沈不住氣，心性自然不穩。

她揚手擡劍，茉莉花海盛開，登時一團團劍花在空中綻放，將急撲的鷹刀圍住。

刀劍相擊，姬墨璃只覺得手上巨震，數十朵劍花一觸即潰，幾乎拿捏不住劍柄。隨後眉心刺痛，長刀上的森森刀氣，幾乎要觸及自己的門面，慌忙斜身直退。

衛空城步步緊逼，一刀快似一刀，將對手的劍招破得不成章法，如同巨鷹在花叢中肆虐，掃得一地狼藉。

當日在醉花閣交手，姬墨璃占據地形之利，在門廳之中讓衛空城難以全數發揮，將他一直擋在了廳外。此時兩人在空地交手，衛空城飛來倏去，將飛鷹的氣勢展現得淋漓盡致，刀法身法再也沒有半點限制，殺得姬墨璃險象環生。

姬墨璃本以為動搖了對方的心志，卻見衛空城如此勇猛，暗暗心驚。

只聽衛空城驟然間冷笑，“姬墨璃，你不用虛張聲勢，姬夢影根本就不在。她若是進入大內，自會來找本官，又怎麽用得著你出面？”

姬墨璃咬唇不答，只是奮力揮劍，只覺得手上越發酸痛。

衛空城點破對手的詐語，刀鋒上氣勢更盛，喝道，“三招之後，必教你死在本官的刀下。”

一刀揮出，刀劍再次重重相交，本擬就將姬墨璃的長劍震飛。誰知他沈力發勁之下，姬墨璃雙手緊持劍柄，臉色變得一片赤紅，口角溢出了血絲，劍身卻牢牢抵住了刀鋒，並沒有脫手。

衛空城噫了一聲，再次發勁，刀刃嗡鳴。一股雄厚的力道倒沖過去，順著姬墨璃的手臂直震她的五內臟腑。

兩人內外功相差了至少三重，更有體質差別。一旦陷入勁道比拼。對姬墨璃而言，就是莫大的劣勢。

“啪”地一聲輕響，姬墨璃虎口裂開，汩汩地流下血來。她體內震蕩疼痛，眼神卻變得極其兇戾，陡然喝道，“小劍。動手！”

衛空城大笑，“早就知道還有一個。”

他左手一翻，捏成鷹爪之形迎向後面襲來的劍光。這條長長的手臂非但力道兇猛。更是套上了一只精鋼手套，以衛大人在鷹爪功上的宗師造詣，赤手生撕虎豹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在衛空城的眼裏，姬老七找自己單挑就是送死。所以她定然有同夥。

而她的同夥。也就只有她家的那個小子。要是此人來合戰自己，只需反手一掌，聽聲辨形，接招拆招，不管他有什麽劍法，也會被自己的鷹爪功給破掉，讓他知道知道什麽是宗師高人的真功夫。

衛大人心中盤算已定，卻見姬墨璃的臉上浮現出了震撼而又驚訝的神色。仿佛是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奇觀。

衛空城忍不住回頭一望，登時就見到了一片亮得耀眼的銀色風暴。

這一劍的招數變化密密麻麻。多得根本就看不清，在無數銀色劍光的交織之下，形成了一個不停扭曲伸縮的怪物。

這片劍刃刮起的風暴卷了過來，纏上了衛空城的左手，轉眼之間，已交換了幾千式極細微的招法變化。

衛大人的鷹爪功造詣幾為當世第一人，兼且還是分筋錯骨的絕藝，只要搭上任何對手的身體，一根指頭就能發出幾百種不同的勁力走向，從骨骼到經絡控制對方全身。

但是今天，長空神鷹覺得指上的變化不夠用了。

銀色風暴中的無數劍法變化壓制了鷹爪功的全部勁道變化，緩慢而堅定地銷毀這只精鋼手套。

在這個過程中，衛空城發動了近十輪的反擊，每一輪都有上千種勁道，而且每一種勁道都可以費去對手四五種勁道變化。

但是風暴中的劍法變化實在太多太多。

上萬種劍法變化，才能壓制一根指頭的勁道變化，然後再需要上萬種變化，才能銷除一根手指。

劍刃和鋼手劇烈摩擦，甚至噝噝地發出了一串串火花。

最終，這團劍光風暴如同一個不可動搖的粉碎機，一點一點絞碎了當世第一的鷹爪手。

幾乎是將近二十萬種劍法變化之後，衛空城的左手已是五指俱空，變成了一只禿掌。

姬傲劍也終於停了下來。

第六重的扶搖劍法可以達到五十多萬種變化，但這已遠遠超過了他能夠承受的極限。

他的外功甚至還沒有練成十二重樓，近二十萬的劍法變化使出之後，整條右臂已近乎粉碎性骨折狀態，簡直比衛空城受損更重。

只是在這番激烈的高速碰撞之下，兩人雖是手臂都已重創，卻麻木到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衛空城狂吼一聲，反身暴起一擊，使出了剩餘的全力，失去了五指的禿掌重重地擊在了姬傲劍的胸前，雄渾的力道登時擊碎了他的好幾根肋骨，打得他整個人如橫木飛了出去。

