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滿堂坐在地頭上，眼睛不眨的打量著生活了一輩子的廟底村。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西邊是一孔孔有了年歲的窯洞，這些窯洞沖著南面的向陽面，都挖出及其狹小的洞，按上一個玻璃窗，就成了能換氣能進光線的窗戶；窯洞的屋檐下，無不例外的被煙火熏的黑乎乎的一片，不小心蹭上去，衣服上會被粘上臟兮兮的一片，窯洞上面探出的半疊黑色的煙囪，三三兩兩的冒著青色的煙，一陣風吹過來，青煙胡亂的舞著，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見了。

在窯洞裏過日子的人家，越來越少了，王滿堂自言自語的念叨著。

王滿堂的視線垮過中間的梯田，一直往前看著，直至看到自己的家的磚瓦房。

十年前，王滿堂家的磚瓦房，可是廟底村裏唯一的青磚紅瓦的屋子，在一頂頂破舊的窯洞面前，如同一個傲嬌的白天鵝一樣，高傲的看著這些粗陋不堪的醜小鴨；隨後，李建國修建了一座，比自己家的磚瓦房還要寬敞亮堂的房子，當李建國家的房子起來的時候，著實把王滿堂氣的要命。

王滿堂是廟底村的村支書，怎麽能容忍村裏的人住著比自己還要好的房子呢？轉念一想，自己的房子是憑著自己的本事賺來的，而他李建國要不是有個能幹的閨女，他這輩子恐怕都要趴在那個低矮潮濕的破舊窯洞裏了吧？想到這些，王滿堂心裏平衡了一些。

自從李小軍回廟底村開工廠以後，村裏的人明顯多了起來。

厭倦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更懼怕這種沒有希望的生活將會世世代代延續下去，村裏的壯勞力，只能狠心扔下家裏老幼和婆娘，憑著一身力氣到城裏尋找生活。只會攥著鋤頭和?頭的雙手，到了城裏之後，怎麽可能找到一份輕松的工作呢？無奈之餘，這些漢子們只得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奔波在一個個建築工地，從事著最危險、最勞累的工作---和泥搬磚、扛水泥···

村子裏稍微年輕的勞力都走了，田間地頭多是老人和婆娘忙碌著，地是巴掌大的梯田地，光是扛著農具走到地裏，已經是累的疲敝不堪，可是不能躺著不幹活啊，家裏的老少還指望著這些地，供應一家的吃穿用度呢！

靠天吃飯的莊戶人家，要是天公不作美，來個旱澇蟲蝗，一年的收成泡了湯，家裏的糧囤青黃不接，貧窮的日子多了抱怨、埋怨，走到街上，經常聽到破舊窯洞裏傳出一陣陣的吵鬧聲，甚至有的村民，為了地頭上位於界石上的土地，到底應該歸屬於誰，而大動幹戈···

而這些狀況，隨著李家手藝人加工廠的逐漸紅火，慢慢的改變了。

村裏的老人托人給在外打工的勞力捎信，李建國家的老小子在村子裏開了個廠子了，掙錢不比在外面少，趕緊回來！

哪能不回去呢？常年在外幹著出大力的活，腰早就疼的直不起來，家裏的婆娘長什麽樣子都想不起來了，幾個孩子的學習怎麽樣了一概不知，為了賺那點辛苦錢，家都沒有家的樣子了。

有手藝的勞力都回到了村子，能在工廠裏幹活的勞力錢千恩萬謝，拼著命的好好幹，果真同老爺子說的那樣，在小軍的廠子裏幹活，月月都有錢拿，還不耽誤地裏的活，比在外面幹活強多了！

沒有被小軍錄用的村民郁悶不已，為了一家人生計，無奈之下還得到城市裏游蕩著，繼續著出賣著廉價的勞動力···

男人回來了，村裏的太平了許多，那些原來向著沒事嚼舌頭鬧事的婆娘們，老老實實的跟著男人下地幹活，家裏的日子比原來舒心多了，地裏的莊稼也肥沃起來，看著地裏綠油油的地瓜苗，肥大的葉子不停的隨風搖頭晃腦，王滿堂不禁高興起來，隨手將腳底下的一棵地瓜苗拔了起來，揪下一個小小的地瓜，在褲腿上擦了兩下，放到嘴巴嚼了起來。

“哎呀！”正嚼的起勁的王滿堂，將手裏的半截地瓜扔到了地上，捂著嘴巴呻吟起來。

“呸！”王滿堂沖著地上吐了一口，他看的清楚，夾雜著紅紅血絲的唾液裏，有一顆黑乎乎的牙齒。

王滿堂將牙齒撿了起來，不停的打量著。

這個跟了自己近七十年的牙齒，終於因為衰老，光榮的下崗了。

牙齒上有一顆大大的蟲眼，這樣的牙齒不掉落，占據著牙床的位置，早就讓王滿堂苦不堪言。

每次吃東西的時候，不能“工作”的牙齒，隨著其他幾顆牙齒的來回咀嚼，倔強的在嘴巴裏晃悠著，不時的讓王滿堂感到疼痛，想拔下來啦，不舍得，更是懼怕疼痛，不拔下來吧，實在是礙事···

