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倩影漸漸隱於月色中後，諗言回轉身形，向著碎石嶙峋處冷然道：“弗瑜，還不出來嗎！”

“哦，不愧是諗師兄”。

“小弟這化風之術雖不敢說冠絕於世，但於本門之中亦可謂是一時無二，卻是如此輕易為師兄所破，倒真是令小弟汗顏啊”。

諗言淡淡的瞅了他一眼，漠然的語氣中隱含著些許不快，“有話直說”。

“既然師兄如此急切，那小弟也就直言不諱了”。

弗瑜手搖折扇，俊逸的面容透著一絲懶散之色，“自當年之事以來師兄可謂是深居簡出，小弟想要一睹師兄風采實是比聆聽醉仙樓雪煙仙子之仙樂還要艱難三分”。

“如今看來師兄風采更盛往昔，卻是不知師兄有何喜事，可否與小弟共樂之”。

諗言冷冷的瞅了他一眼，對於其試探性的話語卻是未置一詞，他衣袖紛飛，身影變幻間向著那飄渺天際而去。

弗瑜凝望著諗言離去的身影，纖薄的嘴角微微上揚，藏青色的瞳孔透著一抹玩味之色，“師兄可知小弟除遁法之外最為得意便是占蔔之術，師兄可願與小弟對弈一局，小酌兩杯”。

諗言聞言離去的身影為之一滯，他轉過身望著那嬉笑自若的浪子，淡漠的面容不覺間凝出了一抹躊躇。

察覺到諗言仿徨的心緒，弗瑜輕搖折扇，環步中庭，衣袖紛飛，笑道：“正所謂良辰、好景、賞心、樂事，此時棋盤已備，美酒依然，如斯風光，若是錯失，未免可惜”。

猶疑了一會兒後諗言走下雲端，步入亭中，與之對弈起來。

弗瑜捏起一黑子，懶散中透著一絲灑脫，“師兄當知這世間就如同一棋局，你我雖只是其中一棋子，但若審時度勢亦可握其一隅，於其中得其興味……”

“你想說什麽？”

“呵呵，師兄不明白嗎？”

“有話直說”。

“那小弟就直說了，師兄莫要生氣，權當小弟自語”。

諗言擡起眼眸，淡淡的瞅了他一眼，而後再度沈思起來。

“自大師兄離世以來師兄終日懨懨不與群居，小弟心中著實難安，故為之占蔔了兩卦，不料…唉……”

見諗言變幻不定的表情以及執棋時那動搖的一瞬，弗瑜不由得笑了笑，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世事無常啊……”

諗言落下白子，擡起眼眸凝望著那渺杳的星空，只覺月色淋人，星光飄搖，於茫然的時空中增添了絲絲悵然的味道。

他舉起杯盞，淺酌少許，原本淡漠的眼神中隱含著絲絲迷離，“卦象如何？”

“沒有”。

聞聽此語，他的心不由生起陣陣麻痹之感，仿佛離水之魚，又好似雷霆撼世破碎了原本就已然蒼茫的天地，剩下的唯有那無盡的虛無與淡薄的自我。

兩個字，唯獨這兩個字是他所不願聽聞的，他曾想便是卦象不佳，命運多舛，自己亦可護其一生，不料卻是這般結果，他感覺到一絲冷意浸入胸懷，直達那已然幹涸的心。

緩緩的他闔上眼眸，竭力壓抑住內心深處強烈的不安，待平靜下來後凝望著弗瑜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覺得或許是自己太過於憂慮，事情也許並不是那樣，也許是自己有所誤解。

他回過神來，拾起跌落的白子，“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難道師兄當真不知是何意？”

