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酒席一直延續到太陽西斜。

眼看著中午明晃晃的太陽，慢慢的落了下去，隨即像個金黃色大餅一樣，掛在西邊的山上，酒過三巡，喝 的晃晃悠悠的村民們，噴著滿嘴酒氣，跟站在門口的李小軍說著道別的話，邁著兩條不停使喚的雙腿，步履蹣跚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院子裏杯盤狼藉，以王滿堂婆娘和羅鳳蘭等為首的幾個婆娘，正在整理著桌子上的剩菜剩飯，李春霞和王蕙蘭等人，站在大門口，給來參加喜宴的人分發著回禮。

按照當地的風俗，結婚的人家，需要給來參加酒席的賓客，回一些油炸的點心和糖果等禮品，春霞和小軍合計過了，小軍從小到大，不知道給村裏的父老鄉親添了多少的麻煩，這次 回禮，除了村裏的老的規矩外，額外給每家每戶一瓶白酒，一條香煙，還有一包曲奇餅幹。

拿到回禮的村民，沖著春霞姐弟豎起大拇指，到底是幹大事的人，連這樣的細節都安排的大氣，讓人心裏舒服的很。

就在春霞等人站在大門口，不停的 跟三三兩兩離開的賓客說著道別的話的時候，正在收拾桌子的王滿堂婆娘，用那獨特 大嗓子吆喝著。

“你喝醉了？怎麽能趴在酒桌上睡覺呢，涼風吹了熱身子，不得長毛病，快起來吧，你家裏的那幾個小崽子，還指望著你幹活養活他們呢，你要是病倒了，你們一家子喝西北風？”

趴在酒桌上，睡的稀裏糊塗的酒鬼，發出無意識的哼哼聲，隨即沈沈睡去。

李春霞急忙回到酒桌邊，蹲下身子輕聲呼喚著。

此人李春霞認識，是四十多歲的啞巴，啞巴不是天生的啞巴，聽爹說過啞巴的事情，啞巴小時候發高燒，啞巴爹娘沒有及時帶啞巴診治，結果好生生的一個孩子，變成了不能說話，不能聽聲音的啞巴。

啞巴長大成人後，到了該婚娶的年紀，哪個健康的姑娘願意嫁給家裏窮還是個啞巴的農民呢，一來二去，到了三十多的年紀上，還打著光棍，直到有一天，村裏好心的婆娘給啞巴介紹了一個頭腦不怎麽靈光的媳婦。

啞巴自知自己的條件，能找到個媳婦就不錯了，哪裏有條件挑三揀四呢？啞巴家世代單傳，只要能將家裏的香火傳遞下去，就謝天謝地了！

可是事情總是那麽不如人意，啞巴媳婦接連生下了三個閨女，違反計劃生育，又需要繳納大額的罰款，加上老娘一家六張要吃飯的嘴，日子過的緊巴巴的。

被生活的重擔壓的挺不起腰的啞巴，就連走路都要貼著墻根走，見到村裏人的時候，總是低頭盯著路面，從來不敢主動跟人打一聲招呼，久而久之，啞巴在鎮子上有了個窩囊廢的名號。

啞巴雖然窩囊，可是家裏的閨女一個比一個長的漂亮，特別是已經是十八歲的翠屏，更是鎮子上遠近聞名的美女。翠屏不僅長相好看，學習成績更是班級裏的佼佼者，可是家裏這幅光景，讓成績優異的翠屏有了重重的心理負擔，加上鄰居和爹娘經常在耳邊念叨著家裏的窮苦，急於改變家庭境況的翠屏，無心認真答題，在今年的高考中名落孫山。

啞巴家的這些事情，春霞回家後聽小軍念叨過，恰巧郝國梅又曾經是翠屏的初中老師，得知這個情況後，春霞一直想幫助這個可憐的孩子。

李春霞輕輕拍著啞巴的後背，醉醺醺的啞巴擡起頭來，猛然看到蹲在一邊的春霞時，酒嚇的醒了一半。

啞巴壓根不想到小軍家裏吃酒席，可是小軍來家裏來回請了好幾趟，執意邀請啞巴，小軍可是村裏的村支書啊，自己家裏窮的揭不開鍋，新官上任三把火，萬一小軍以後找自己麻煩怎麽辦呢？啞巴翻出家裏的所有的錢， 又到鄰居家裏借了五十塊錢，湊了一百塊錢，揣著來到了小軍家裏。

借酒消愁愁更愁，看著風光無限的春霞姐弟兩個人，想想家裏吃飯的六張嘴，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還清的饑荒，生活的重擔，將這個有苦說不出的啞巴，憋悶的不能呼吸，只是一口接著一口的喝著酒。

終於醉倒了···

醉了真好，醉了什麽也不用想， 不用想家裏窮，不用想沒有生出兒子，不用想村裏人背地後裏喊自己窩囊廢···

“啊啊啊···”啞巴沖著春霞嗚嗚叫喚著，比比劃劃著。

“春霞姐，我爹說，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喝趴下了。”一個細弱的聲音從身邊傳過來，春霞擡起頭，看見一個穿著過時的衣服，一頭枯黃的頭發，整齊的紮在腦後一個馬尾，一個容貌俊美，但是面色發黃的姑娘，怯怯的站在自己的身邊。