我現在是不是就如同這顆牙齒一樣了呢？

王滿堂突然想到了自己。

在村裏幹了這麽多年的村支書了，村裏人見了自己，大老遠的沖著自己打著招呼，說著恭敬的話，可是背後，又有幾個人說自己的好話呢？

早年家裏建造磚瓦房的時候，那些愛嚼舌頭的婦女，到處說自己是貪了村裏的公款，村裏就這麽幾畝地出糧食，連個進錢的地都沒有，怎麽貪汙公款？幸好這些碎嘴婆娘們掀不起什麽大浪，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廟底村是朧原縣出名的貧困村，每次到了縣裏開會的時候，王滿堂都要到最後排坐著，點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總是膽顫心驚的，作為村支書，有義務帶著村民們致富，可是村裏除了山還是山，王滿堂想破了腦袋也沒有一點的門道。

自從小軍從深圳回來之後，建立的工廠慢慢的帶動了整個村子，村裏的人多了起來，這兩年，磚瓦房也慢慢的起來了，就連通往山腳下的那條路，小軍自掏腰包，修建了一條水泥路，村裏的人對小軍的能力讚嘆不已，王滿堂心裏明白的很，自己這是距離下臺的日子不遠了。

倒是小軍自己從來沒有提起過這個事情，要不是忌諱自己跟李建國的關系，還有在小軍創業之初，自己一直幫襯著小軍，依著小軍的實力，小軍早就競選村支書了吧？

老了，真的老了，都快七十的人了，跟小年輕爭個啥呢？自己要再不主動讓出這頂烏紗帽，等過幾天選舉到時候，村民們選舉自己落選的話，這多丟面子？

“我說你在那裏發什麽楞怔？飯菜熟了，找不到人了，架子這麽大，吃個飯還得我來請你！”耳邊響起了婆娘的喊叫聲，擡頭望過去，婆娘站在對面的山坳上，兩手圍成一個喇叭，朝著自己喊著話。

王滿堂慢吞吞的起身，將兩個胳膊支撐在大腿上，好不容易起來了。

王滿堂的背已經慢慢的駝了下來，腰上像是背了一個盆子一樣，滿堂斑駁的白發，更加看起來像一個衰老的老人了···

“吃飯，吃完飯我到小軍家去一趟。”王滿堂自言自語的說道。

“來，滿堂叔，抽抽這煙。”剛走到小軍的門口，李小軍立刻笑著迎了上來。

“滿堂叔，這煙怎麽樣，過一陣子我結婚的時候，用這種煙上得了場面嗎？”李小軍微笑的征求著王滿堂的意見。

正如王滿堂想的那樣，村裏不少村民，私下裏勸說李小軍競爭村支書了，可是李小軍斷然拒絕了。

李小軍知道，對王滿堂來說，村支書這個官職，是滿堂叔的榮耀，已經幹了一輩子了，就讓滿堂叔繼續幹著吧！

再說自己怎麽好意思，跟這位一直幫助自己的老人競爭這個職位呢？太不仁不義了吧？

“小軍啊，過幾天要選舉了，我想好了，你準備一下，競爭下一任的村支書吧。”王滿堂嘴裏吸著香煙，不擡頭的對李小軍說道。

“什麽，滿堂叔？您說什麽？”李小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覆問著。

抽慣了旱煙袋的王滿堂，冷不防的抽煙卷，甜膩膩的香煙味道，一下子湧入喉嚨裏，粘粘，喘不過氣來。

“咳咳咳···”王滿堂距離的咳嗽起來。

“叔，叔。”李小軍急忙捶著王滿堂的後背，隨即招呼著小雲。

“小雲，快給叔端一杯水過來！”

王滿堂沖著小軍擺擺手，喘息著說道：“小軍，沒有事的。”

平靜下來的王滿堂，擡頭看著李小軍明亮的眼睛。

“小軍啊，我想好了，你是這個村裏最能幹的後生了，我年紀大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占著這個位子，幹不成一件幫助村裏的事情，該下來了，該讓位 就得讓位了。”王滿堂拍拍李小軍的肩膀。

“滿堂叔，您都幹了這麽多年了，您繼續幹著就好，您看現在村裏的治安多好！”李小軍不知道該怎麽答應這件事情。

“小軍啊，你就別推脫了，你接下這個村支書，好好帶著村民幹，村裏的日子啊，肯定會越來越好！”王滿堂堅定的說道。

“我···我幹！”李小軍大聲答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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