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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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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宣義說:“那石頭可惡,我馬上叫人搬到其他地方去,以後不耽誤妹妹爬樹。”

“哥哥,使不得,那是爹爹親自采買的石頭,指定的地方。”幻娘小聲說:“我以後再不敢爬樹了……”

陸宣義爽朗大笑。

幻娘連著幾天繃著的心情突然如霧散雲消,晴空萬裏。

“以後若是爬樹,還是警醒一點。”陸宣義從懷裏摸出一個小油紙包。

“給你帶的,張記香酥蠶豆。”

幻娘嘗了一顆,熟悉的味道,這是她頂愛吃的小食,家裏下人也會做,卻總做不出縣裏小攤的口味。

陸宣義又問幻娘的學習情況。

她有位教讀書識字的女先生,是陸家遠房一位守節的寡婦,趁著她不能上課,正好告假去看望父母了。

“近來也都沒上學,哥哥想考校什麽?”幻娘說。

“上次給你的那譜子,有練習麽?”陸宣義問。

“嗯,是《風雷引》麽?”時間過的太久,幻娘想不起是什麽曲子了。

陸宣義點頭,叫人拿琴來。

幻娘的琴乃陸四郎親自斫的,名曰獨幽。那一世獨幽陪她顛沛流離,到了平親王府時,李令琦還常命她在書房撫琴。

輕撫琴弦,猶如故人重逢。

曲子早已彈奏過無數次,她揉著那一世心中的沈郁,這一世重來的希望在裏面,本來剛猛疾烈的曲子,多了些蕭疏冷艷遺世獨立的韻味。

李令琦跟在方姨娘後頭,遠遠的就聽到了積滿郁氣的琴音。

水面上傳音極遠,宛如聲聲悶雷在曠野炸開,繼而激蕩輕揚,如風飄忽曠達,不惹塵埃……不知是怎樣人物才能奏出這樣天然的一曲。

走近了,他才看到彈琴的竟是那個爬樹摔斷腿的千金小姐。

稚嫩的女孩兒臨湖撫琴,專心致志,明亮慧黠的眼眸並未看任何人,已是人琴合一的狀態。

同樣的曲子,他幼時在宮中聽國手林清風演奏過。

那位國手青年時矢志報國,因黨爭而被革職,新帝即位,又因善音律被召入宮,任司樂,壯志難酬,每每琴音中都帶著郁氣,卻極動人心弦。

這小女孩兒,年紀這樣小,竟與年過六旬的國手奏出一般境界的曲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也不知她這樣一個養在錦繡堆中金尊玉貴的小姐,哪裏來的這般郁郁不得志的情懷。

方姨娘不願打斷女兒撫琴。

最後一絲琴音平息消散。

陸宣義鼓掌讚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妹妹這一曲,比愚兄高出不知多少去了,原想考校你,等下還要請妹妹指點指點我了。”

方姨娘說:“少爺,小姐,大夫來了。”

幻娘說:“那回屋去吧,準備換藥。”

旁邊伺候著的丫頭,馬上就要去找人來擡她。

李令琦說:“不妨事,在這兒換藥還好些,屋內空氣渾濁還不如此處。”

“就依小大夫的。”

陸宣義坐在一旁,看她換藥。他也有些驚奇這來換藥的大夫這般年輕,但妹妹說好,那便是好的。

“幻姐兒,小大夫說,旅店的老太爺去了。”方姨娘朝幻娘使眼色。她終於信了幻娘說的夢境。

幻娘點頭,看著專心拆繃帶的少年。問道:“小大夫,問你個事。”

李令琦手下一滯,盡量冷靜地回答:“小姐,請問。”

“我家一親戚,被人下了毒,吃了面色發紅倒地就死了,仵作也查不出來異常。請問小大夫可知道這是什麽毒,藥。?”

