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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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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其實是中原漢人。”

倩碧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看著總算是恢覆了平時的一些元氣,“我爹就是琉璃的王。當年我娘跟著商隊行走,不幸遇上了沙塵暴走散了,是我爹救了她。”

謝元嘉抱著雙膝聽他說話, 也不出聲打擾。

“我娘是地道的南方人, 從小長在小橋流水的江南小鎮上, 也沒見過什麽大世面,就是個念過些書的小家碧玉。後來家道中落不得不舉家遷移, 她便一直跟著我的外祖父行商,同我爹成親後,她也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家鄉,時常同我說江南千般好。春雨蒙蒙, 紫燕穿柳而過,青石板橋人來人往,小橋畫舫吳儂軟語。”

“我從小就很向往,想著要是有朝一日,我長大後一定要去江南看看,看那裏是不是和我娘說的一樣那麽美好, 和我們大漠到底有什麽不同, 值得她到死都念念不忘。”

謝元嘉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可是,你爹為什麽要把你送去當臥底呢?你還那麽小, 又是他的孩子沒這麽危險的事, 不該由你承擔。”

“正因為我是他的孩子, 他才要送我出來。”倩碧輕聲說, “我們這些小國不像你們這些大國,平日裏盡是些陰謀詭計互相算計,真要有什麽犧牲的事,都盼著坑害別人家。我爹是琉璃的王,他要保護自己的臣民,就絕不能傷害別人家的孩子。”

“好在我上頭還有三個哥哥姐姐,去掉一個我,也不算後繼無人。”倩碧努力的笑出來,“我不恨我爹,他心裏其實也是很疼我的,這些年……他也都惦記著我,我們雖然不能時常通信,但是過節的時候,他還是會給我捎上幾句話。”

謝元嘉的心疼得糾成一團,他太懂這種寂寞孤獨的感覺了,獨自孤身一人身處千裏之外的敵營,有今天沒明天,連個能交心的人都沒有。

“你不用露出這種表情,我沒你想得那麽可憐。”倩碧想伸手碰碰他的臉,大約是想起自己一身血汙,終於還是半道縮了回來,“我們琉璃的人沒那麽矯情,大漠養出來的子民,雖然愛也自己的家人,但我們並不懼怕死亡,我們都相信神會保佑我們,死亡不過就是換一種方式繼續存在,永遠守護自己的家園。”

“也許我死了,我就能在神的庇佑下去見我娘。”倩碧的臉上隱隱有光,“我為了自己的國家而死,神會優待我的。”

謝元嘉悄悄擦擦眼淚,“會的,你阿娘一定為你驕傲。”

雖然明知這不過是一種給自己的安慰空想罷了,但是謝元嘉在這一刻是願意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

“那你的真名叫什麽呢?”謝元嘉又問道,“你雖然六歲就離開了你爹,但在那之前一定有名字吧?”

倩碧撇撇嘴,“我本來的名字可不怎麽好聽,皇上還是不要問了。”

“為什麽啊?”謝元嘉不解。

“賽爾婭這種名字一看就是個女孩子。”倩碧一臉的郁悶,“我爹之前的王後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姐姐,他滿心以為我也是個女孩子,早早地就把名字給定下了。”

“賽爾婭……”謝元嘉喃喃重覆了一遍,“我覺得還是很好聽的。”

倩碧哼了一聲,他低頭擺弄著手裏的那塊碧綠琉璃瓦,“它和我家鄉的那塊湖顏色真像。”

“謝謝你。”

謝元嘉眨眨眼,“你喜歡就好。”

倩碧張口欲言,想了想後又咽了回去,“皇上,到了開春的時候,那些小鴨子真的會換羽毛嗎?”

“會的。”謝元嘉點頭,“等到天再暖和暖和,小鴨子就會長出來新的羽毛,我覺得很好看。”

倩碧一臉向往,“我們那裏沒有鴨子,大漠裏物資匱乏,要是能親眼見見就好了。”

“嗯。”謝元嘉很想說帶你去看,但他自己也知道這話說出去也不過就是謊言。

“江南真的有就很多美人嗎?”倩碧又問道,“從前在淮淩王府,成天就在晴黯手下訓練,偶爾出去執行任務,也是去去就回,根本沒來得及看看那裏的風景,現在想想,有些遺憾。”

謝元嘉不知道怎麽說話,只能低頭揪著自己的衣擺,手指微微的發抖。

“唉,你真的不要這樣。”倩碧嘆氣,“我們是敵人關系,死了個想殺你的人,你應該高興點。”

謝元嘉看他這麽沒心沒肺的樣子,有些憂傷的說:“可是以後,再沒人陪我說話了。”

倩碧一頓,面上也有些落寞,“別人都嫌我吵鬧,你也不討厭嗎?”

