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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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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樂這才明白,剛才張十五教自己如何使用懷表原來是在拖延時間啊。

第一次見到泰西懷表,岳樂很感新鮮,也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這三根針的用途,已及表面上的幾個刻度如何識別。

由此可見,張十五的計策取得了很大成功。

又聽張十五說已經派人去東阿報信,岳樂更是驚得面色發白。作為愛新覺羅家族的第三代子弟,岳樂生長在一個相對尊貴的環境當中,同父輩相比,文雅了許多。可因為讀了點書,性格上比起前兩代人要偏弱一些,聽到東阿那邊有兩千明軍,心中便有些懼怕。

在張十五的笑聲中,岳樂猛地站起來,手舉在空中想傳令下去。可舉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還是他的衛兵脾氣火暴,一拳打在張十五臉上,“日你娘,老子砍死你!”

張十五被一拳打翻在地上,他慢吞吞地坐起來,“呸!”一聲吐出一枚帶血的牙齒,依舊大笑:“張十五一條賤命換二十頭韃子的狗命,值,值!”

衛兵暴跳如雷,抽出腰刀就要砍,岳樂一擺手:“就這麽殺了他太便宜了,來人,先把他給我捆起來,等我忙過再發落。”

“是!”衛兵上前將張十五拖了出去。

張十五好象已經豁出去了,不住大罵:“騷韃子,我日你姥姥!”

岳樂知道現在不是著急逃跑的時候,這麽時候且不說外面已經黑成一團,這二十人冰天雪地一陣亂跑,等天明還能活多少還是個未知數。而大營離這裏還有幾十裏路,這麽長距離若被明軍尾隨追殺,基本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

現在不能慌,一亂,就是全軍覆滅的下場。關鍵是看看那些馬究竟如何了,後金女真是馬上民族,基本戰術是長槍硬弩壓陣,重騎沖擊。沒有了馬,無論是打是逃,就沒有可能。

想到這裏,岳樂也不遲疑,立即跑出房間,吩咐兩個衛士到村口警戒,然後急沖沖地跑到了馬廄。

這個馬廄其實也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馬廄,前身是一戶村民的牛欄屋,養了一頭老牛。這頭牛是全村人唯一的生產資料,春耕時大家輪流使用。可惜此刻這頭牛已經被後金士兵給放倒在地,裏脊肉也割下來煮了一大鍋。

牛欄主人一家五口也已經被後金士兵盡數殺光,屍體正扔在外面的曬場上。因為牛欄太小,後金士兵索性將與牛欄相鄰的幾面板壁全拆掉,將軍馬栓在主人家的床頭。

一到馬廄,岳樂看到士兵們都是神情慌張,而那些馬匹也都是精神萎靡,正不停地拉著稀爛的糞便,將一個牛欄弄得臭氣熏天。

見此情形,岳樂心中有些著急:“情形如何?”

一個士兵回答道:“稟將軍,軍馬吃了巴豆,拉得厲害。不過,還好,我們身上帶有黃連和茶磚,熬水餵了,情形好了許多。如果不出意外,再過半個時辰,馬匹的腹瀉就能停止。明天早上就好了,不過,如此一來,這些馬就跑不動了。等將養一個月才能上戰場。”後金士兵都是東北人,加上又是冬天,行軍打仗,常常一連好幾個月看不到蔬菜。很多士兵都患有維生素缺乏征,牙齒流血是常事。更多人皮膚瘙癢,鼻血不止。這個時代的醫術自然給不出一個科學的解釋,只能歸結為“上火”。於是,軍中多備有黃連、茶葉之類清熱解毒的藥物,平時煎水喝。

而黃連也正好是巴豆毒的解藥。

聽士兵這麽說,岳樂心中安定了許多,“如此就好,不過……”他遲疑了半天,這才將東阿明軍即將對這支小隊發起突襲的事情同大家講了。

“哈哈!”眾人都是一陣大笑,尤其是那個那親更是笑得前伏後仰,他猛地一拍墻壁:“將軍,漢狗有膽量連夜突襲我們嗎?哼,就那群兔子,我一個人可以對付一百個。”

“沒錯!”又有人大吼,“漢狗不來還好,來了就叫他們走不脫。我正愁找不到立功受賞的機會呢!”

“將軍,幹脆我們就殺過去吧!”