李令琦擡頭示意旁邊的仆婦上前按住她,然後手下使力一扯……

幻娘覺得不如之前疼了。

“恢覆的不錯。”李令琦將舊繃帶扔到旁邊一丫頭捧著的銅盆裏,起身凈手。

“小姐說的可有其他癥狀?單憑一個面色發紅倒地暴斃,不太好判斷。這就有許多藥可以做到。”

幻娘沈思。

陸宣義問:“妹妹,你說的是哪家的親戚,我怎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了,幻娘說:“是姨娘家的鄉下親戚。”

方姨娘忙點頭稱是。

陸宣義滿臉問號,他記得方姨娘也不是鄉下人,世代都是臨安城裏人,不過想到妹妹平時淘氣作妖事跡,便也不追問了。

幻娘說:“大夫,就是吃喝如常,忽然面色發紅去了,家裏使錢從外地請仵作來,也沒查出什麽,只說是有舊疾,突然發作。但是後來又偷偷聽人說,給她下了毒。我們也找不著那藥,沒個證據。”

李令琦打開自己的小藥箱,拿出一小瓷盅,拿木勺舀著裏面的明黃藥膏塗在幹凈繃帶上。

“仵作查不出,那便不是大虞朝的毒藥,我跟師父在西域疏勒國見過一種草,當地語喊的球織那莎,把草的汁水擠出滴在羊肉上,可去羊肉的膻味,味道十分鮮美。

曾有商人想把球織那莎帶進關來販賣,但水土不服,無法種植。於是又想法子把球織那莎曬幹打粉。

當地人勸他不要嘗試吃鮮草汁之外的吃法,也說不出來為何,只知道是祖宗的規矩。

然後那位商人就將球織那莎的幹粉拌在羊肉手抓飯裏,味道十分鮮美,吃完沒多久就臉色紫紅,倒地氣絕,一句話都沒留下。

當時我與師父在場,為他驗屍,像是心疾發作去世。但先前我師父為他把過脈,無任何疾病,敢於往西域闖蕩的商人,身上多帶著武藝,又正值壯年,身體氣血旺盛。不過我們也只見過那一例,不敢斷言就是吃球織那莎所致,但小姐說的確實十分相似。”

幻娘面色煞白,有這東西那就是了。

方姨娘也很震驚,她想那旅店老太爺死了也只是女兒隨口胡說,本來他八十多歲碰著頭也沒幾天好活,不過是巧合,這又撞中一件事,她不得不認真思考。

“大夫,那毒能解麽?”幻娘問。

“能治,球織那莎藥性燥熱,曬幹後火氣更勝,若在剛誤食時立即吃寒涼藥物對沖一下,可救。”李令琦對方姨娘正色道。“此毒不須炮制提純就可害人性命,且味道鮮美,若廣為人知,不知要害多少性命。姨娘這位親戚死得蹊蹺,還須報官翻案,定要仔細追查毒,藥來源。”

方姨娘趕忙搪塞過去。

陸宣義什麽都不知道,兀自感嘆:“西域三十六國,奇妙之處甚多,小大夫這樣年輕,竟游歷了西域,讓小生敬佩。請教大夫尊姓大名。”

李令琦見他如此禮貌提問,放下手裏繃帶,回了一禮:“小可,姓王名奇。”

“王大夫,勞煩再說說西域的風土人情,家祖曾出使西域,小生對西域很是向往,眼下不能親身前去,甚為遺憾。”

李令琦一邊給幻娘腿上塗一種紫色藥膏,一邊隨口說些西域見聞,氣溫的早晚多變,冬季一整天不見天日,讓聽者嘖嘖稱奇。

他換完藥,準備告辭回去,陸宣義卻還想請他去外書房,再多聊一會兒。

他推辭道,還要回去旅店搬行李,不敢耽誤。

都知道他是住在河邊的陸家遠親的旅店,方姨娘問他收拾行李搬去何處。

他方回道:“昨晚那老太爺死了,我跟師父在他們店裏住著一直未給錢,今早就找我們要錢,師父把身上的錢都給了,那店也住著貴,我們就準備搬到鎮口的茶棚去住,省些費用。”

“這如何使得,我看過那茶棚,只有給腳夫睡的通鋪,小王大夫醫術精湛,一表人才,怎能去那種地方住。”陸宣義道。

方姨娘心思細,問:“小大夫,你單來我們家,給我們姐兒看病,一次診金就給的三兩銀子,怎會沒錢住店?”

