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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永夜寒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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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官長臨去皇宮前,三令五申不允許將布告鏡的內容洩露,但是幽州布告鏡連通的不僅僅是神州,還有其餘七州,清晨寅時,李譚然收到了姬珩和路州侯的信,皆由王朝速度最快的飛馬傳遞,經由驛站轉交。

李譚然閉目沈思片刻,側頭對小五道:“召帝都所有管事過來,我要開啟玉石庫。”

季家的玉石生意,向來是只買入,不賣出,所有的玉石都積攢在帝都的玉石庫中,一則神州帝都治安最佳,二則王氣最盛,便於蘊養。季家玉石的使用,即便是家主在位,也需要家主印鑒和大管事親筆簽名,若是家主不在,則需要帝都所有管事及以上的主事人聯名同意。

寅時剛過三刻,商行議事廳內燈火通明,帝都季家各業管事有十一人,全數到場,還有一個暫居帝都的巴州商行管事,也坐在李朔身側,面孔中隱約露出些得意。

李譚然很快推門進來,她大步走上最前面的桌案,隨手脫掉身上的披風丟給身後的小五:“閑話少說,事情你們也知道了,玉石庫今天天亮就要開,家主不在,請大家開始聯和署名開啟。”

“家主究竟去哪裏了?”有小管事按捺不住好奇問道。

李譚然看了他一眼,記住他的樣子,而後回答道:“幽州。”

“夫人。”巴州管事出聲打斷她,面露嘲諷,“您不是說家主在清郡嗎?怎麽才隔了一天就反悔變卦,讓我們今後如何信任夫人?”

李譚然半垂著眼睛,努力壓抑怒氣:“誰讓他進來的?”

“夫人……因為巴州管事在帝都,按照老太爺的意思,若是如此,聯名同意裏也必須有他的簽名……”小五忐忑說道。

“徐幽水還是沒有把你教好。”李譚然皺著眉頭看向小五,像是在看一塊徒有其表的贗品。

小五不安地低著頭。

李譚然回過身,面無表情地詢問:“這位管事你又想如何?”

“夫人勿惱,屬下對季家忠心耿耿,絕不會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只是現任家主遠在幽州,生死不明,屬下建議,推舉小少爺為新任家主,以定人心,大家以為如何?”

“這……”

“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巴州管事反問道,“十年來能從幽州安然無恙離開的又有幾個?萬一家主回不來,那我們白白地往幽州丟玉石又有什麽意義?”

李譚然敲了敲桌子,打斷他的話:“這麽說,管事是絕對不肯署名了?”

巴州管事低頭,面露嫌惡,待仰起臉,卻又是一副憂慮樣子,“夫人,並非屬下不肯,而是夫人婦人之仁,太欠考慮。家主遠陷幽州,也是命途如此,屬下心中哀戚無以言表,願意為她戴孝三年,然而相比整個季家的安穩,屬下還是覺得,此時推舉小少爺為新任家主,取消向幽州投放玉石的建議,更為妥帖。”

“我知道了。”李譚然起身。

有的人以為她打算妥協,有的人以為她還想再爭辯一番,大家知道巴州管事已經通知了其餘幾州與他交好的管事們,約莫這幾天就會到達帝都,這件事估計不會這麽快有結果。

有的人甚至無聊地往嘴裏送了一口茶點。

李譚然突然動了,一聲利劍出鞘聲響起,寒光閃過,所有人只覺得背後一寒,沒有人看見她是怎麽出手的,回過神來,她已經皺著眉頭,略帶厭惡地在擦拭長劍上血跡,腳下桌案上,剛剛還得意非凡的巴州管事癱軟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

溫熱的血跡從桌案下慢慢流淌,帶著濃重的腥氣,刺激著所有人的神經。

有膽小的人直接尖叫出聲,然而屋外守衛卻像是提前被警告了一樣,沒有一個人闖進來。

李譚然收劍入鞘。

她身後一個一直披著黑色鬥篷,仿佛隱身人一般的影子終於掀開了遮這身體的鬥篷,一陣暗綠色水波外湧,刺目得令眾人都睜不開眼睛,旋即,深海的氣味湧進所有人的鼻腔,威嚴而遙遠的壓迫力令他們脊背一陣彎曲,仿佛要匍匐在地。

他們終於能夠艱難地睜眼一看,只見頭頂正盤旋著一條巨大的獨角青龍,相比她的身軀,原本寬敞的議事廳狹小得仿佛一個盒子,即便如此,還是可以看出來,青龍應該是在克制,沒有徹底舒展自己的身形。

“嗷唔”一聲響起,巴州管事屍體癱倒的地方,除了一灘血跡再無其他,仿佛剛剛李譚然親自出手殺人,只是他們的幻覺。青龍很快重新披上了黑色的鬥篷,又隱入了身後陰影之中。

李譚然拍了拍手,訓練有素的侍女很快進來,將地上血跡處理幹凈,又放上點燃的檀香,空氣中彌漫著寧靜的香味,最後一絲血腥也被沖散。

李譚然出聲問道:“誰還有異議?”

