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王府井, 華爾道夫酒店。

入夜時的王府井大街上, 隨著APM等大型購物商場的陸續關閉, 這條絕對算作北京最繁華地段之一的地方也逐漸歸於安靜。酒店的大堂倒還燈火通明, 但人煙畢竟少了, 透出一種冷靜的華麗。

女人的高跟鞋步入大堂的時候，踏出一聲聲空洞的短促回音。

她沒在任何地方多做停留，乘電梯直上而去。走出電梯後, 因客房層樓道都鋪著厚厚的地毯，腳步變得悄無聲息。

走到一扇房門前, 女人擡眼看了看房間號，從大紅手包裏摸出了房卡。

刷卡處的綠燈亮了兩下, 依稀能聽到門中鎖聲響了一剎。女人一扳把手，門便開了。

貴賓套間簡約而奢華的客廳映入眼簾，滿室的黃光都亮著, 亮得甚至有點刺眼。

坐在沙發上背對著房門的楚明正晃著手裏加冰的酒，聽見響聲站起身望向門口。安靜了兩秒, 他說：“幸會。”

“三更半夜把我獨自約來酒店, 楚司長的處事方式可真考驗膽識。”女人慢條斯理地說著, 已然進了門。酒店特有的厚重房門“咣”地在她身後闔上，她不做理會，信步踱到茶幾前, 帶著幾分疲憊坐到沙發上。

楚明倒暫未坐回去，看著她解釋道：“實在是葉小姐白天日程太滿，我才不得不冒昧挑這個時候。”

“我指的不止是三更半夜, 還有‘把我獨自約來酒店’。”葉小姐睇著他，微蹙的秀眉中不滿分明。

楚明挑眉避開她的視線，銜著若有似無的笑：“抱歉，只是在我看來，以葉小姐的能力，絕不會擔心深夜進入一個司級幹部屋裏能發生什麽意外。”

他的話令葉小姐的目光淺凜了一下，但很快，她笑起來：“好吧，這麽說也對。楚司長您坐就是了，我五個小時後還有個會，開會之前我希望我能小睡一會兒，請您長話短說。”

楚明坐了回去，卻只是睇著她，並不說話。葉小姐好笑地回看：“難道並沒有話說？”

“我只是一時不知從哪一點問起。”楚明略顯尷尬地一笑，又收住笑音，“其實葉小姐應該知道我想問什麽。”

關於他的父母、關於空間碰撞、關於所謂神力，還有他手上的那個印記……

她留給他的每一個疑問都那麽明顯。

“哦，這些……是啊，從哪一個說起呢？”葉小姐倚在沙發靠背上，好似和他一樣苦惱起來。

她呢喃自語了一句“看來你什麽都不記得了，這真有趣”，然後嗤地笑了聲：“從空間碰撞說起吧，好歹算你的工作。”

楚明頷首：“洗耳恭聽。”

葉小姐仍那樣倚在沙發靠背上，眼望著房頂，緩緩地說了起來：“在人類的世界，人類認為地球是從46億年前的宇宙大爆炸裏形成的。”

“人類認為物種是從單細胞開始慢慢進化，經過數次更疊換代，最終達成了今天的人類文明。”

“這些都對。但……在更早的時候，還有很多事情，人類無法探知——再過一個46億年，人類也無法探知。”

“人類不會知道，‘時間’和‘空間’都有創造者。”葉小姐又嗤笑了一聲，然後低頭看向手裏的酒杯。

楚明的目光與她一起看過去，旋即汗毛倒立地驚覺，她手裏這杯酒是突然出現的。

她晃著手裏的酒杯：“創造時間和空間的人……對人類來說應該算‘神’。對於神而言，看這些空間就像在看杯子裏各式各樣的酒、看書架上五花八門的書。”

楚明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因為她神棍般的理論而壓根發緊，緊到無法做出任何追問或者附和。

“可是再好的酒也會變質，校對再認真的書也會出現錯漏……”葉小姐的手掌攤開，一陣淡藍的光暈中，酒杯緩緩騰起，在楚明的驚詫中，一直騰到了與她視線齊平的位置。

“空間女神的校對出了錯，空間碰撞便發生了。”

“比如你們這裏，與大熙朝的X交點。”

接著，楚明沒有看清酒杯是如何落回她手裏的、她手裏的光暈又是如何消失的。只看到她噙著笑悠哉哉地抿了一口，然後和普通人一樣，傾身將酒杯放到了茶幾上。

正常得好像剛才他所看見的，都是他壓力過大造成的幻覺。

另一邊，谷櫻櫻在那場噩夢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慮。

這種焦慮甚至讓她忽略了皇帝造成的忐忑，她寢食難安，連看小說都看不進去。

焦慮感來自於手環，時空部為了緩解她的時空過敏綜合征給她戴上的那個手環。

那個手環是一圈簡單的白，她已經戴了很久。在先前的日子裏，她只是偶爾會嫌棄手環不好看，在有些時候和自己的衣衫會不搭。但在那場夢之後，這些感覺都變得不一樣了。

她開始非常強烈地想將手環摘掉，心中一個聲音激烈地一遍又一遍告訴她，它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是它令她受了許多苦。

谷櫻櫻便一遍遍嘗試著說服自己，她其實也沒受過什麽苦。但那天夢境中的畫面會騰入她的腦海，她聽到那個老者在她耳邊說“你有超乎常人的能力，你明明可以讓他們都跪倒在你的腳下”。