弗瑜似笑非笑的望著諗言，眼神中滿是戲虐之色，“沒有的意思就是什麽也占蔔不到，換一句話說就是空白一片”。

“師兄應該知道，萬物眾生之運勢莫不載於這天地法則之中，便是你我之蹤跡，亦可通過研悟法則一窺其形。若說有誰命運毫無痕跡可循，便只有那等返虛歸真之聖了”。

“我等升仙修真之士便是隕落亦可轉世重修，渡化天劫即可回覆修為情憶”。

他舉起水晶壺斟滿杯盞，凝望著那飛落於玉液中的花瓣，纖薄的嘴角微微揚起，於月色之下卻是增添了絲絲詭魅，“師兄自當年之事以來，無論於何物皆是不假辭色，如今卻是對初次相遇的小師妹關懷備至，體貼入微，莫非……”

諗言落下一子，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語，“菲兒是菲兒，大師兄是大師兄，誰也不是誰的轉世重修之身”。

“小弟也這般認為，自大師兄隕落雖亦有七萬餘載，說短不短，但說長也算不上太長，凝聚真靈並非易事，更何況大師兄也未必願再履塵世……”

“那麽，就只剩最後一種解釋了”，弗瑜淡淡的笑了笑，猛然落下一子，頓時黑子成合圍之勢，“天機已亂，量劫將起！”

清冷的音韻仿若崩碎的雪巖卷起萬丈浪濤，諗言猛地站了起來，漠然的面容一陣變幻。

他深吸一口氣，遙望著那幻滅不定的九星闕月，墨色的瞳孔流離出一抹幽光。

遙望著那漸逝漸遠的身影，弗瑜舉起杯盞淺酌少許，眼神閃爍不定，“小弟雖不知師兄為何鐘情於小師妹，但本門至今元氣未覆，若是量劫再起，怕是難保師妹周全”。

“所以我勸師兄切莫用情過深，以免……”

弗瑜正欲述說要害之話語，就在這時一縷冰寒之氣猛然襲來凝滯了那抹幽冷，“愚兄之事不勞師弟掛礙！”

“棄子嗎？”凝視著那釘於棋盤上的冰晶棋子，弗瑜面色覆雜的嘆了口氣。

他捏起一子落於冰晶之側，瞬間冰晶消融為水霧，“便是如此，你又能守護的了多久呢？”

他沈吟少許，而後回轉身形望向花圃一隅，隨其目光所至，氤氳水霧化為絲網跌落而下，緊接著一哀嚎聲飄揺升起。

此時於花圃一隅，小烏使出渾身力量撕扯著那從天而降的細網，但不論他如何使力那可惡的細網卻始終猶如藤蔓一般纏縛著他。

森寒之息繾綣而來迷離了眼眸，朦朧了晚陽，他只覺自己好似融化成了水，漸漸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他頓時停止掙紮，瞪大著豌豆似的瞳孔，可愛的蘋果臉變幻交替著各種奇特的表情，隨後以仇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怡然自樂的陰險小人。

遙想到往日的種種苦楚，又思及如今所遭受的折磨，尤其是竟敢說菲兒的壞話，小烏不禁憤恨起來，“你個變態混蛋自戀狂！”

“難道你不知道即使沒有骨頭也會感到冷嗎！你是不是覺得個子大一點兒，耐抗一點兒，就很了不起了！在吾輩看來，你就是這個！”

他指了指自己頭上的幾縷細苗，嗤笑道：“一副小人嘴臉！只知道欺軟怕硬見風使舵，就是個膽小鬼，嘍啰，混球，陰陽怪氣的小醜……”

他越說越起勁，越說心裏越是暢快，好像浸泡到溫泉之中，渾身酥麻麻的，也不覺的冰冷了。

就在小烏沈浸到勝利的喜悅中時，縷縷森寒的氣息陡然襲來，仿佛蜈蚣鉆入毛孔之中，他不由感到一陣惡寒。

“說的好，說的妙，首烏，你果然是本少的知己，對本少的評價如此中肯，不枉本少往日的疼愛，可惜，卻不是紅顏……”

