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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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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幾日都是好天氣,外面明晃晃白燦燦的。一片接著一片的暖和亮。

很美,很靜。

半躺在床上,摸著暖暖的純白被褥,心裏的不安分就不再躁動。光線照在身上是暖的,吸入口鼻的空氣略顯清涼,呼吸間,心肺裏交替的是現世安穩與幸福感。

會讓人覺得,無論世事如何變換,想要幸福並不難,它,僅僅是一種感觸而已。

董潞潞她媽董太太來了醫院,關門的背影像是二十幾歲的小年輕。

她描畫著唇線,鼻梁上架了副墨鏡——就是從正面搭眼看,也不像是五六十歲的人。

她摘下墨鏡,摸出口罩戴上,皺著眉頭拆開拎來的盒子:“媽給你帶了榴蓮來”。

一露出笑意,層疊的魚尾紋暴露了她的年紀。

我給她接了杯水:“你嗓子啞了”。

她怔住,隨即堆上笑:“……不礙事,這兩天上火。”

“多喝點水。”

董太太的眼睛紅得不正常,但願如她所說,火氣太大。

“好好。你不用管我了,趕緊歇著,你好好的就好。”

我趁機碰了碰她的手,冰冰涼。

我面對著董太太,說不上來是苦多一點還是酸多一點。吳思春和董太太的關系鬧得僵,兩個人面對面,從來沒能心平氣和地說上兩句話。

現在這場景,竟也有些溫情脈脈的感覺。一些事,想不想做與該不該是兩碼。我不想跟董太太有過多接觸,看見她會覺得不舒服,但我應該給出我該給的。

董太太對我說的正是我想對她說的:你不用管我了,好好歇著,你好好的就好。

不是客套話,我很認真。

上一世,董潞潞一命嗚呼後,董太太哭著嚷著要跟吳思春拼命,一口咬定是吳思春策劃了那場地鐵意外,害死了她女兒,她的撕心裂肺、歇斯底裏和吳思春的輕描淡寫、毫不在意形成了強烈的反比,讓躁動的更為躁動,平靜的越發平靜。

董太太去書店門口堵吳思春的時候踩空了臺階,腹中孩子流掉了,沒過多久就傳出董太太過世的消息。

吳思春不是聖母式人物,可以撂狠話說關我何事,她扯出一堆公道話撇清自己。這沒什麽用,她回擊了,有能力撇清自己,沒能力撇開董家的糾纏,當時她選擇了不聞不問冷處理,看起來絲毫沒收到影響。

吳思春可以假裝不在意給人看,卻否認不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對於董太太的過世,她難受了一段時間,盡管她找不出這虧欠感源於何處。

我指指董太太的肚子:“孩子……”

董太太現在是有身孕的。我想問孩子幾個月了,是否定期做安檢了,不過看見董太太瞬間變得慘白的臉,我才說了兩個字就發現自己挑錯了話題。

董太太用討好的口氣跟我講話:“以後別嚇媽了,媽疼你,你不想要弟弟,媽跟你奶奶商量下,咱流掉,只要你人好好的就行。你奶奶歲數大了,咱都不氣她啊,聽話~”想說又不敢說似的,董太太小聲講,“那個姓吳,她家要什麽咱們家就給什麽,咱也不想她出這意外,你膽子小,芝麻綠豆大,別說害人了,見點血都能給你嚇沒了魂,媽相信你不是有意的,咱吸取教訓,女孩子任性點是可愛,以後別任性過頭了就是。等你身體養好了咱就去墓前瞧瞧她。你們之間那點事我跟你爸打聽了,真心不算事,等你活到我這歲數你就明白了。”

最怕這煽情的路子,我早就不記得媽疼爹寵的滋味,董潞潞命真好。

聽董太太這麽一說,董潞潞跟吳思春較勁兒較得厲害,有遷怒的可能性?