摘掉這個手環，她“超乎常人的能力”，便得以釋放出來了。

“櫻櫻！”突然出現的楚霏的聲音打斷了谷櫻櫻的怔然，她這才發覺自己竟又在盯著手環看。

谷櫻櫻緩緩神從榻邊站起來，蘊出笑：“你怎麽進宮了？有事？”

“宋成揚想跟霸霸借書看，自己來毓秀宮不方便，便托我來。”楚霏說著，目光已在屋裏掃了一圈，接著便扯了嘴角，“又去泡圖書館了啊？！”

谷櫻櫻點頭，楚霏便打算去圖書館找人，谷櫻櫻想了想，怕自己在她離開後又陷入那些詭異的思緒裏，立刻道：“我們一起找她去！圖書館旁邊還添了個咖啡廳呢，咱一起去嘗嘗！”

圖書館和咖啡廳都是宮裏近來新添的東西。前者對宮中所有人開放，但是需要辦圖書卡，借書還需要另行登記。後者則和民間的各類酒坊茶肆一樣，明碼標價收費。因為咖啡對大多數人來說都尚很新鮮，且又開在剛開放的圖書館旁邊的關系，近來一直生意不錯。

胡曦是每天都要來圖書館刷題的，不過到咖啡廳還是頭一回。三個姑娘找了個角落裏僻靜的位置坐下，各點了自己好奇的咖啡，然後楚霏看著胡曦就樂：“霸霸你要不要這麽拼啊，這黑眼圈都趕上熊貓了——可惜了熊貓跟咱這兒不值錢，要擱未來人那邊你身價肯定不低！”

“這你就不懂了！”胡曦嘖嘴，“現在的每一分資源咱都得好好利用！你想想，咱們姑娘家爭取到和男人一樣讀書、經商、從政的權利多不容易啊？趁現在有位開明的陛下，咱必須盡力證明咱確實不比男人差，不然很有可能還要退回原來的境地去！”

胡曦說話向來是一套一套的，具體是哪類的“一套”，取決於她近來在讀哪類的書。讀數學的時候張口閉口都是運算，讀化學就看見啥都想研究反應。近幾天張口閉口都是女權相關話題，是讀上社會學和近（wei）代（lai）史了。

對她的大部分理論，谷櫻櫻和楚霏兩個學渣基本都只有表示崇拜的份兒，但今天，谷櫻櫻意外的默默覺得並不讚同，甚至心裏有點膈應。

她無聲地自語說，陛下並不開明，並不。

她沈默了好一會兒，忽地輕聲說：“真想知道未來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她真想知道，那個從律例上規定不許刑訊逼供、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未來，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打從那日在延和殿聽皇帝說過那些話後，她就突然好奇這些，突然覺得那簡直是世外桃源一樣的世界。

她覺得那和大熙朝，一定是不一樣的。無所謂他們已經給大熙朝帶來了多少改變，一定還是有巨大的差異。她甚至覺得那個世界給他們的一切東西都不重要了——如果她有選擇權，她願意用一切科技、一切所謂的享受，換他們的思想和律例。

“如果能去看看就好了。”谷櫻櫻放在桌上的兩只手相互揪著手指，她胡想著啞聲一笑，“如果能去，我就自己開個咖啡廳。那肯定挺好玩的，沒準還能因此遇上自己喜歡的人，也不用時時刻刻擔心被不喜歡的人逼婚……”

桌上的氣氛陷入沈默。深知谷櫻櫻處境的二人交換了一下神色，胡曦邊端起杯子作勢要喝邊一聲輕咳：“少說兩句，別讓有心人聽了……”

同時，卻有另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在谷櫻櫻耳邊說：“你可以的。”

谷櫻櫻屏息，心跳“咚咚”狠撞。

“你可以的，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你自己手裏。”那個蒼老的聲音非常有力的蠱惑著她，“包括這個手環，只要你想摘掉，你就可以。”

“你閉嘴！”谷櫻櫻一喝。

“……”胡曦望著她啞了啞，“我就提醒一下，櫻櫻你……最近心情不好？”

華爾道夫酒店。

送走葉小姐後，楚明躺在床上琢磨那套“神棍理論”一直琢磨到天明，才終於入睡。

睡夢裏，他都好像還在苦惱於工作。他迷迷糊糊地坐在辦公桌前，反覆思考要不要把葉小姐的那套理論打個報告往上匯報一下？

卻見一個畫面突然出現在他的旁邊，與他的辦公桌咫尺之遙的地方。

“櫻櫻……？”他詫異地望著突然出現的谷櫻櫻，但她目光呆滯，似乎並沒有看到他。

而另一個身形在一步步走近她。

那個人看起來非常蒼老了，脊背佝僂得厲害，只能依稀看出是個男人，卻無從判斷是多大年紀的男人。

他的整個身子都被一件陳舊且有些臟的黑色鬥篷籠罩著，帽檐將他的臉完全蓋住，看不到半點容貌。

“你可以的……”他對谷櫻櫻說。那聲音激得楚明起了一聲雞皮疙瘩。

夢境裏的楚明動彈不得，只看到那人向前傾了傾身子，又對谷櫻櫻說：“很簡單。你只要想一想——如果我，能替你解決沈臨，就可以了。”

“你想想，如果沈臨不在。你的處境，是不是會比現在好過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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