“不討厭。”謝元嘉說,“我這個人太沈悶了,就喜歡聽別人熱鬧。”

倩碧眼眶微紅,“你不要對我這麽好,我會舍不得走的。”

謝元嘉擡起衣袖擦掉流下來的淚水,“我習慣對別人好。”

倩碧嘟囔著:“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奇怪的人,跟誰都能和和氣氣,對誰都抱有善意,好像都不會生氣。”

“以後不要再隨便相信人啦,說不準他們都是我這樣的,每天都想著怎麽要你的命。”

謝元嘉笑著擦幹眼淚,“嗯。”

倩碧又沈默了一會兒,張口道:“罷了,我再告訴你最後一個秘密。”

“什麽?”謝元嘉擡頭看他。

倩碧狡黠的眨眨眼,“我並不是太監。”

“啊?”謝元嘉有些驚訝,“那皇叔知道嗎?”

“他知道個屁!”倩碧有些得意,“當時凈事房的人倒是想給我來一刀,可惜被我打暈了,事後他也不敢往上通報,我給他塞了些銀子,這事就這麽瞞住了。”

謝元嘉撲哧一笑,“怪不得我總覺得你和別的太監哪裏不一樣。”

倩碧嘻嘻哈哈的笑起來,臉上淺淺的酒窩又顯了出來。獨處的時間總是很短暫,兩個人不過就過了半個時辰的話,倩碧就要趕他走:

“好了你快走吧,夜深了,皇上該休息了。”

倩碧認真地看著謝元嘉。

謝元嘉不想走,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待太久,他站起身後頓了一會兒,突然上前幾步保住了倩碧,將他冰涼的身體擁在懷裏,認真的說:

“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我是認真地把你當成朋友。”

“皇叔說,我們同玉壺遲早會有一仗要打,他們的存在遲早會威脅到我們國家的安危,你信我,我不會放過那些人的。”

“待到我們大勝的那天,你放心好了,琉璃我們會妥善安置的。我會下旨讓他們永遠平靜的在自己的土地上生存,不會有人再威脅他們,永遠也不會再讓他們送出自己的孩子出來冒險,你的付出不會白白犧牲。”

“到那一天來臨,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倩碧楞楞的呆了半晌,忽然猛地抱住了謝元嘉的後背,狠狠地說道:“好!謝元嘉,你要發誓,這是你答應我的!我就在地下等著你的好消息!你一定要記得告訴我!”

“我要聽到這個消息後,才會瞑目。”

謝元嘉點頭,忍著酸楚道:“好。”

“我該走了。”謝元嘉松開倩碧的身子,對他輕輕微笑。

“再見,倩碧。”

倩碧也同樣看著他,臉上掛著淚微笑,輕聲回道:“再見,元嘉。”

謝元嘉擡腳轉身離去,倩碧忽然道:“皇上,小心宸王。”

“什麽?”謝元嘉回頭看他。

倩碧的表情凝重,“我可以發誓,我同他絕不是一路人,但是……宸王這個人深不可測,我覺得他或許別有所圖,你一定小心。”

三皇兄?

謝元嘉不懂怎麽突然又扯到他,但是倩碧的表情不像是作假,他也認真地應了下來:“好,我會註意的。”

倩碧放松下來,擺擺手讓他繼續走。

謝元嘉踏出牢門的時候,隱約聽到裏頭倩碧小聲的說了一句:

“對不起啊。”

“沒關系的。”

謝元嘉同樣小聲的說了一句,也不知裏面的人聽到了沒有。

走出牢房門外,傅景鴻已經在等著了,他聽到腳步聲回頭,果然見到謝元嘉一步步走出來,臉上掛著幹涸的淚痕,他把自己的披風接下來給他披上,吻了吻他的額頭,“告別了?”

“嗯。”謝元嘉沈重的點頭,低著頭不言語。

“夜深風大,我們回去再說。”傅景鴻不願在半夜風口同他說話,擁著他往回走。

兩天後,一道聖旨被帶進了大牢,這個隱藏在皇宮多年的叛逆分子終將被處以極刑,可以說是大快人心。

謝元嘉一直呆坐在景盈宮裏,從他寫下聖旨的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就是這個姿勢了,傅景鴻知道他心中難過也不打擾,坐在一邊安靜的處理折子。

一個時辰後,藍蔻終於回來了。

她的身影剛出現在門口,謝元嘉整個人都僵硬了,他抖著聲音問她:“都、都結束了嗎?”

藍蔻福了福身子,低聲道:“結束了。”

“那他,還有說什麽嗎?”

