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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樂令披雲高天澄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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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王衍派王玄陪同司馬睿去做吳郡太守, 難道王衍選擇的並非是東海王司馬越,而是瑯琊王司馬睿嗎?

吳郡太守……王敦在徐州, 屬於吳郡之地,莫非是要王敦護著司馬睿嗎?

而王澄在青州, 屬於東海王和瑯琊王共同的屬地,莫非是要王澄在瑯琊培養司馬睿的良將嗎?

狡兔三窟……好一個狡兔三窟!王夷甫啊,王夷甫,你在為你的外甥司馬睿鋪路嗎?

而我樂廣竟然不知,你早就部署好了這一切……看來還是我愚鈍了,只顧著司馬穎的事情,忘了看看你的部署, 也忘了一觀全局,原是如此啊!

樂廣眼睛晃了晃,剛想說出口, 只見寧元子用酒觴壓住了樂廣的酒觴。

寧元子笑瞇瞇的說道:“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但無論分分合合, 皆是天意, 決不能洩露天機。不過……老道我倒是有一句話,覺得挺應景。”

“哦?願聞其詳。”樂廣為寧元子倒滿酒,滿臉笑容, 終是不再說他想通的事情。

“《三國志》曾言,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曹孟德與劉玄德是煮酒論英雄, 我與你則是煮酒論天下,豈不妙哉?哈哈……來來,倒酒,倒酒,為煮酒論天下而飲上一杯。”寧元子大笑起來。

“煮酒論天下?妙哉……為這一句,當是一杯飲盡。”樂廣跟著大笑起來。

“彥輔,我還記得當年你的字體不好,非要安仁那廝幫你寫文,不過每次你碰到那廝的衣角,他都會換一件衣衫。我還記得他每次出來都是一臉臭臉呢……哈哈……你啊,年輕時候也是喜歡作弄安仁的。潘文樂旨,多少人稱頌你們的友誼啊。”寧元子把玩著酒觴,恍惚又想起潘岳、衛恒在世的時候。

“是啊,每每想起,仿若昨日啊。”樂廣想著少年時候,逗弄潘岳,那時光一去不再來了,眼眶未免紅了起來。

“話說那一次,你為何嚇唬和嶠,非要讓和嶠看見你墻上的弓箭?若不是你逗弄和嶠,引得裴楷和王濟聯合起來罵你,又何來的杯弓蛇影?安仁那廝非要為你出氣,將王濟、裴楷、和嶠可在那柱子上羞辱一頓。我至今記得那句話:說閣道東,有大牛。王濟鞅,裴楷鞧,和嶠刺促不得休。”寧元子指著樂廣的鼻子,笑的煞是好看。

“呵……誰讓和嶠欠錢不還?你也知道和嶠小氣吝嗇的性格。”樂廣撇了撇嘴,“我後來知道和嶠怕蛇,專門擺好了弓箭掛墻上,讓他看到杯中倒影。”

“怪不得小阿霖喜歡扮豬吃老虎,這妥妥隨了你的性格。倒是苦了安仁,為了你,二十年不仕,做了多年的桃花縣令。不過……當初安仁砍了一桃樹,到底是因為你還是夷甫那家夥?”寧雲子至今還是好奇。

“你覺得是為了誰?”樂廣撫著胡須等待寧雲子回答。

“除了你還能是誰?那夷甫(王衍)至今還以為是自己摘了一朵桃花惹的禍。依我看,怕是你蓄意放了桃潛葉蛾,安仁(潘岳)那廝怕桃樹彼此染病,才砍了一棵吧?”寧雲子指了指樂廣,揶揄起來。

“有嗎?”樂廣打死不承認的模樣,再次讓寧雲子笑開。

“我還記得上一次,我給你了一包散熱驅寒的藥物,本想讓你傷寒盡快好些。你倒好,因著平子(王澄)那廝說了一句‘狀若芻狗’,你將整包藥倒在平子的酒裏,至今我還記得平子光溜溜、一絲不掛的在街上奔跑的模樣!而你呢……”寧元子的笑容越來越大,而樂廣也因著想起少年事情,跟著笑容燦爛。

“而你竟然站在平子身後鼓勵他爬樹,那家夥也真聽你的,竟然光溜溜的爬到樹頂,當眾高歌。那眾人圍觀的盛況,我至今還記得。這也就罷了,你還當眾說什麽,名教裏自然就有快樂的地方,何必乃爾。你說你,不認可王澄那蠢貨這般胡來,還折騰他作甚?人說你撥雲見日,清澈如玉,怕是不知你的腹中墨黑。”寧雲子說到此處,又想起當年王澄那倒黴模樣,一個沒憋住,又大笑起來。

樂廣也想起少年時期的自己,這些舊事啊,說是過眼雲煙,但是閉上眼,卻也是歷歷在目的。

他、王衍、王澄、衛恒、潘岳、寧雲子,哪一個不是少年之時,鮮衣怒馬?