好幾年沒有見翠屏了，春霞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啞巴急忙一把拉過翠屏，沖著春霞連比帶劃的說著什麽。

春霞實在不知道啞巴要表達什麽意思，只得將目光投向翠屏。

“翠屏，你爹說 什麽？”春霞小聲詢問著。

翠屏咬著嘴唇，低頭看著露著腳趾的運動鞋，一聲不吭。

啞巴像是生氣了，猛的推了一把翠屏，隨即更加大聲的嗚嗚叫喚起來。

翠屏無奈，擡起滿是淚痕的雙眼，哽咽著對春霞說道。

“春霞姐，我爹，我爹說···”翠屏遲疑著，看看一邊酒氣熏天的爹，又底下了頭。

啞巴真的生氣了，沖著翠屏揚起了巴掌。

翠屏恐懼的看著跟往日判若兩人的爹，流著眼淚對春霞說道。

“春霞姐，我爹說，能不能讓你帶我到深圳去？我爹說你在深圳開公司，能掙很多錢，我高中畢業了，能幹很多活了，臟點累點的活，我都能幹，只要每個月都能往家裏寄錢就行···”翠屏已經淚流滿面。

誰不願意念大學呢？高中三年如同煉獄般的生活，誰不願意有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結果呢？可是破爛不堪的家庭，身體和頭腦都不健康的爹娘，考上大學後，自己是解脫了，這個家呢，這個家還能過下去嗎？

拘泥於家庭困境的翠屏，狠下心來，在高考的時候故意做錯了很多的題，考上了也不能上大學，還會讓爹心裏內疚不安，自己這麽做，爹心裏會好受一些吧。

可是翠屏的心卻一直在滴血。十月一了，昔日跟自己一起在教室裏讀書的同學們，此刻正在意氣風發的在心儀的大學裏遨游在 知識的海洋裏，可是將來的自己，會流落到哪裏？翠屏不知道，不敢想，也不知道該怎麽想。

如果能有個機會，重新再選擇一次，翠屏不會做出這麽無知的做法，可是事實已經是事實，哪裏有什麽觀世音菩薩，能夠拯救自己這落敗不堪的命運呢？

翠屏白天的時候幫著爹娘在地裏勞作，拼命的用繁重的體力活來麻醉自己的神經，這樣也好，太累了，晚上倒在枕頭上就會沈沈睡去，不會想這些讓自己頭疼不已的事情。

要不是娘示意自己到小軍哥哥家裏來找爹回家，翠屏是斷然不會自己一個人到小軍家裏的。

“翠屏，你不能跟我一樣，過早的放棄本該屬於你的生活，你資質這麽好，應該回到校園裏，過你這個年齡應該有的生活。”春霞心疼的看著面前流淚的少女，輕聲對翠屏說道。

“春霞姐，我也想，我千百次的想，剛出成績的時候，我跟我爹提起過這件事，我爹一聽到我要去覆讀，揚起巴掌就要打我，我知道，我這次沒有考好，讓爹失望了， 我家這樣的情況，我提出覆讀，是根本沒有機會的，我的人生就這麽毀了，將來怎麽樣，我都能想象的出，我好害怕，春霞姐，我會不會跟我娘一樣，將來找一個沒有文化、粗魯的男人，種地、生孩子，沒有思想、沒有自由，沒有書，只有貧窮和勞累···”翠屏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一邊的啞巴呆呆的看著痛哭流涕的閨女，仿佛讀懂了閨女的傷悲。啞巴一把將哭泣的閨女攬在懷裏，爺倆兩個人相擁著，嗚嗚的哭泣起來。

“啞巴，啞巴，你腦子不好使是不？人家家裏辦喜事，你來春霞家裏吊什麽嗓子？你家日子不好過，你哭哭就來錢了，那這世道好了，想花錢了就找個地方嚎一嗓子，真是的，沒有眼力架！”羅鳳英還沒有走，本想著跟著閨女說幾句體己話，一眼看到了正在嗚咽痛哭的啞巴爺倆。

多晦氣！大喜的日子裏，竟然在這裏鬼哭狼嚎的，羅鳳英氣憤不已。

“嬸，沒事的，翠屏家裏有些事情，這樣吧，翠屏你先回去，明天上午我過去找你。”李春霞將裝著回禮的袋子放到翠屏的手裏，微笑的對翠屏說道。

看著攙扶著啞巴，慢慢離去的翠屏的背影，春霞長長的嘆了口氣。

思路決定出路，眼界決定高度，如果因為眼下的困境，將姑娘本來前途光明的未來扼殺掉，讓姑娘過早的體會生活的艱辛，或許打工的這幾年，會緩解家裏的境況， 可是對翠屏而言，是不是太殘忍了？

李春霞決定再出手幫一把翠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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