站在不同的角度看人,得到的感受的確不一樣。我對董太太的印象停留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階段,現在倒覺得她不失為一個明事理的好母親。

“我這幾天睡不安穩,總夢見你不在了,你可得好好的,媽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要出點什麽事,咱家就垮了。你不用怕,媽養你這麽多年,知道你不會把人往死路上帶,也知道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你以後不會隨便跟人動氣了。你說是不是?”

我避開董太太的直視,配合著點點頭,挺敷衍。

感受到董太太殷切的目光,我不能去看她的眼睛,就配合著點了點頭。

這時候挑明了說我不是董潞潞,才是真殘忍。我要是想讓董太太不愉快,再容易不過。

董太太說的不錯,我和董潞潞的恩怨小到不值一提。誰會想到最後落得個一死一傷的結局?

董潞潞的父親和吳思春的老板同是中歐EMBA的學員,倆人是同學兼朋友。董潞潞創業失敗後,因了這層關系,和吳思春成了同事。其他同事愛將倆人放在一起比對調侃,從名字到性格到模樣再到工作能力,不知何時兩個人有點針尖對麥芒的意思。

矛盾激化的導火索是份項目策劃案。

倆人不對付還同屬一個工作小組,項目總監兩個人各擬定一份策劃案,由他匯總後一並提交客戶,前一晚,吳思春在外吃飯時偶遇客戶,大家湊在一起就項目聊了聊,吳思春重新揣摩了揣摩客戶想要的,修了策劃案的細節。

第二天客戶采納的是吳思春的那份。

這策劃案是項目執行過程中的一個小節點,不是競標比稿,它幾乎不涉及利益關系,無論采用誰的,都代表公司。

隨後,客戶方以郵件的形式公開表揚了吳思春。公司專門組織了個會議,讓吳思春聊聊心得,老總旁聽,這在公司是先例。吳思春實話實說了。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客戶不避諱,公司不反對,不管是客戶還是執行方,大家的目的都是把項目做好。

這事到這裏本來就完了,但辦公室悄悄話讓這事多出了幾個版本,哪個版本都不太好聽,又是酒店又是關系的。吳思春和董潞潞之間的火藥味兒正式竄到地面,誰都看得出倆人合不來。

上班時間沒發生過正面沖撞,生活中是徹底撕破了臉,但遠不到有你沒我的地步。

一死一傷的結局沒能給這場鬧劇畫上句號。後續事件比我聽過的駭人聽聞的故事還要駭人聽聞。

人死了,死去的人再無半點知覺,對於活著的人來講,或疼或悔,都是折磨。

我搜刮了漂亮話兒,說給董太太聽。

“媽,這事對我的沖擊不小。我想通了,有個弟弟挺好,長大了可以跟著爸做生意,我不在的時候弟弟能好好陪陪你們,奶奶不是一直想抱孫子嗎?讓奶奶也跟著高興高興。您要是出點什麽事,這個家才算是真正垮了。流掉有風險,別折騰了吧,好好養著。”

董太太不再遮掩,眼裏滑出淚來。

盡管她話說得隱晦,董潞潞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受寵我知道,她跟家裏關系僵我也知道,稍微給點好臉色,董太太就感動得涕淚漣漣的樣子依然讓我吃了一驚。

我現在比誰都希望董太太開心、平安,之所以這麽想,不是我聖母,是我不願去回憶那個鬧騰的、鬧起來毫無理智可言的董太太,最重要的是,她的去世太像慘劇的開端了,接踵而至的那些事,我完全不希望重演。

每個人都有私心與黑暗面,我我做不到完全隱藏它們,但我可以讓它們不那麽明顯。

“媽看出來你有心事,是關於銘銘的吧?你不要怪他沒來看你,給他點時間,他的狀態不好,聽媽的,見了他你就別折磨他了。你出事那會兒,他找你找瘋了……”

“誰?你說誰?!”我沖口問,眼前一片斑斕。

醒來的這幾日,我心知自己最想要了解什麽,比弄清自己是誰更重要,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它似乎是我重活一回最重要的意義,我卻不敢確定這意義是否存在。那個問題,我不敢問、不敢深想、不敢觸碰,思維稍稍跑到那裏就會強行打住、自行折回。我怕自己按耐不住,怕自己胡思亂想,更怕噩夢成真。