一刻鐘後,李譚然帶著簽好名字的信箋前往玉庫,徒留滿議事廳癱軟不能起身的自家管事們。

李朔示意眾人可以離開:“不過是一個家生子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吧。”

大家相互攙扶著起身,小聲咬耳朵:“家生子,大管事為什麽這麽說?”

“……這事我倒是聽我爹說過,巴州管事和原俞州老宅管事張常懷是一樣的出身,都是老太爺的人,和張常懷不同的是,巴州管事他爹娘就是老太爺的賣身奴婢,所以到他這一輩,其實也就是個家生子而已,不過是得老太爺賞識,才一步登天了。”

“原來如此啊。”

“家生子得主寵而盛,失主寵而死,他怎麽還敢如此囂張,和夫人當面對峙?”

“興許是和張常懷一樣,日子過得太滋潤了,忘了自己是誰。”

“夫人果然如傳聞中一般啊,世家嫡女果真性情剛烈,老家主以前日子過得不容易啊。”

“行了行了,別廢話了,快回去吧補個覺,我估計啊,明天又得忙起來了。”

·

天邊已經亮透,勤心殿內的爭論還是沒有停止的意思,宮裝侍女頻繁地進來添茶,冢宰和六官依舊吵得喉嚨冒煙卻得不出一致的結論。

姬青桐趁著中間的時間補了個覺,這會兒也終於清醒過來,偷偷揉了揉眼睛,發現底下又成了和以前一般德行。

冢宰、地官長頑固主和,不允許有任何挑撥妖魔神經的行為,天官長、秋官長強硬主戰,這會兒又加上了個向來很少發表意見的冬官長。其餘人搖擺中立。

姬青桐揉了揉額角,問道:“餓不餓?”

“陛下請拿定主意!”

“陛下不可冒險啊!”

“陛下,萬萬不能向妖魔妥協啊!”

聒噪得頭疼,姬青桐揉了揉耳朵,又重覆了一遍:“孤在問你們餓不餓?”

“臣……”

“傳膳吧。”姬青桐不待他們回答,徑直朝大太監吩咐道,“這事不必再爭論了,孤當真不明白有什麽爭論的必要。”

“陛下何意?”

“季斬龍是說過,季家所有的玉石都必須用在斬殺妖魔上,現任季家主想動用一批醉掉寒山谷的妖魔救人,難道就不是斬妖除魔?你們這時候提起這件事,無非是不滿季家手中玉石太多得了紅眼病,難道是想讓孤去強搶自己的親妗妗?”姬青桐頭疼地說道。

“至於阻攔他們進幽州,更是無稽之談,季家商隊有通行王朝境內任何地方的通行證明,秋官長給人家發的證,地官長蓋的官印,白紙黑字一清二楚,只要幽州一日是我大周版圖,季家商隊就能自由在幽州行走一日。季家以商隊為名運玉石進幽州,幽州界守衛只能放行。”

“哎……”秋官長一楞,明顯是忘了這茬。

地官長似乎還有點印象,但是從昨晚到現在也一直沒想起來:“那季沁還請求陛下放行,是什麽意思?”

“愛幫忙幫忙,不愛幫忙我自己幹的意思唄。”姬青桐起身略整衣服,“都歇息片刻吧,孤去更衣,一會兒回來接著說。”

六官連忙起身恭送女皇。

見女皇鑾駕走遠,地官長癱坐在軟墊上:“陛下她既然已經打算對這件事置之不理,那看我們吵一晚上幹什麽?看我們自己打自己的臉解悶玩兒?”

春官長看他和冢宰一眼,“你們離開地官府前,下了封口令,不允許關於布告鏡的訊息有任何外傳,對不對?”

