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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啼笑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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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園亦有無數梅花,昨夜北風緊,就算是傲雪寒梅,也不免落了滿地,梅林之間,有清泉,有奇石,泉邊石上,有人靜坐賞梅花。

清晨的寒意讓人凜然瑟縮,那人卻在寒風中悠然而坐,任衣襟、發絲隨風而起。偶爾有落花飄零無依地落下,擦著他的衣襟,飄落於地。

若是往日,雪衣人或許會如平常一般走過去,皺著眉頭說一聲:“武功還沒恢覆,怎麽又冒著寒風起來了。”

現在,乍見這一幕,他卻如同被一根釘子釘住一般,遠遠站住,久久凝望,再不能動彈一分一毫。

正是天色將明未明之際,一天最冷的時候,東方朝陽才露出半個頭,西方明月猶未完全沈寂,這日月交輝的短暫時刻裏,那人的光芒卻比日月還要燦亮。

寒風呼嘯,令得他衣襟、發絲飄舞,讓人一陣恍然,只覺這樣一個人,隨時都會化為雲煙,隨風飄飛。

雪衣人怔怔站在原處,遙遙望著性德,直到此刻,昨夜所經歷的一切,才仿佛有了真實感,納蘭玉說的那句話,倏然在他耳邊響起。

“她是一個女子。”

雪衣人倏然全身一震,忽然間,真正意識到了這句話的意義。

“她是一個女子。”

“她是一個女子。”

“她是一個女子。”

一次又一次,這簡短的幾個字,在他耳邊不斷地回響,整個腦海裏只剩這一句話,整個胸膛裏不斷回蕩著這句話。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這一句話,對自己的人生,會有多大的影響。從聽到這句話的一瞬,從再次看到性德的這一瞬,這天地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今日之後的他,與今日之前再也不一樣了。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千千萬萬年,雪衣人才重新找回他的思緒,仿佛已經僵木的身體和思維,才慢慢地,一點一點,重新屬於他自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心口猛烈地跳動起來,他仿佛可以聽到血液在體內呼嘯奔騰的聲音,這樣莫名其妙的激動是為了什麽,這樣失控的情緒他已經快要記不清,上一次出現是什麽時候了。

那一個夜晚曾發生的事,轉瞬又到眼前。

雪衣人一掌擊到性德肩上,強橫無比的內力如萬濤歸海一般,直逼入性德體內,然後轉眼便如泥牛入海,無蹤無跡。

換了任何武林好手,都要面色大變,驚惶收手,雪衣人卻連眼神也沒動一下,更加狂催功力,仿佛那無數武林人看得比鮮血、比性命還珍貴的內氣賤若草芥一般。

“你瘋了。”就連性德臉上都露出驚異之色。

這世上,能讓他這樣動容的,第一是容若,第二是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第三,就是這個忽然間變得不知死活的超級高手。

雪衣人冷笑:“我一直覺得你體內經脈閉塞,可是不管找了多少好手要給你打通經脈,真力都如泥牛入海一般,被你吸個幹凈,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個無底洞,是不是真能吸盡所有人的真氣。”

這時其他人才醒悟過來,人人色變,個個不顧一切地飛撲過來,想要阻止雪衣人。但雪衣人功力運到極處,全身三尺之內,如有罡風護體,凡飛撲而至者,無不被震得遠遠飛出去,一時半會爬不起來。

卻沒有一個人顧得了自己身上的痛苦,紛紛慘厲地大叫。

“主上,不可……”

“主上,我們一定有別的辦法恢覆他的武功的。”

“主上,你不可拿自己冒險。”

有人倒在地上,站立不起,猶自大叫,有人一邊叫,一邊爬過來。

有人痛哭失聲,在地上連連磕頭,聲音絕望如墜九幽地獄:“主上,求求你,千萬不要啊……”

連性德都不自覺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些日子,他早就習慣一幫被抓來替他打通經脈的倒黴蛋,面無人色地讓內力從他體內消失,此刻卻真的有些不願,這個倒黴蛋,變成眼前那理應永遠傲然雲天的男子。可是,雪衣人的掌上力道,將他牢牢吸住,讓他難以脫身出來。

他心念一動,即道:“你不想讓他們背著你對我下殺手,只管說明,用這種自殺的方法,當眾表明你對我的重視,讓他們有所顧忌,實在愚不可及。”

雪衣人一震,手中內力一緩,性德已經輕飄飄退開一步,脫離了雪衣人的氣勁控制。

雪衣人有些訝異地一揚眉,身周奔騰激湧的內氣一凝,轉眼消逝,平生第一次,遇上一個可以在他的氣勁威壓下,輕易退開的人,何況這個人已經武功全廢,真是神奇啊!怎麽不叫人向往,怎不讓人盼著他早些武功恢覆,可以盡情一戰,縱死,亦可無憾。

而性德已退出七八步之外,雙眉微蹙,冷冷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對他來說,這已是難得的不悅表示了,雪衣人卻悠然一笑,你這樣,算不算是為我的行為而生氣呢?你也會喜會怒,你也是血肉之軀。

他不知不覺微笑起來,信步追去,留下一群筋疲力盡,嚇個半死,卻還掙紮不起的下屬。

聽到身後刻意放重的腳步聲,性德卻懶得回頭去理會他。以前的容若是個不知死活的白癡,現在的這家夥是個同樣不知死活的瘋子,他怎麽就凈碰上這種人呢?