“乖寶兒怎麽了?銘銘就是祁逸銘啊,逸銘!逸銘就是……”

“我”爸推門進來,特意翻出未接電話讓我看。

一溜的未接電話顯示著同一個名字。那個名字讓我既驚喜又心酸,既輕松又沈重。

突然間就滿溢了情緒。它只能往外傾瀉。

我抱著手機,嚎啕大哭。

我揣緊它,能揣多緊就揣多緊。

我想不到自己竟有抱著手機嚎啕大哭的時候。

我已失態。

特別痛快。

心底所有的東西都釋放了出來,隨著眼淚流掉了。好久好久沒有這麽痛快過了。

已顧不上董先生董太太的手忙腳亂、言語勸慰,以及默默離開。

不覺得這是軟弱,不覺得丟人,哭到全身發汗、手指發麻、睜不開眼。

是好到極致的感覺。

我不是崩潰,我是高興。

除了我自己,大概沒人能懂這樣的心情。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祁逸銘……還……活著。

祁逸銘的祁,祁逸銘的逸,祁逸銘的銘。

就是這三個字。我沒看錯。

他的手機號後六位是吳思春的□□密碼,不會弄錯。

通話時間是出事那天,絕對沒錯。

我發了瘋的想見他。

就在此刻、現在、越快越好,我一刻也等不了。

我回撥了那串號碼。

我保證他還活著,只是我不知道該拿什麽去保證,我必須要親眼確認才可以。

我太想他了,鮮活的他。看不見、碰不到,好著急。

連播數次,聽到的都是無法接通的提示。機械女音每提示一次,理智就回歸一分。

我漸漸平靜下來。

人在經歷了一些事情後,才能更加清楚的認清自己,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如果說這輩子有件事是必須完成的話,那就是讓祁逸銘好好活著。

他是董潞潞的男友,董潞潞死後他變成了吳思春的未婚夫,他是我重活一回最重要的意義。

不要求太高,我只要他存在著、四肢健全、有呼吸就好。

靜不下心來做其他事,滿腦子都是他。

想見他……想見他……想見他……越是臨見他了越急切,越是等不了。

也有時間奈何不了的等待。

也有擺鐘擺平不了的心焦。

我拉開窗簾側靠著窗,一條條給祁逸銘發信息。

“祁逸銘?”我這般寫,不知道要說什麽。

“祁逸銘……”我重覆,依然無話。

“祁逸銘祁逸銘祁逸銘——”我已搞不清楚自己這麽做有何意義,一條接一條,發來發去還是他的名字。千言萬語,不知道先表達哪個,拿不準怎麽表達,猜測他那邊的情況,期待他能聽見哪怕一聲短且輕的短信提示音。

我決定寫點相對有意義的內容。

“祁逸銘,”要說點什麽,或許不必說什麽,到底應該說些什麽?

我終是放棄了這種任性的行為。

清空腦袋,關燈、睡覺。

房間裏終於混入了另一個人的聲響。

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感動,不管我看不看得見祁逸銘,是昏迷還是清醒,他一定就在我身邊。我開著門,他就進來了;我鎖了門,他不會走遠。

他埋在我頸窩裏,狠狠呼吸著,在我的皮膚上留下一片溫熱的氣息。

他的心貼著我的心在跳動,我能感覺得到他壓著我的力度,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可以觸碰到他。

他還……

……活著。

是活著的他……

我笑,胸腔在震動。

“我好好的,不用擔心。”

說完我就覺察到:“我”,並不好。意識到這一點的我,也不好了。

祁逸銘摸了摸我磕出腫包的位置,又碰了碰我擦破皮的手肘,試探性地碰著,撫觸著,跟這些傷能要了我的命似的。

他暖暖的掌心貼在我耳朵上,指尖卻涼得讓人想避。

“分手吧,我受不了”他說,“你這樣,我受不了,我妥協了、妥協了……”。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已沒有了聲音。

我僵在那裏,難以消化他話裏的意思,連呼吸都不會了,更枉論做出理智的應對。

我發給他的牌中,根本沒有這一張。他亮出的牌面,讓我措手不及。

想不透他話裏的意思,直覺這是個機會,可我迷茫了,是要選擇離他、離董家遠遠的,還是要以董潞潞的身份繼續陪在他身邊?