弗瑜揚起纖薄的嘴角，折扇上流蘇起舞，凝望著小烏頭上那稀疏的枝條，他的表情不由一滯。

沈思了片刻後他微微笑了笑，道：“看你如今的模樣，想必定是相思成疾了”。

“也罷，正所謂‘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之間又何止千年”。

“本少這就為你重塑身軀，以了這宿世情緣，何如？”

他不待小烏回答，談笑之間，小烏就隨著細網向著弗瑜迤邐而來，他折扇輕揮，細網隱逝，一物落入掌中。

瞅著弗瑜那錯愕的表情，小烏不禁感到暢快萬分。他扭了扭小小的身體，搓動著那幾縷細苗，嘻笑道：“任你修為深厚，也得喝吾輩的洗澡水，嘻嘻……”

弗瑜拿起那大白蘿蔔瞅了瞅，對小烏的挑釁卻是不以為意，反倒開始細細品嘗起來，“唔，酥脆可口，甘之若飴，清爽滋潤……”

“不錯，不錯，這千年的白玉參尚且如此，想必萬年的何首烏更是個中珍品”。

“你…你想做…做什麽？！”

瞅著弗瑜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烏不由打了個寒顫。

“有此珍饈，卻是少一佳釀”。

“本少曾聽聞何首烏泡酒味道醇厚，甘澀相宜，平日來的美酒芬芳醉人，卻是未嘗此等滋味，今日便試上一試，看是否真如傳聞所言”。

“試…試你個大頭鬼！”

小烏驚叫一聲，向著土石之中遁去。

弗瑜微微一笑，手捏印訣，光華閃爍間，天地一陣變幻，接著只見一抹陰影猛地從土石之中彈跳而出，他伸手一抓攝人掌中，忽覺有些異樣，定睛一看，卻是珍珠果。

他不禁笑了笑，道：“首烏，你這移花接木的神通確是不凡，不愧是天地靈根，倒越發使本少欲品滋味了”。

他輕搖折扇，數道電蛇從霓裳羽衣圖中飛舞而出，滋滋作響的朝著那隱現不定的小小身影而去。

感受到那令人渾身發麻的聲響，小烏那小小的蘋果臉皺的就好像一個團子，他身形一轉，躍上崖壁，隨後回過身來，從脖頸間的乾坤袋中取出一流光溢彩的手鐲。

當電蛇嘶鳴著襲來時小烏舉起手鐲，光華耀耀間，手鐲上鏤刻的花紋浮現而出，化為薔薇之花與電蛇互相纏鬥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電蛇漸漸萎靡，手鐲反而光華更盛，好似為薔薇之花所吸食。

見到此番光景小烏噗通一聲坐了下來，喘了口氣後站起身，得意的挺了挺胸，昂起頭顱，譏笑道：“看你那小樣兒，就只知道自吹自擂，其實就是個慫包！”

“首烏，你人不大口氣倒不小，不過，本少喜歡，你是越發讓本少中意了”。

“中意你個球！年紀一大把了，還本少本少的，真不知……”

還未待小烏說完接下來的奚落話語，原本奄奄一息的電蛇竟好似吃了十全大補丸，騰的一聲掙脫了束縛，隨後交疊融合為了一只巨掌，巨掌一捏，於電光火炎中薔薇之花漸漸消退。

趁著雷掌與薔薇之花交鋒之際，小烏身形一陣閃爍，而後出現於湖泊之畔。

凝望著飛瀑崖下的身影，弗瑜邪魅的笑了笑。他攝起零落的沙棠，一手吃著沙棠一手搖著折扇，神情間滿是悠然之色，仿佛閑雲踏步般向著湖泊而去。

眼看就要被雷霆之掌擒拿，小烏正惶惶不安時一縷月之光華輕拂而過。

感受到那熟悉的溫暖氣息，他睜大著豌豆似的黑色瞳孔，眼睛裏閃爍著點點淚光，“菲…兒……”

