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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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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筱定一定神,腳下踟躕著,從樹後鉆出半個頭來,她一眼撞見那門匾之上鐫著的“疏香寂影”四個字,腦中忽像是蒸騰起一片濃霧,圍欄旁那幾個小丫頭低低的笑語聲,便像蚊蠅嗡嗡,飛入那濃霧之中,繞得她更是頭暈目眩。“疏香寂影,疏香寂影。。。。。。”碧筱只覺得小丫頭們不斷在重覆的,便是這四個字,她們的臉不知怎麽像是忽然轉到了她面前,每一張臉上,似是畫滿了詭秘的笑容,那笑影就像一個一個歪歪扭扭的鬼影似的,竊竊地,虛浮著。碧筱捧住自己的頭,幾乎要放聲大叫起來,她不自主地想向外奔逃,她剛溜出幾步的一瞬間,卻恍惚聽見疏影呼喚她的聲音飄飄悠悠地傳來:“碧筱,碧筱。。。。。。”那聲音似是哀哭,又似是悲啼,似是人聲,又似是鳥音,碧筱只覺得心中的那道裂壑重又在心頭張開了大嘴,似是要將她整個人都吞沒下去,一種重若千鈞之力的沈痛之感,仿佛電擊一般,通貫她的周身,她身子一凜,忽然像是擺脫了一個符咒的掌控,清醒了過來。她的衣衫發飾並未有半點淩亂,灑落衣角,流溢鬢邊的寒風,今日似是分外憐惜她,她卻仔仔細細將裙衫整理了一番,欲待走時,又就著手,將鬢角唇邊輕撫了一遍。她挺直了背脊,擡起頭,目光仿佛被門匾之上的四個字鎖住了,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面上帶著一種奔赴刑場般死寂的神色,目中卻又另有一種清冷的倔強,當真如受著風淒雨厲,將謝未謝的花,抱著離枝而去的必死之決心,毫不懼怕零落成泥,不論花謝花飛,只願守著不散的清香。

碧筱待走到門檻邊,方才將似已緊緊鎖在門匾之上的目光卸下,她卻仍是擡著頭,一大步踏進大門,徑直往內屋去了。一走進內屋,便見因兒在一旁打盹。碧筱輕輕推了推她,目中現出一絲溫柔之色,催道:“因兒,醒來!”她此時既已立定了主意,且已先將己身預備著置於死寂的黑暗之地,心中倒是生出清明之月光,那月光裏又似影影綽綽,即將生發出幾樹雜花。

因疏影臥床時不喜光亮,是以窗子遮得嚴嚴實實,屋子裏倒像是薄暮時分的光景,因兒朦朦朧朧睜開眼,一眼瞧見碧筱的眸子如暗夜裏的寶石,晶亮生輝,倒是嚇了一跳,恍惚之間,還以為見著了一對貓眼睛。她剛要“啊”地一聲驚叫,已被碧筱一把握住了嘴。因兒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方才所想,目中的驚惶之色頓歇,不自禁間笑意滿溢。碧筱見她目間的神色,不覺也是微微一笑,當即松開了手,細指朝外一指。因兒會意,朝碧筱福了一福,起身便出了簾子門。

“小姐,小姐!”碧筱邊將頭探進帷帳之中,邊忍不住輕聲喚道。

疏影睡得正沈,這時候聽見有人喚她,先就蹙起了眉頭,待她再聽得幾聲,卻猛然間睜開了眼,與此同時已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一把將碧筱伸至她肩頭的手緊緊握住,她雙目炯炯地凝望著碧筱的眸子,卻並不開口。

“小姐寬心!”碧筱幽深的眸子,如碧潭一般寂靜。

疏影聞聽此言,只覺有飛鳥輕盈掠過碧潭的水面,水面之上縠紋蕩漾,化成一圈一圈光環,耀於她面上目中。她仿佛夜裏的一朵靜花,生於院墻之內,宅林之中,卻披著一身塵世之外的月光,沈寂而歡悅。