藍蔻答道:“只說了一句。”

“他說,他很喜歡倩碧這個名字。”

謝元嘉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其實這個名字當初就是他隨手起的,覺著好玩,並沒有幾分認真在裏頭,可是沒想到那個孩子卻當真了。他有些後悔,如果早知道是今日的結局,當初他就會好好地給他起名字。

藍蔻低下頭,掩去眼裏的落寞。

她還記得自己端著盛放毒酒和白綾、匕首的銀盤進去的時候,倩碧那麽專註的看著自己,好像第一次認識自己一樣,再沒了以前的那些針鋒相對。

‘我又沒有說過,你長得挺好看的?’

倩碧一手支著下巴,一邊悠閑地看他,就仿佛自己不是馬上就要死的人。

‘沒有。’藍蔻回憶起自己那冷冰冰的語氣。

‘你說你,女孩子家天天板著個臉,誰家男人喜歡?我看你三十都嫁不出去。’

藍蔻並沒有回應他,只是把盤子放在地上,淡淡地說:“皇上寬容,給了你三個路子走,你選一個吧。”

倩碧低頭,目光在酒杯,匕首和白綾上一一劃過,嬉皮笑臉的說:“我當然選毒酒啊!匕首割破手腕,白綾纏繞脖頸,聽起來死得都挺慘,還是毒藥好,睡一覺就完了。”

藍蔻低垂眼眸不言語。

“以後,皇上身邊就只剩你了。”倩碧收了笑容,面色沈重的說,“你要好好保護他。”

“既然知道有今日,何必當初?”藍蔻總算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說,“現在假惺惺的說這些,你有什麽資格?”

倩碧苦笑,“對,我沒有資格。”

“你現在做這幅樣子給誰看?”藍蔻冷漠的看著他,“想要保住你的國家,未必就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你自己愚蠢,非要選一條最艱難的,怨不得別人。”

倩碧不言語。

“說什麽都晚了。”倩碧又笑了,“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對我溫柔點?好歹,我們也共事多年,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藍蔻不想搭理他。

倩碧了解這個女子不會對他有什麽別的感情在,到底遺憾的嘆氣,端起毒酒看了看,輕聲說:“告訴皇上,他給我起的名字,我很喜歡。”

說罷,他仰頭將那杯無色無味的毒酒一飲而盡。

藍蔻靜靜地看著他,從飲下毒酒後到緩緩地倒下,在他眼睛閉上的前一刻,終於開口了:

“你曾經也不是沒有機會殺死皇上,只是到底心軟,王爺他……”

後面的話,倩碧都沒有聽見,他也沒有機會聽見了。

王爺什麽呢?

謝元嘉聽完藍蔻帶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從龍椅上站起來走到門前,擡眼看著一碧如洗的藍天,冰雪消融大地覆蘇,南飛的燕子回來了。

春天又來了。

“藍蔻,我們以後,沒有倩碧了。”

“你說,他自由了嗎?”

藍蔻沈默的點點頭。

謝元嘉擡頭看了很久很久,忽然輕聲對傅景鴻說:“皇叔。”

傅景鴻擡頭看他,等著他的下文。

謝元嘉轉頭看他,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朕想留下來。”

也許這一切都是註定的,他穿到這本書裏並不是什麽意外,他註定了要留在這裏。

“朕想學著做一個好皇帝。”

傅景鴻溫柔的看了他好一會兒,啟唇輕聲道:“好。”

“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皇宮借由倩碧這事又肅清了一遍,倩碧被賜死後,屍體被傅景鴻當做示警掛了三天,甚至還借機對玉壺的邊境發起了一次小型進攻,直把他們逼得後退幾十裏,活捉了他們的三員大將,以示對玉壺安插臥底意圖刺殺大成皇帝的懲罰。

玉壺不敢多言,只能忍氣吞聲割讓了幾座城池,蜷縮在自己的地盤上,也沒了什麽心思去動琉璃。

某種意義上,琉璃算是暫時安全了。

又半月後——

一輛破舊的牛車行駛在去往江南的小路上,車夫在前頭趕車,後頭鋪滿稻草的車板上躺著一個衣著樸素的少年。

少年的臉上有一塊青色的胎記,不算大,但卻因此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愜意的躺著,手中高舉一塊碧色琉璃瓦,來回摩挲觀看愛不釋手。

“小兄弟,江南柳州就要到了,俺把你就放在那兒啦!”

“勞駕。”少年聲音有些嘶啞,聽著有些滄桑。

他繼續看著那塊琉璃瓦,目光一片溫柔。

他是在亂葬崗醒來的,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清楚自己從哪來,身上除了這塊漂亮的琉璃瓦,什麽都沒有。

盡管腦子裏一片空白,身處可怖的亂葬崗,他卻死死地握著它,就算腦中沒有任何記憶,但他就是莫名的知道,這一定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給的,他不能丟。

被屠夫從死人堆裏挖出來,他無家可歸,有人問他想去哪裏。

如果可以,腦子裏似乎有個很溫柔的聲音告訴他,去江南吧。

江南好,和你很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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