雪衣人在他身後道:“衛舒予。”

性德沒有動靜。

“我的名字叫衛舒予。我知道你應該已經猜出來了,但是……”他苦笑:“我還是想親口告訴你。”

性德依然沒有理會他。

衛舒予輕輕一嘆:“一直以來,我所想要的,都憑我的武功去爭取,武功之外的東西,我始終不是很懂,對於敵人,我可以一劍揮去,但對於忠誠於我,甘為我死的屬下,我沒有辦法,我只能讓他們知道,我非常重視你。”

“所以愚蠢沖動到自找死路。”性德冷冷道。

“我也是真的想要盡力恢覆你的武功,我不願意軟禁你,但我又不能放你走,天知道,你會不會因為那個白癡的胡作非為,而白白死去。所有的辦法我都試盡了,我真的有些等不下去了,性德,我真的,只是想賭一下,用我的武功,用我的性命,來賭一個可能,來賭,這世上,沒有打不破的壁障,沒有攻不破的困境,只看,那打擊的力量,有多麽強大罷了。”

他的語氣十分生澀,對於萬事習慣用暴力解決的他來說,這樣的解釋,十分艱難,十分辛苦。

性德沈默良久,忽然道:“秦王知道你們嗎?”

衛舒予被他這一轉換話題,也是說得一楞,但立刻聳聳肩:“誰知道呢?”

“他知道。”

完全肯定的語氣,讓衛舒予一怔。

“連慶國人都知道假運藥材,引你的人出來,你在秦國做下那麽多驚天大案,秦國的官府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秦王就是憑著這些人治理天下嗎?”

衛舒予心間忽的一凜,不自禁地伸手去撫劍柄:“他知道,所以故意下令不要追查。”

性德沒有再說話。

衛舒予沈默良久,忽的朗聲一笑:“縱然如此,我覆有何懼。”

性德沒有回頭,沒有出聲,衛舒予卻已輕輕道:“謝謝!”

這兩個字,也說得十分生硬,對他來說,向人道謝,也幾乎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而性德依然沈默,對他來說,提醒玩家以外的人,為玩家以外的人分析得失利害,也同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憶起那一夜,不知為什麽,衛舒予心中忽然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溫柔,那人的冷淡漠然之後,也會因為不願他內力流失殆盡而憤怒,也會因為不願他毫無防備而提醒他,那麽,他……不……是她……

衛舒予莫名地深吸了一口氣,輕輕走到性德身旁。

若是在以前,他會很隨意地拍拍性德的肩,但現在他的手擡起來,僵了一僵,又收回去了,只是低聲說:“你的武功沒有恢覆,還不能抵禦寒冷,為什麽一定要這麽早起來?”

“我並不需要那麽長時間的休息和睡眠,起不起來,都沒有關系。”性德依舊如常,平淡地說:“我從不會害怕寒冷或炎熱,這世間,真正傷人的,又何嘗是寒冷。”

他的眼神望著前方,目光卻似穿越了無數時間和空間,不知望向天之盡頭的哪一處。

衛舒予忽然一陣煩躁,知道她是在思念容若,根本沒有心情理會自己。

這樣的情形,對性德來說,是很正常的,以前衛舒予雖然郁悶,但也沒怎麽放在心上,這時候,卻莫名地覺得憤怒:“你到底為什麽,一直放不下那個容若,那人身為楚王,竟如此不學無術,完全不將國家政務放在心上,只知四處嬉樂,不止是任憑大權旁落,甚至忙不疊地把大權送人。這種男人,有什麽志氣,你為什麽就那樣死心塌地地效忠他,一心一意,只想追隨他?”

“我只知道,我存在的全部意義都是為了他,如果不能保護他,那我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性德語氣平靜地回答,唯其語氣太平靜,才更能讓人感受到,這話語中,不可動搖的堅定。

劍氣倏發,狂風大作。滿林梅花在一瞬間,飄飛枝頭,化為粉末。就是最猛烈的寒風,也不至於有這樣可怕的摧毀力。

性德只是很平靜地對衛舒予的問題做一個回答,他是人工智能體,他存在的意義就是陪伴玩家,保護玩家,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就理所應當被抹殺。他的回答本就是針對這一事實的,但聽到衛舒予耳邊,或被任何一個以為性德是女子的人聽到,所能得出的答案,絕對只能是一個。

衛舒予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拳頭倏然握緊,也幾乎是沒有察覺地,就讓那在胸膛裏奔騰的怒氣化作萬千劍氣,呼嘯而出。

剎那之間,滿園梅花盡碎。天地之間,除了呼嘯的風聲,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整個蒼天,似乎都猛然向人間壓了下來。