見到小烏菲兒微微笑了笑，隨後為其拭去那點點淚光，紫羅蘭似的眼眸流動著湛藍的海洋，澄澈而溫暖，“小烏，你怎麽了？”

“嗚嗚……”

“好了，好了，小烏別哭，已經沒事了……”

“嗯，菲…菲兒……”

當小烏享受著這難得的溫暖之時，一抹令人深惡痛絕的音調陡然響起，“咦，剛才口氣那麽大，現在怎麽躲在別人懷裏成了一張哭喪臉了啊”。

“唉，還以為是天地靈根，原來只是一只山精野怪”。

小烏聞言跺了跺腳，飛跳了起來，大吼道：“你才哭喪臉！你才山精野怪！”

“你這個可惡的…的…吾輩…吾輩才不…不怕你……”

看著小烏和弗瑜喧鬧的模樣，菲兒不禁笑了笑。

聽見菲兒的笑聲小烏撓了撓頭，豌豆似的瞳孔閃過一抹疑惑，“菲兒，你笑什麽？”

“我覺得小烏和弗瑜大哥很要好呢”。

“要好？！”聽到菲兒的話語，小烏團子似的臉皺的仿佛成為了一只墨盤。

而弗瑜只是笑了笑，隨後倚於柳畔輕搖折扇，笑道：“菲兒師妹在這裏做什麽呢？”

“練習道法啊”。

“練習道法？”弗瑜瞅了菲兒一眼，藏青色的瞳孔閃過一抹流光，他回轉身形，輕搖折扇道：“我觀師妹身法飄逸如浮雲，渺杳似清風，動若流離之水，靜合皎潔之月……”

“其勢不可測，其形難比量，可謂是深得其中之三昧，想必已達小成之境”。

“是這樣嗎”，菲兒眨了眨紫羅蘭似的眼眸，月色的面容浮現出一抹疑慮，“可是為什麽我覺得還有哪裏不對呢？”

“哦，既如此，為兄當助師妹一解其惑，師妹可願與我前往一地”。

菲兒點了點頭，笑道：“可以啊”。

聽見菲兒那毫無遲疑的回答弗瑜微微一怔，他收起懶散的笑容，凝視著那紫羅蘭似的眼眸，卻只見到一片澄澈的海洋。

“你這只大尾巴狼想幹什麽！”

小烏瞅著弗瑜那呆傻的模樣不由氣炸了肺，他回轉身形對菲兒勸道：“菲兒，你不要去，他是一個壞蛋，他一定會想著怎麽……”

“首烏，你還真是愛記仇啊”，弗瑜回過神來後望著小烏，灑脫的面容透著絲絲落寞。

“吾輩才不是愛記仇！你本來就是個大壞蛋！”

“師妹你聽，我是個壞蛋”。

“我覺得弗瑜大哥並不是個壞人，因為壞人沒有那樣的表情”。

凝望著菲兒澄澈的眼眸，弗瑜淡淡的笑了笑，道：“即使是壞人，也會有傷感的時候”。

“是嗎？”

“嗯，有一句話說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這個意思”。

“吾輩就說了你是個壞蛋，現在你承認了吧，哼哼！”

瞅著小烏那得瑟的模樣，弗瑜的心不由感到一陣煩躁，他伸手一抓，將小烏攝入掌中，沈聲道：“好了，首烏，別鬧騰，就是我想做些什麽，有諗師兄在，你還怕什麽！”

聽見弗瑜那低沈的聲音，小烏只覺得心裏怪怪的，悶悶的，本來自己應該為此高興，但是卻並不是這樣，想說些什麽，但又不知道怎麽說，於是他幹脆閉上嘴巴，沈默起來。

察覺到小烏的動作，弗瑜嘆了口氣，隨後回轉身形對著菲兒和聲道：“師妹，走吧，我帶你去沁霖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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