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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誤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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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說, 世間的苦樂遭遇, 都不過是海上的潮汐, 漲漲落落, 自有章法。所以遇見好事不必雀躍,遭逢禍患不必憂慮。

一切皆空。

如是想來, 什麽生死,名節, 苦痛, 都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桓是知只是一個俗人。

當上這勞什子“公主”的忐忑來不及消化,庾泓日日往自己宮中跑的煩悶無法消解。入宮將滿一月,她還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一面。

庾泓雖然不討喜,但在對這個“準駙馬”的旁敲側擊中, 她也多少得知了一些朝堂和軍務方面的消息。

原來, 在桓玄“登基”之前, 桓沖便已經處於被半軟禁的狀態。叔侄二人的心思本就相悖。桓玄反叛的舉動越大,桓沖對司馬氏的偏向就越明顯。待到桓玄逼宮之時, 二人已經爭吵了許多次, 一度撕破臉,桓玄甚至起了殺心。

只是, 礙於桓沖在朝堂和軍中的聲望,他不便在剛上臺就對自己的叔父下手,只得秘而不宣地將他控制起來,以穩定忠於桓沖的那部分軍士的心。

而劉裕和馬文才的聲望日益壯大, 在各自的地盤“邊境”經歷了幾次小規模的交鋒之後,劉家軍同馬家軍正式起義。其最初的發難地是荊州,那是桓沖曾經任職之地。桓玄可以說是半挾持著桓沖,親自帶兵應戰。

深陷深宮,日夜憂思,桓是知感覺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無力。幸好有平藍相伴左右,她的日子才算能勉強熬下去。

在這一年的光景裏,她在前十幾年裏養成的,那般驕橫乃至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雖說不上被生生磨掉了,但也確實是被扭轉了許多。

昔日桓玄出征之時,她會一直跟到城門外,是送行隊伍裏最後離開的人。他會笑著沖她揚揚馬鞭,用口型說:“小妹,等我的捷報!”

而如今,哥哥又要遠行,她卻被困在了宮中,而他的哥哥,是要去同自己的心上人作戰。

她不想他輸。可是,她更不想聽見他的“捷報”。

宮墻之上,衣袂隨風飄動。桓是知鎖著眉,心情覆雜地望著父親和哥哥遠去的背影。

她沒想到,那一眼之後,竟是天人永隔。

桓玄和庾泓仍舊在前線對抗劉馬二人,桓沖的棺槨是由桓豹護送回來的。

如果說“再次”喪父的悲傷是那暴雨前絕望的悶雷,那心中的震驚和發懵便是比雷聲快了一步的閃電。

桓是知流不出淚,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個碩大的棺材,一遍一遍地念著:“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那個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冰冷、醜陋的棺材,被擡進了林家的大門。上天怎麽會這般乏味、殘酷,讓曾經發生過的一幕重演?

不,上天比人們想象得更絕情。彼時,失去了父親,還有一個如從天降的桓沖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從今往後,他就是她爹爹。

可現在呢?

現在,還會有誰來到她身邊,告訴她沒關系,一切都會好的,帶著她去開啟新的人生?

而當桓豹跪在地上,流著淚匯報完桓沖陣亡的前因後果之時,桓是知才發覺,自己誤解了老天爺。

上天,遠比她想象得更為“有趣”。

只是,這命運的“幽默感”,對於成為“笑話”主人公的世人而言,卻是血淋淋的,不堪承受的痛楚。

桓沖是死在馬文才手裏的。

兩軍交戰之時,桓沖雖然並不情願為桓玄這個所謂的“皇帝”賣命,但他還是隨軍而行。在馬家軍的一次沖鋒之時,桓沖所在的小股部隊和負責糧草押送的一個小隊一齊被沖散,與桓沖的大部隊隔斷了聯系。

那個小隊的糧草並不太多,馬家軍本來也是抱著搶一點糧草的心向掉隊的這群人進攻的。可不料,這些兵士卻極其英勇,一上來就是拼命的架勢,馬家軍險些吃虧。一怒之下,馬文才也顧不上糧食了,將對方逼入一處沒有退路的谷地之後,便下令火攻,直接燒了個幹凈。

沒人料到,這一把火,竟燒死了桓家的“二把手”。對劉裕而言,這實在是像撿了個大便宜。

自己的心上人,同自己的親人分屬兩軍,橫刀相向,本已就讓她糾結痛苦。許多個夜晚,她都夢見馬文才被自己的哥哥斬於馬下,桓玄提著馬文才的人頭,說要作為禮物送給她……

驚醒之時,她總是一身冷汗。而後便再也睡不著,只能睜著眼,絕望地看著窗外一點一點亮起來。

而夢與現實,果然是相反的。

她的心上人英勇善戰,所向無敵,不愧是當世罕有的少年將軍。

她沒等到他的聘禮,沒等到他的花轎。而是等來了一具裝著自己父親焦黑的屍身的棺材。

桓是知不信。她不想信,不敢信。

可是,她不得不信。

桓豹的忠心她毫不懷疑。他當時急速回奔,可還是沒能救下主子,只能遠遠地看著那寫了“馬”字的帥旗漸行漸遠。

但桓是知依舊抱著一線“希望”,或許,不是馬文才下的令,或許……

可很快,那一箭信箋,擊碎了她的一切幻想。

那是一封馬文才的親筆信。

建康城雖然兵力空虛,可要將敵軍將領的信送入皇宮,依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桓是知不知道他手下的人,是經歷了幾處關卡,才將這封信一箭射在了寢宮外的柱子上的。

她曾那麽急切地盼望著他的消息。現在,她終於等到了他的來信。

與在書院之時相比,他下筆的力道似重了兩分,可是她一眼就確認了那是他親手寫的字。

她甚至都還能記得他握筆的關節處,那一顆圓圓的繭。

他在信中承認,是他,“誤殺”了她的父親。

他承認了。一切自欺欺人都不再奏效。

無論是蓄意謀殺,還是誤殺。一切,都已經完了。

她的心上人,殺了她的父親。一切都完了。

她哭不出來,叫不出來,幾乎要為這荒誕的命運逗笑。

生活一點都不隆重。

生活就是一場兒戲。

桓沖的死,仿佛觸發了命運設置的詭異機關。此後,桓家的崩解,比桓是知想象中來得還要快。

不久,桓玄失利潰逃的消息便傳遍了建康,劉裕同馬文才最終,合軍將他逼到了江陵城西。

不滿半年,他的這一場皇帝夢似乎就要醒了。

而他,也將永遠睡去。

桓是知低頭看著自己的孝服,慘白,冰冷。

她是在給整個桓家戴孝。

她也是在給她的那段感情,在給自己的心守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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