“事關國本,自然得謹慎對待。”地官長並沒有覺得有任何錯處。

“那就對了。幽州布告鏡不僅連通神州,還連通其餘七州。女皇被叫醒趕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她之所以一邊打瞌睡一邊聽我們吵架,無非是為了爭取時間,最頂級的飛馬,從晉州城到神州帝都送信,正好需要三個時辰。“

眾人擡頭看漏刻,果然從他們得到消息到剛剛女皇離開,剛巧過去三個時辰一刻鐘。

“如今,只怕季家的玉石恐怕也開始陸續往幽州運了。我們再無辦法阻攔了。”春官長總結道。

冢宰臉色青青白白,極不好看,似乎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被女皇這麽算計了一把,半響,才憋出來一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姬青桐表面上從不發表任何意見,但是暗地裏已經把心思擺了出來,她不懼怕激怒妖魔,不畏懼戰爭,不會再退讓一寸土地。

他們這一代的女皇,將是個頑固而強硬的主戰派。

“她才登基半年啊,她才六歲啊!”素來中立的夏官長都驚懼不安。

地官長頹然嘆息:“終究是身負王氣的護國女皇。”

·

季沁實在是累極了,躲在石柱下睡了一會兒,熟料直接就睡到了天亮,她揉了揉眼睛,學著白茅教給她的技巧四下觀察,確定周圍沒有妖魔,這才小心地探出了個頭。

四周沒有任何腳印的痕跡,也就是說夙喬他們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她揉了揉自己臉,努力振作起來,但是心中卻有不好的預感。妖魔比她想象中的數量要多,要更聰明,也要更殘暴。她相信肯定會有人來救援,但是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撐到那個時候。

“還有人嗎?”她在布告鏡上問道。

“季家主。”晉州的州地官立刻回覆了她。

“……怎麽是你,殿下呢?”

“殿下已經連夜趕去了幽州界,請您再堅持幾天。”

季沁看見這行字,心中登時惱怒不已。姬珩天生沒有王氣,不能壓制妖魔,他前往幽州純屬拿自己性命冒險。

“季家主,冒昧問一句,幽州真的還有人在抵抗妖魔?”——冀州小地官。

“是啊,我也好奇,我以為幽州所有人都撤出來了,沒撤出來的估計也……而且幽州界守衛肯定也不允許人族隨意進出,他們吃的穿的用的都怎麽解決?”——路州州侯。

其他各州也紛紛發表意見,從當年要求百姓全部撤離皇命,討論到幽州現如今的生存環境,全然不相信幽州還有這麽多人存活,青州刺史甚至覺得季沁涉嫌誇大,無非是要逼迫王朝主動前去救援。

討論轟轟烈烈,各州的州侯,刺史,將軍幾乎全都圍在布告鏡前,你一句我一句熱火朝天,素來政見不和的,甚至幹脆掐起架來,粗人相互罵娘,讀書人則綿裏藏針,布告鏡自建成以來從沒這般熱鬧過,刷屏快得季沁幾乎看不過來了。

“等等……”季沁虛弱地在上面制止他們。

“我現在躲在一個石柱子下邊,外邊有上百頭酸與,送我過來的兄長們此時生死不明,我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活著離開,所以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想交代,各位大人可否給我一些時間?”

大家赫然安靜下來。

“季家主請講。”——路州州侯。

“這裏有一本書,若是我被酸與吃了,這本書恐也難以保全,但是這本書實在是太重要了,所以我在布告鏡上將它敘述出來,勞煩各位幫忙記錄下來。”

“好。”——冀州刺史。

“《幽州見聞錄》,夙喬。”季沁開始潦草地在布告鏡上抄錄。

“餘居幽州五年有餘,遍布腥雲,滿地狼犬,妖魔數不勝數,僥幸存活實乃萬幸,乃將餘所見妖魔記載如下,共一百二十八種妖魔,十八種半獸,人倀,以及幽州妖王饕餮,以此供後人鑒之。”

“蠱雕,居於幽州東南,傍水而生。如雕而戴角,音如嬰兒,喜食人。餘嘗與三只蠱雕相遇於幽南森林,餘等五十人,只存三四。蠱雕之命門在翅、在角,見玉必醉,醉後可割其角,則任人宰割。若無玉,可火攻其翅。必潰逃。”

“酸與,數量極多,繁殖速度極快,軍中有酸與畏懼童子尿之說,純屬妄言……”

各州官員們招呼小吏們去記錄,自己本打算走開去忙政務,結果臨走前瞥了一眼布告鏡上浮現的內容,竟然一步也邁不動,一個接一個地楞在原地。

這……這竟然是一本關於幽州境內所有妖魔的名稱、集解、正誤、抵禦和消滅之法的書……

若是剛剛他們還對幽州是否真的有大規模的人族抵抗活動心存質疑,如今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若是沒有人在幽州抵抗,哪裏來的這麽多實踐知識,這書中看似平緩而沒有波動的敘述,可全都是用鮮血和白骨積累出的經驗啊!

怪不得季沁寧願待在妖魔眼皮子底下謄錄,也不肯離開暫避!因為這對於近十年來王氣式微,被妖魔步步緊逼,不得片刻喘息的人族來說,真的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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