士氣可用。岳樂心中安定了許多。轉念一想,對呀,這麽大風雪,敵人會來嗎?就明軍那群懦夫,我不去找他的麻煩還好,他還敢過來。再說,這樣的一個雪夜,兩千多人馬真若殺過來,不用打,路上就掉隊了一大半。

對於明軍,他太了解了。他們才不肯離開熱被窩呢!

如果他們真來了,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不過,還是不能松懈。岳樂想,反正也走不了。索性就不走了,在這裏等著。他吩咐眾人今天晚上都不要睡覺,保持警戒。只等天一亮,是走是留再做打算。

如果敵人來襲,說不得要同他們拼了。

主意打定,心中也就不再慌亂。岳樂索性回屋子歇息去了,至於那些士兵,除了守夜值勤的幾個,其餘都去挑看得過眼的女人發洩欲火。既然沒辦法睡覺,幹脆淫樂一整夜好了。

老實說,岳樂一晚上都沒睡好,夢中總夢見那些明軍打著火把鋪天蓋地而來,將一把把雪亮的刀子捅進自己身體。好幾次他都猛地從夢中驚起,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又倒頭睡去。一夜下來,胡子也長出了一大截,眼睛也紅了。

外面傳來婦女們呼天搶地的悲號,並夾雜著士兵們歡快的笑聲。

“果然是我長白山的漢子,處境不驚,鎮定自若。”一想起那些殺氣騰騰的手下,岳樂又安心了許多。

說起來這一夜也不是那麽平靜,據守夜的哨兵說,半夜時東阿那邊也來過十幾個斥候騎兵,在村頭轉了一圈就跑了。

明軍斥候的出現讓岳樂非常緊張,也下達了戰鬥準備命令,可敵人就是不來。

天朦朧地亮開。

“這夜折騰得!”岳樂苦笑地坐了起來,心中微感失望,又大為慶幸,“明軍,嘿嘿,漢人,嘿嘿,果然是狗。就算是狗,被人逼上門來,也會叫上幾聲。這些蠢貨都是豬麽?”

那親興沖沖地撞門進來,“將軍,馬都好了,沒死一匹,可就是沒什麽勁。”

“好,非常好!”岳樂高興地跳了起來,他樂滋滋地在屋子裏轉著圈,“呵呵,張十五只怕會很失望的,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

“我呸,那漢狗還真是條漢子。”那親笑道:“昨天晚上兄弟們睡不著,狠狠地侍候了他一頓。這家夥還真硬氣,無論我們如何打都不說話,只是拿眼睛盯著我們。”說到這裏,那親突然打了個寒戰,張十五的眼神還真他媽地毒呀,恨不得挖了他。

岳樂,“吃點東西就走吧,叫大家準備一下。”

“是,請問將軍,我們去哪裏?”

“還能去哪裏,東阿。”岳樂道:“我們這麽出來的任務就是替大軍打前站,摸一摸東阿的虛實,若就這麽回去,還如何見人?”

那親興奮地大叫一聲:“沒錯,就這麽回去如何見人。姥姥,昨天晚上漢狗不來找我們,我還殺上門去呢!”

簡單地吃了點東西,二十幾個後金士兵集中在一起。再看那些馬,也算緩了過來,如果不沖鋒,倒也可以走動。

“怎麽樣,失望了吧?”岳樂笑著看了看鼻青臉腫的張十五,“我的馬可都沒死,你下的藥不夠分量。”實際上,張十五身上帶的巴豆也沒多少,要想放翻二十幾匹健馬也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你的馬都跑不動了,還怎麽打仗?”張十五雖然非常失望,卻也笑了笑,露出已經被打缺的牙齒,嘴角全是凝結的血汙。

看到張十五得意的笑容,那親又是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狗東西,害爺爺要腿兒著。你不是讓人去討救兵了嗎,爺爺我等了一整夜,怎麽還沒來?”