劍光閃過，一截劍刃突然從衛空城的身前露了出來。

大明衛指揮使斷指之後，滿心狂怒向姬傲劍報覆。七公子手上一松，立刻毫不猶豫地從後就出殺招，捅了他一個透心涼。

一劍得手之後，姬墨璃顧不得拔劍，飛縱到姬傲劍落地之處，抱起他急喊，“小劍，你怎麽樣了？”

姬傲劍右臂全無知覺，只覺得胸前巨痛，被衛空城開山崩墻的一掌打得全身震蕩，幾乎使不出一點力氣，強自笑道，“七姐，我沒有事。”

姬墨璃看他情形，心中已經知曉了七八分，眼中淚水直落，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小劍，是我害了你……”

姬傲劍忽然眼中閃過一絲異光，咬牙道，“七姐！”

姬墨璃詫異道，“怎麽？”

姬傲劍竭盡全力一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衛大人還沒死透啊！”

姬墨璃登時呆住，眼角餘光之中，只見奄奄一息的衛空城從身上又掏出了一只火銃，指了過來。

大明衛指揮使身份尊崇，隨身帶有兩只精品手銃，此刻拔出了最後一只，緩緩扣下了扳機。

姬傲劍擋住了七姐，心頭剛剛放松，突然之間，身體一輕，只見到地面離自己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遠。

這是怎麽回事？哦，原來是七姐把自己往上一扔。

姬傲劍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停住了流動，變成了冰涼的鉛塊，緊接著，耳中已經響起了槍聲。

一朵燦爛的血花，在姬墨璃的身上濺開。

黑衣公子沒有呼痛，手中握起了從不離身的折扇，幾乎是在槍響的同時，一把扇骨如同強力弩箭飛射出去，也全數擊中了衛空城的身體。

長空神鷹倒了下去，再也沒有動彈。

姬墨璃面色蒼白，氣息微弱，看著落回來的姬傲劍，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小劍，你沒事吧？”

姬傲劍左手撐地，艱難地坐了起來，抱住了她，心中疼痛如絞，“七姐，你為什麽要為我擋槍？我很結實的，中一槍不會有事。”

姬墨璃的臉色蒼白得已經沒有一絲血色，輕聲道，“小劍，你是家主，不能出事，我也說過要為你肝腦塗地。”

姬傲劍怒道，“你這是什麽話，大姐讓你跟著我走，就是要我照顧好你。你出了事，我怎麽向大姐交代？”

姬墨璃慘然一笑，“小劍，對不起，我真沒用……本來你可以平安帶我離開，可是我自作主張要除掉衛空城，還把你也害得這麽慘。”

姬傲劍嗚咽道，“七姐，是我沒保護好你。”

姬墨璃的眼神變得飄忽起來，聲音也漸漸空靈，“你知道嗎，小劍，我一直是個很自私很膽小的人。”

姬傲劍有些莫名其妙，“七姐，你在說什麽？”

姬墨璃喃喃道，“今天離開大姐之後，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大姐不能回來，那我怎麽辦？”

她喘息了兩下，接著道，“我越想越是害怕，越想越是不敢接受。所以放了火之後，我也不敢離開皇宮，生怕回去之後就要面對那個可怕的結果……”

姬傲劍道，“於是你要去殺衛空城，因為你不想走？”

姬墨璃輕輕點了點頭，“小劍，剛才衛空城要開槍打來的時候，我徹底害怕了。”

姬傲劍奇道，“你害怕什麽？”

姬墨璃道，“我害怕你會離開我，就像我不敢接受大姐離開我，我也不敢接受你離開我。所以我只有把你扔開，這樣你就不必為我擋槍了，我也不用害怕你會出事……”

她擠出一絲笑容，“小劍，你看，我實在是個很自私很膽小的人吧。”

姬傲劍心中疼得滴滴血落，嘶聲道，“七姐，你胡說，你一點也不自私，一點也不膽小。”

一只冰涼的手掌摸上了他的臉頰，姬墨璃的聲音已是漸漸微不可聞，“小劍，你先前說，你喜歡七姐，是不是真的？”

姬傲劍用力點頭，泣不成聲，“七姐，當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姬墨璃的笑容一點點放大，眼睛緩緩閉上，“我現在才發現……七姐，七姐也很喜歡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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