李令琦臉微紅,羞澀道:“家師曾發宏願,有病即醫,若無錢醫治的便自掏腰包給藥錢……”

“難怪,我觀老神醫,年過九旬,仍身體健碩,思路清晰,是好人有好報啊。這茶棚更不敢讓老神醫去住了……”方姨娘說道,眼睛瞟了眼陸家唯一的男丁。

陸宣義想他師徒倆,一個老師父年過九旬,一個小徒弟與自己一般大,來家住也沒什麽。便誠懇地邀請:“小王大夫不如來我家裏住,正好給我妹妹看病方便。我外書房有幾間客房,原本是給我同窗來家住的,有單獨的小廚房,甚是便利。”

幻娘想姨娘果然老道些,把他師徒倆直接請到府裏,若再有疑問,請教也方便。她也開口:“小大夫只管安心在我們家住下,旅店那家人也是有些過分,枉你為了他家老太爺費心要的那些參,等會兒,我叫嬤嬤陪你一道回去,找他家要參錢去。”

李令琦早上起來跟旅店那家至俗之人吵了一架,心裏有些怨氣,聽她這一說,覺得有些解氣。

方姨娘又再三勸說,他終是同意了。

陸家第一吵架聖手王嬤嬤便與他一道回了加福旅店。

方姨娘覺得陳氏的生死是頭等大事,便把女兒的夢也給陸宣義說了。

陸宣義本不信鬼神,但見她娘倆說的有鼻子有眼,仔細思量下,也有幾分合情理,便準備去勸說陳氏不往老妖婆壽宴上湊。

……

陸宣雅一曲畢。旁邊圍著的丫頭仆婦都爭著說好話稱讚她。

斜躺在榻上的華菱郡主卻說:“比你祖父還有些差距。”

陸宣雅靠到她榻前撒嬌:“祖母,孫女兒只是內宅一個小女子,哪裏能跟祖父那樣名揚天下的大才子比呢?”

華菱郡主眼睛看向天花板,目光迷茫起來。

“名揚天下……你祖父當年可真是名揚天下啊,我父王在府中設宴,當時國手林清風還是我們王府的請客,他是京城第一琴,你祖父一個外地舉子,跟拐了八道彎的親戚來蹭席,林清風剛奏完。

陸振軒就自請上臺再來一曲,當時我父王覺得他不會看人臉色,想將他打出去,被我哥哥勸住。

等他一曲《雪中操》奏完良久,滿座還鴉雀無聲,林清風上臺稱讚他才是京城第一琴。等他報了姓名,眾人方知他是名動天下的江南陸郎。

當時我才十六歲,躲在屏風後面看……”

她說的這些,眾人都聽過無數次,一面心裏嫌惡,一面感嘆,既如此懷念老太爺,為何在他病重的那些年又與他鬧成那樣呢?

“現在過了四十多年,皇帝都換了兩個,也只有我還記得當年那些事了,呵呵。”華菱郡主看向陸宣雅:“三丫頭,雖然寧親王府變成了安寧郡王府,沒什麽實權,但陸家還是高攀了。離我那侄兒來,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你務必要提高琴藝,你祖父用的流泉琴也正式給你了。祖母已經盡力,他們夫婦帶著世子親自來相看你,可務必表現好些。”

陸宣雅俯首道:“孫女省得。”

華菱郡主搖頭嘆息:“可惜我兩個兒子連陸振軒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你得哥哥們也才幹平平。陸家若想維持下去,還需要你一個女孩兒來撐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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