聽那親這麽問,張十五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拖著兩條長長的血紅色的鼻涕,:“至於朝廷的官兵不來,想必是黑夜之中行軍不便。他們等下就殺過來了,我確信這一點。”話雖這麽說,但這個理由根本無法說服自己。張十五雙目中突有眼淚迸出:“兩千精銳,兩千條漢子,都沒有血性了嗎……”

“血性這種東西只屬於我建州男兒子,至於你們漢人。”岳樂諷刺地看了張十五一眼:“你這人不錯,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以後跟我吧。”他對張十五非常欣賞,有心照接納。

張十五慘然一笑:“說起來,張十五也算是錦州人,崇禎五年的時候才南逃到了南直隸,算是揀了一條命。我一門二十餘口拜你們所賜,全死在了關外,你說,我若做了你的奴才,將來還有何面目去見祖宗。張十五死不要緊,可丟不起這個人。”

眾後金兵都是色變,齊色喊,“將軍,殺了他。”

岳樂,“不急,把他帶上,我還要問問他陳留的情況呢!”他對張十五道:“兩國交兵,死傷難免,我也有親人死在戰場上。明軍已經徹底地爛掉了,為這樣的國家效死有何意義。東阿軍不來找我,我卻偏偏送上門去,且讓你看看,你所報效的國家養的是一群什麽樣的廢物。”

說著話,他便讓人將張十五扔在馬背上。

張十五不住冷笑:“明朝是爛掉了,那是你們沒遇到我陳留軍。嘿嘿……夜郎自大。”

岳樂不以為然地一揮手,讓人用一團麻布堵住了他的嘴巴。

二十騎開始收拾行裝。

後金士兵動作到也迅速,不一會就收拾完畢。僥幸在金人屠刀下活下來的四十來個婦女也被他們綁在一串,拴在馬尾後面。

岳樂皺著眉頭看了那群婦女一眼,有些光火,“我們這是在打仗,帶這麽多女人做什麽?”

那親道:“將軍,這這個村子窮得緊,也只有這些婦人有些價值,好歹也算弄了些戰利品。”

岳樂,“我們是斥候,要什麽戰利品,都放了。”

那親:“將軍,若不許代也沒什麽。到兗州,漢狗有多少就有多少。可都放了未免暴露行藏,不如都殺了。”

岳樂點頭,“也好,動作麻利些,我們沒時間耽擱了。”

“是!”幾個後金士兵同時興奮地大叫起來,抽中雪亮的刀子朝那群羔羊一樣的女人撲去。

慘叫聲中,張十五在馬背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東阿的明軍本是從平昌府潰退下來的,平山衛的守軍。自從後進大軍進入山東以後,這兩千人馬就一路逃到東阿。因為東阿是兗州的北大門,被留下鎮守。就這麽一支已經被嚇破膽子的軍隊,若讓他們出城迎擊後金大軍,顯然有些為難他們了。

在看破了東阿明軍的虛弱,一行人都狂妄起來。二十來人大搖大擺地牽著馬向南行去。不半天就來到東阿縣城。

剛到城前,岳樂還很小心地藏在城北的一片樹林子裏,仔細地打量著城防情況,試圖得到一些有用的資料。可看了半天,他怎麽也看不明白。

按說,大軍壓境。東阿城裏又有兩千人馬,怎麽說城墻上也該豎滿旌旗,有士兵巡邏境警戒才對。可問題是,裏面靜悄悄的,根本看不到一條人影。

難道他們在擺空城計?

建州上層的前兩代人都是粗人,三國演義被他們當兵書讀。到岳樂他們這一代,自然知道小說不能拿來當說明書看。至於空城計,事實證明不過是一個笑話。在後金大軍的絕對實力下,所謂的計謀毫無意義。

如果東阿的明軍這麽幹,簡直就是拿岳樂他們當傻子看待。

想到這裏,岳樂笑了,眼前的情形只能說明一點:敵人逃了。

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都習慣了。

手一指,那親率先跑了出去。這家夥動作也快,只片刻就沖進了城中。

良久,才見他吆喝著用刀指著一個瞎子老頭回來。

他笑嘻嘻地對岳樂說:“將軍,娘的,都跑光了。”

岳樂一樂:“我不是你娘,說說,什麽情形。”

“說!”那親用刀背敲了敲瞎眼老頭的腦袋。

老頭抖瑟著身子說:“報……報告官爺……我、我,我也不知道怎麽的了。小老兒住在北門,昨天夜裏只聽得一陣喧嘩。全城人都在跑,火災一樣,說是東奴來了。小、小老兒無兒無、無女,又看不見,跑不動……”