“還說我呢,你不也是?當年夷甫為了你和景聲(裴邈)鬧了別扭,那總想找茬羞辱夷甫,可夷甫總不給景聲機會。要不是那一次叔則(裴楷)和逸民(裴頠)在場,可讓景聲逮到了機會,又如何來的一場精彩絕倫的爭辯?不過夷甫那廝,為了你可是說了一句白眼發作……這白眼……唉……足見那廝多麽的怒不可遏,又偏生得忍著。”樂廣想起當年和衛恒坐在一旁,看著裴邈唱獨角戲,王衍垂眸狀似無意的那句“白牙發作”就想笑,那真是有趣的畫面。

“夷甫確實很記仇,還把上門請教的客人都趕到逸民那裏去求教。約莫整個夏季吧……逼著逸民穿戴整齊,還砸光了逸民的窖藏冰塊,那個夏天熱的逸民喲……嘖嘖……想想眉子,妥妥學了夷甫那廝的脾氣。”樂廣又是一笑。

樂廣想起那個夏天,他、衛恒、王衍、寧雲子吃著冰鎮西瓜,靠在冰鑒上,齊聲嘲笑汗流浹背的裴頠,就覺得時光從未遠去,恍若隔日一般。

寧雲子揚唇淺笑,“唯有巨山(衛恒)總是那般溫吞,除了埋首蝌蚪文,似乎再也無其他興趣。”

“巨山(衛恒)……”樂廣閉了閉眼,是啊,他又想起那清風霽月的衛恒了,那曾經是他們之中最穩重之人,一如皓月,清澈而又溫和。

“少年時,我還記得夷甫為了你去托族人辦事,結果夷甫(王衍)和茂弘(王導)同去,那個族中老人被夷甫問為何沒回信,那老人抄起酒觴就砸了過去,滿頭滿臉的酒漬啊。夷甫那暴脾氣,楞是為了你忍住了,卻把茂弘給看了一個哆嗦,還說什麽乃在牛背!足見當時夷甫的眼神有多嚇人。話說,當時,可是為了巨山去托人幫忙?”樂廣又是想起哪般,繼續說下去。

“不過是一些小事,卻沒想到夷甫當了真。”寧雲子輕描淡寫的揭了過去。

酒過十巡,寧元子終是放下酒觴,打著酒嗝就往門外走去,樂廣想要留客,“道長,當真不住一晚嗎?”

樂廣一臉不舍的模樣,卻聽寧雲子說道:“雪夜留客天,客不留,天有道,只是哪來歸哪去,莫要留,無需留。”

寧雲子提溜著酒壺,笑瞇瞇的擺擺手,剛走幾步,只聽樂廣開口說道:“道長,我還有一事不明。”

寧元子回過神來,歪歪扭扭的站著,顯然是醉了的模樣。

“道長,既然天下如此,我該何時死呢?”樂廣不怕以死明志,唯怕亂了中興大晉之主的章法,這樣,他樂廣就是天下的罪人了。

“哈哈……人生,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留也命也,去也譽也,何懼留去?唯有看開二字罷了。一如我,一如你,可知?”寧雲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樂廣的心。

“如此……謝過道長指點。”樂廣長袖一甩,長袖作揖,大禮相拜,“此信望您轉交小女。”

寧元子笑瞇了眼睛,看來,有些事,他得親自跟樂霖解釋一番了。

寧元子接過這封信,放入暗袖之中,站直了身子,一臉鄭重的說道:“樂霖之事,莫要擔心,定會有我護著。”

“再次謝過道長。”樂廣抱拳作揖,擡起頭的時候,寧元子已然走遠。

這率性隨意的寧元子,還是那般,去留隨意啊。

這便是樂廣所談之事:

聽雪吹門,門來乍寒,寒冬朔月,月下紅爐;

爐中火炭,炭火暖屋,屋內煮酒,酒話天下。

君子一言,言中論道,道義萬變,變化其綜;

綜觀三國,國存文武,武將定國,國興文謀。

老友一杯,杯中功名,名譽雲煙,煙雨吳郡;

郡守可知,知晉中興,興盛蘭亭,蘭亭集會。

王與馬共天下,文與武齊興國,

古來分分合合,或可魚熊兼得。

樂廣緩緩走回自己的房中,嘴角笑了起來,他今日見過了少時好友,想起了年少之時那些有趣的事情。

他這一生精彩過,燦爛過,該是時候歇一歇了。

雖然他這一歇,會有很多是非發生,但是這些事,留給後來人吧。

樂廣走到窗臺處,左手抓起那厚厚的白雪,放置於右手手心之中,眼神祥和。

這潔白無垢的雪,乃是無根之水,滋養土壤,也掩蓋萬物。

人都說外面冰寒徹骨,卻不知冰寒才有冰晶,冰晶才有一眼望到底的清澈。

他素來喜歡清澈之物,更偏愛這白雪結成的冰晶,晶亮透徹,毫無雜質,足夠的純粹。

樂廣看著手裏的雪慢慢化成清澈的水從指尖溜走,嘴角含笑,他吃下手中的毒藥,端坐在床榻上,直直望著東門的方向,那個他曾與王衍、衛恒盟誓的方向,嘴角含笑,緩緩閉上了眼。

他樂廣做事,一向只尊對錯,追隨了先帝多年,兢兢業業為大晉興盛而努力,從未敢越雷池半步,也從未敢懈怠半分。

雖是苦勞尚有,卻命運弄人。終究是,他的大女婿司馬穎是挑動乾坤,破壞寰宇之人。

而他必然要選擇一國為先,畢竟這是他入仕以來。多年不曾放棄的信仰,那護國、安國、強國、興國的信仰。

他這一代人啊,曾經為了信仰東征西戰,滅了東吳,一統天下,本想著九品中正制造福萬民,卻終是選錯了儲君,一步錯,步步錯。

他這一代人啊,曾經為了信仰東拼西湊,為了安定,苦心維持,本想著九品中正制慢慢廢止,卻終是選錯了盟友,一招輸,招招輸。

他這一代人啊,依舊可以為了信仰朝聞道,夕可死矣。

只因為,他一直相信一身傲骨、以死明志的做法去明示後人,必然會告知後人,只要希望仍在,信仰既在;只要血不寒、心不涼,華夏氣永存,天下安定,未來可期。

這便是樂廣,未曾留下片刻言語,安靜的死在正月初八子時的樂廣。

這便是樂廣,被後世房玄齡親自做傳,稱作樂令披雲高天澄徹的樂廣。

正月初九,樂廣的二兒子樂肇消失不見,沒人知道這個樂肇到底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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