到底哪個選擇可以讓他長命百歲?

輸不起,才躊躇不定,一旦出錯,難說有第二次重生的機會。

我想讓他一世長安。

我想要他快樂。

我想暖他。

我盡量讓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感受他心臟的跳動,他的體溫,他的呼吸,他壓在我身上的觸感。

非常真實。

我用過來人的眼光看這些人,心境像是飽經滄桑的老嫗一樣,想要他們怎麽舒心怎麽來。只要他們人好好的,怎樣都行。

貼著祁逸銘,見他這副樣子,除了心疼還是心疼,疼得我幾乎以為自己要得心臟病。

我抱緊他:“祁逸銘?”

“嗯”

“逸銘……”

“我在。”

我妄圖留住這一刻,描畫著他的輪廓。

祁逸銘挺拔英氣,五官和身量都長得很好,尤其是那一身好骨形,讓他極為耐看,胖點瘦點都影響不到他英挺的形象。

他死的時候,已然成了一塊肉餅。

吳思春沒能看到祁逸銘車禍後的樣子,所有人都不讓她見他。關於他的模樣都是吳思春向目擊者打聽後的想象。

他們居然不讓她見她的未婚夫!她可以理解,但她始終不能接受。

憑什麽不讓她見?她可能會崩潰,但那不是合情合理的麽?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會結婚,他將會是陪伴她走過一生的那個最重要的人。

吳思春總記不起來祁逸銘曾經英挺的模樣,想得很用力,但他血淋淋軟塌塌的樣子卻能輕易出現在她的腦海中,鮮明到真實。

看過恐怖片,那些恐怖的形象留在她的記憶裏,一記就是好幾年,每每想起都膽寒。可她沒見過比祁逸銘更恐怖的形象。多次午夜夢回,她夢見祁逸銘癱在冷硬的柏油路面上,骨頭渣嵌在肉裏、浮在血沫上……

巨大的悲痛堵在喉嚨化為難耐的靜默,她跪在祁逸銘身邊,想抱抱他……

……卻無處下手。

他扶不起來的……

她啊啊啊地發著聲,說不出來話,一顆心急速下墜、下墜,沒有盡頭。

習慣了一個人在黑暗中看恐怖片,驚懼感很快就爬滿全身,吳思春不喜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可她愛上了這場景下的想象,想著祁逸銘能出現,來到她身邊,出現在浴室、臥室,隨便哪一個她在的地方。哪怕他變不回原來的模樣,哪怕他難看到每多看他一眼,她都會以為自己置身於恐怖片。

祁逸銘一次都沒來看過他,哪哪都沒有,他不想見她吧。

當初死的人是自己就好了,她願意成全董潞潞和祁逸銘,只要他能活過來。如果他能活過來,要她怎樣都好。

她有預感的,在董潞潞死後不久,她就覺察到了,祁逸銘活不長的。盡管她拒絕去想這些。

她後悔,在他活著的時候,沒對他更好一點。她後悔很多事情。她把自己封在後悔之中,走不出來,不想走出來。

我心下一陣抽痛,痛到我眼前發黑。

還好,這抽痛全身麻痹般的鈍痛多半來自於記憶。

他好好的,在我身旁,有心跳有呼吸,英挺健碩,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也沒有比這更大的恩賜了。

我擡手碰碰他的骨骼肌理,一寸一寸丈量著,感受著他肌理下的硬實。剛剛實在是太過疼痛,那痛太過真實,我需要做些什麽來緩解這情緒。

我用的是董潞潞的手。

他,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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