若是其他人,面對這樣強的壓力,早就全身骨骼盡碎,或是內氣在體內爆開,吐血而死了。

但性德卻只是略帶訝異地看了衛舒予一眼,顯然完全不明白,他這莫名其妙發出來的脾氣到底是怎麽回事。

若是在平時,衛舒予可能也要在心裏又思忖一回,為什麽性德武功盡失,卻可以在他強大的氣機壓力下渾若無事。但現在,他胸中怒火如沸,說不清的不甘不忿,卻再也顧不得思考這些了。

他幾乎是咬著牙道:“你不要再去想著他了,你是不可能回到容若身邊去的。”

性德倒沒計較他的話,而是更加奇怪地看著他。

性德一向很少有好奇心,但是衛舒予平時給他的印象太深了,此人一向驕傲自負,又確實武功蓋世,不管發生多麽嚴重的事,憑他的武功,總不難全身而退,平日裏更是鎮定從容,就算是天塌下來,仿佛他也可以一手給擡起來。

就連性德幾乎都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什麽可以讓他變色失態的了,想不到現在居然沖動別扭得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就算是性德,也不免會感到奇怪了。

性德不解的表情,更加刺痛了衛舒予,他不覺冷笑一聲:“你可知,你的主子,已經到了秦國了。”

性德並沒有多大意外:“當初你帶我來秦國時,我就知道,那個白癡一定會追來秦國的。”

衛舒予不覺大笑起來:“為了你?哼,他不過是沒有本事,一離開你,就應付不了各方陰謀,讓人給綁到秦國的,現在已經被送進秦王宮中了。”

“他是個白癡,被人捉到有什麽稀奇,但我知道,就算沒有人捉他,他也會因為我,自己跑到秦國來送死的。”

“你憑什麽肯定?”

“他是白癡,白癡的行動有什麽難猜的,我自然知道。”性德不以為然。

衛舒予覺得一股怒氣直往上沖:“我不相信他會為了你來秦國送死。”

“我相信即可,你信不信有什麽關系。”性德漠然地望著他:“我和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幹?”

“我和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幹?”

這一句話,簡直比刀子還利,衛舒予聽到耳邊,就差沒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性德望著臉都變綠了的衛舒予,不得不仔細回想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還是沒法弄明白,自己一向對人都是這樣冷淡的,他不是早就習慣了嗎,為什麽現在的反應這麽古怪,難道我說的話,就有這麽大的殺傷力?

衛舒予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把想要爆發出來的怒火壓下去:“那個白癡落到秦王手裏,只怕是活不長了。”

性德淡淡道:“這麽好的一顆脅制楚國的棋子,秦王怎麽舍得殺。”

“就算不死,難道還逃得了活罪?”衛舒予冷冷道:“有關舊梁國叛軍的事,秦國吃了那麽大的虧,怎麽會不懷恨在心?落到秦王手裏,必要將他狠狠折磨才是。”

性德的眉頭終於微微一皺:“確實如此,如果這個時候,我能在他身邊,總可以幫上一些忙的。”

衛舒予更加不快:“你自身難保,還想著他做什麽?連武功都沒了,還能幫得了誰?你就別再想著他的事了,反正只要你在我手中一日,我就絕不會放你回到他身邊去。”

這一番話說完,他再也不多看性德一眼,拂袖便去。

他負氣而行,走得太快,沒有看到在他身後,性德忽然間變得冰冷的眼神。

性德不知道衛舒予為什麽會這樣情緒失控,為什麽會有這麽強烈的表示,但是他語氣中的堅定和誓不放還自己的決定,已經讓性德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麽做了。

他始終還是那冷心冷情的人工智能體,唯一能牽動他心意的,目前為止,依然只有容若一人。

既然容若已經來到秦國,既然容若已經受困,無論多麽艱難,他總要想辦法幫上忙才是。

那人為他結仇滿武林,那人為他轉戰三千裏,那人為他徒勞地做了一切可以努力做到的事,他不是不動容的,所以,不願他費盡內力,所以,不願他被下屬誤會,所以,肯指點他小心秦王。

但這一切,一旦與容若的安危有了沖突,就再也不需要顧忌了。

性德仿佛聽到另一個自己,在無人看到的黑暗處,冷冷地微笑。

“對付你的棋子,早已布下,只是,整個棋局,卻還沒有發動罷了。你既然如此固執,那麽,一切後果,就要由你自負。既然敢來綁我,但願你承擔得起後果。”

性德倏然一笑,這是他自存在以來,第一次,帶有感情的笑容,若是容若看到,或者會歡呼著跳起來擁抱他。

但此刻,茫茫天地,卻再沒有任何一個人看見。

他微笑,擡頭,仰望雲天。遠方天際,日已高升,燦亮的光芒,灑滿大地。

容若,我真的變成一個人了,我懂得了愛護別人,但也學會了怨恨。

我知道了想要保護一個人的感受,卻也同樣可以毫不猶豫為了這個保護的目標而不擇手段。變成這樣的我,還和你的期望相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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