“哈哈!”二十幾個後金斥候同時暴笑起來,笑到後來,眼淚都下來了,“漢狗都是豬。”

岳樂心中大快,對那老頭道:“你過來。”

“是,官、官爺……”

岳樂朝那親撇了撇嘴,那親抽出刀來,一刀砍下,正中瞎子老頭的後頸。

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手有些木,這一刀居然沒砍進去,直接嵌在老頭的頸骨之中。

瞎子大聲慘叫,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居然從那親手中逃脫,瘋狂地向前跑了幾步。一頭撞在一棵樹幹上,這才吐著血倒了下去。

“你累了?”岳樂冷眼看了那親一眼。

那親大怒,“沒累,俺連死都不怕還怕累,讓我再殺一個。”說著就拿眼睛去看馬背上的張十五。

“這個人先不殺,我還有用。”

岳樂帶著眾人見了東阿,卻見滿城寂靜,只雪花不停落下,宛若鬼城。

站在城頭,岳樂不住搖頭:“二十幾人就拿下一座大城,也不知道是我運氣太好,還是明軍太廢?本只打算過來偵察敵情的,沒想到意外地奪了一座城市。這樣的勝利還真讓人不開心呀!”他這是第一次上戰場,一心要在軍中建立自己的威望,可這樣的勝利實在太輕松,說起來也沒什麽可誇耀的。

岳樂非常失望。

不過,拿下東阿,兗州門戶已然洞開,本次戰役也已經沒有任何懸念。

岳樂:“所有人聽著,分成四組,每組六人,一組守一座城門。等待我大軍前來接收。你們沒問題吧。”

“沒任何問題。”又是一陣歡叫。

岳樂看了看站在身邊的張十五,“怎麽樣,這樣的情形你做何感想,還是降了我吧。你們漢人不行,而我建州漢子都是長白山上的雄鷹。不,是翺翔在海面上的海冬青。這個世界最終是我們滿人的。”

望這腳下青灰色的一片大城,和漫天的飛雪,以及東面郁郁蔥蔥的群山,岳樂豪情萬丈。

“如此河山,惟兵強馬壯者取之!”

張十五嘴裏的麻布已經被取掉,他滿眼都是熱淚,仰頭大喝;“天啦,兩千人,兩千人馬,望風而逃。好一群英雄豪傑!”

岳樂有些不耐煩:“張十五,你降還是不降?”

張十五突然笑了起來;“岳樂,永遠不要小看我們漢家男兒腔子裏的熱血。我們永遠也不會做韃子的奴隸。”

他一步踏上垛口,縱身往城下一跳,“我們是自由的!”

“啊!”岳樂伸手一抓,只抓到一縷冰冷的寒風。

東阿城北小樹林中,那個頸項中刀的瞎子老者突然睜大眼睛,從地上坐了起來。他撕下一副袖,纏在脖子上,喃喃道:“人老了,骨頭硬,這樣都死不了?”

不過,因為傷得實在太重,東阿也落到後金人手裏。馬上,阿巴泰的大軍就要開過來。以他現在的身體,是沒有任何可能逃脫的。

“我會死,我一定會死!”老人慘然一笑:“十五,我馬上就下來陪你,走得快,沒準還能趕上你的行程。這大明朝完了。二十個後金韃子就嚇跑了兩千人馬,一城百姓。這仗還怎麽打。高將軍呀,你什麽時候才能來山東?”

休息片刻,老人從壞裏掏出一只鴿子,手一松。那只大鳥“撲棱!”一聲飛上了雪花飛舞的蒼空。

“陳留情報司山東組組員殷得利完成任務,前來覆命!”

望著天空,老人靠這樹幹靜靜地坐著。

他今年已經五十六歲,兒女、孫子都死於登、萊事變,殺人的兇手姓耿,聽說後來投了韃子。一門十口,盡成黃土一杯,人生對他而言已毫無意義。但就在那天,張十五走到他面前:“老人家,你想報仇嗎?”

“報仇!”殷得力突然睜大眼睛,瘋狂地大叫:“要,我要,我要啊!”

“不知道這情報有用嗎?”老人坐在地上,感覺身上的力氣一點點流逝,“會有用的,我陳留軍戰無不勝,他們會替我全家報仇的,我相信!”

雪落下,蓋在他臉上,居然帶著一絲暖意。

雪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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