“小姐。”碧筱見簾外人影閃動,便欲湊到疏影耳邊,疏影靜若止息的面容,卻仿佛一道無聲的禁令,將她阻隔於一片清林之外,她似怕擾了林靜,半步不敢越前,只靜靜望著。風似動非動,林似止非止,碧筱低低喚了一聲。疏影雖近在眼前,她卻覺自己仿佛是隔著山谷呼喚一般。那聲音聽來,輕得仿佛悄悄飄過山谷的風聲。

疏影柔柔應了一聲,面上仿佛罩著一層風的輕衣,靜若止息,卻又似蘊生著一個繁花盛境,花面之上,月波如水。

碧筱只覺得自己雖不見其間的花容月色,卻如擁花香滿懷,心頭縈繞著花間飄來的一縷繾綣春風,整顆心漸漸被摩挲得清透瑩亮,她不知自己是不欲攪了疏影的好夢,還是不欲亂了自己心頭的夢影,只微微朝疏影一笑,便起了身。

碧筱站在窗前,風微微撩起窗簾,簾起之處,滲進來幾縷光亮,殘水一般,潑散了她心上凝著的淺淺的夢影,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既有些松快之感,又有些悵然之感,花的餘香卻仍舊自顧自在她心頭縈繞,她自足地微笑著。

窗外溜進來的絲絲縷縷的光亮,好似一線一線細流,它們在碧筱的心腔內輝映出一片流動的燦光。那燦光忽然又好似從她的心腔內透出來,彌散在她的眼睛裏,她的眼裏仿佛盛了一夏夜的星空,漆黑的眸子裏點點皆是晶亮。她忽然轉過身,走至窗邊放著的梳妝匣前,她拉開抽屜,將抽屜裏擺著的一個個小匣子打開來看,她打開一個便搖一搖頭,合上一個便嘆一口氣,它們一個一個到得她手裏,一個一個重又被她放回去。

“碧筱,你在做什麽?”碧筱正猶疑不定,卻聽身後傳來疏影的語聲。

碧筱不自覺便往簾外轉了一眼,這才關了抽屜,悄步行至疏影面前,俯下身低語道:“明日一早便要離開此地,卻有什麽物事要帶的?”

“你且看著辦吧,平日裏戴的用的,少不得齊備些。”疏影心中只心心念念著即日便至那無盡之歡悅,哪有心思思量這些,不過隨口答道。

碧筱一聽這話,急得兩條眉毛幾乎要立起來,但見疏影未經世事的模樣,便只是嘆了一口氣道:“我的好小姐,明日可不能叫人瞧出端倪,只當是尋常上集,哪裏能帶許多東西?”

疏影這才恍然,當下點頭道:“既是如此,便不用看那梳妝匣了,左不過欠些體面罷了。”

碧筱方才聽疏影竟說出“戴的用的”,須要“齊備”的話,心中不禁暗悔暗懼,只覺得這般稚子之心,千金之體,便是蒼天庇佑,離得了此地,又如何能離得了侈衣美食,眾仆稱諾?她不禁暗自心驚,暗忖自己所行是否得當。她雖是個下人,卻並不唯小姐之命是從。疏影雖天性聰靈,卻只限於詩書一道,俗世諸般,從未當真縈於心上,是以天真爛漫,不通俗務,平日裏倒是她提點著疏影。此番她並未多加諫言,並非是不存異議,只是疏影的脾性她了若指掌,她知她雖是身具瓊玉之姿,心若赤子稚童,但若是決意如此,便是再難解勸的。她正自滿腹不安,不知該不該打退堂鼓,卻又聽疏影竟全然不在意穿戴之物,心中倒又頗覺寬慰,她心中暗忖她方才記掛此事,怕是只因府中甚重禮儀,佩戴珠翠之物,一如請安行禮,她慣常於此罷了。疏影在府中已是年長日久,除卻臥床之時,碧筱看那珠翠停於她發間,便如見那游魚生於碧水,只覺得兩者仿佛一體的一般,今日聽她竟這般灑脫,心中倒油然生出幾分敬佩之意。碧筱不禁暗笑,唇角雖微有枯澀之意,卻亦是難掩歡欣之情,心中仿佛有一個爽朗的聲音,不停嘆道:“罷了!罷了!”她含笑望著疏影,只覺得此時這番心境,倒是平生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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