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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末尾首次登場x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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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2004年9月21日,綠日樂隊發行了他們的第7張專輯《American Idiot》。

祝賀是從施遠航的嘴巴裏聽說這支樂隊名字的。

施遠航說到做到。2004年九月的最後一個周末,帶著祝賀去了離陽光孤兒院最近的一家肯德基。豪氣萬丈地從夾克內裏口袋掏出錢包,買了全家桶。當時有買全家桶送一個多啦A夢儲蓄罐的活動。

施遠航端著餐盤,而祝賀抱著儲蓄罐。

就像是哥哥帶著妹妹。

兩人找座位的時候,路過一個角落,十幾人的大桌子,三四個家長好幾個小朋友。其中一個小孩的頭上戴著紙制的金色皇冠,應該是壽星。

路漫漫說過很羨慕能在肯德基過生日的小孩。

施遠航順著祝賀的目光看過去,拍了拍祝賀的腦袋,說:“嘶——羨慕啊?”

祝賀不點頭也不搖頭。

“等你明年生日,我掏錢,帶你的小夥伴來給你慶生。”施遠航說。

祝賀終於笑了:“你要省著點花。”

施遠航聽了,心裏美滋滋的,祝賀才十二歲,那麽小的年紀就說出這麽老道的話,就像個羅裏吧嗦的管家婆似的。

十五歲的施遠航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早點畢業,找份能養家糊口的工作,等他收入穩定之後祝賀應該也長大了,他會用攢下來的積蓄在A市買下一個小小的公寓,那會是他和她以後的家。

炸雞漢堡配可樂。這樣的吃法永遠不會讓人討厭。

祝賀喜歡蘸了番茄醬的薯條。被炸得黃燦燦的薯條上點上紅色的番茄醬,這樣的色彩搭配賞心悅目,十分能激起人的食欲。

當天抱著多啦A夢儲蓄罐剛踏進房門的時候,她就看到了童悅穎坐在了她的位置上。

指著祝賀懷裏的儲蓄罐,童悅穎豎著眉問道:“這什麽東西?”

“儲蓄罐。”祝賀簡單回答,“你能讓開一下嗎?”

這一句話惹得童悅穎憤懣不已。

她暴躁地抓起祝賀桌上的唯二圖書中的一本,童悅穎是沈默又憤怒的。但祝賀不知道她怒目圓睜的雙眸想表達些什麽。

她上半年借的書還了大半,只留下了《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和《海邊的卡夫卡》。

“祝賀,你把儲蓄罐給我,不然我就撕了這本書!看你怎麽和圖書管理員老師交代!”童悅穎和她談起條件來了。

祝賀聽了,覺得有些好笑。

原來是為了這個多啦A夢儲蓄罐啊。不禁收緊手臂,將懷裏的東西抱得更緊。

她目光游移到一旁正楞楞地看著她和童悅穎的路漫漫。接收到她的目光和她對視的時候,路漫漫的眼神縮了回去,偏著頭不去看她。

這表明她已經做出抉擇了。

童悅穎和祝賀她當然得選童悅穎了。

童悅穎動了兩步,將路漫漫擋在身後,說:“路漫漫是我的人,到時候她就是見證你毀壞公務的目擊者。”

祝賀舔了舔略有些幹燥的嘴唇。

沒想到童悅穎的小心思還挺縝密的。

緊接著,祝賀一字一頓地開口,盯著童悅穎看,盡量不在氣勢上輸給個子高出五厘米的她,“它是我的。”

祝賀此話一出,童悅穎更加炸。

“他是我的!”

童悅穎大聲喊著,強調了一遍,“祝賀,你聽好了,施遠航是我喜歡的人!明年我就能考上衛校陪他了!”

“衛校”這個詞再次觸痛了祝賀的神經。祝賀不再和童悅穎爭執,抱著儲蓄罐直接坐到床上,“隨便你,你撕吧。”

說完,祝賀將儲蓄罐放在泰迪熊的旁邊。

“你以為我不敢嗎?”

旁邊的路漫漫終於伸手阻止了童悅穎正要撕書的動作,“阿穎,不要——”她的目光憂心忡忡地在祝賀和童悅穎兩人之間來回轉來轉去。

“路漫漫!你閉嘴!”

祝賀坐在床上,冷眼看著童悅穎的為所欲為。書頁被撕下來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房間。

祝賀眸光平靜,毫無波動。空氣中緩緩飄落下的書頁就像是天鵝掉落的羽毛。

撕掉了五六頁,童悅穎覺得沒意思,將剩下的大塊頭圖書朝坐在床上的祝賀狠狠扔去。滿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而無法洩憤的怨氣。

祝賀目光直直,不躲不避,直到她的額頭感受到了《海邊的卡夫卡》的重擊,最後那本書掉落在她的雙腿上。發出巨響。

“你等著,祝賀!”放完狠話,童悅穎氣鼓鼓地跑出了房間。

路漫漫咬著唇,坐到她身邊,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小心翼翼地問:“祝賀,是不是很疼……阿穎她——”

話沒說完,就被祝賀打斷,“不疼。”

“祝賀,阿穎喜歡施遠航很久了,你就,你就不能讓給她嗎?”

祝賀聽了,覺得好笑。

哪有讓不讓這回事情?

但她使了下性子,回答說:“這話你應該去對施遠航說。”

“祝賀……”路漫漫神色為難。

祝賀冷冷淡淡,回了一句:“我去洗澡。”

樓道盡頭的浴室裏霧氣騰騰。祝賀的思緒就像是從花灑裏刷刷落下來的熱水。

用浴巾擦幹身子換上淺藍色棉睡衣。回房間的時候發現路漫漫不在。

祝賀將裝著洗浴用品的臉盆放在一旁。被童悅穎粗暴撕下來扔在地板上的五頁紙此刻好好地躺在書桌上,被壓在《海邊的卡夫卡》下邊,應該是路漫漫離開前撿起來的。

祝賀將濕漉漉的頭發夾在耳後,將一頁頁紙按照順序塞回書裏,寂靜的房間裏響起她輕聲嘆息。翻出抽屜裏的透明膠帶,將一頁頁重新粘好。

心下第一次油然而生出連自己喜歡的書都維護不了的無力和自責。

童悅穎欺負她,背地裏說她任何壞話,她都可以不在意。

但是那一刻,撕書的聲音響起的時候,祝賀覺得自己耳廓不斷發熱就像是要聾了一般,眼睛也熱熱的,說不出話來。

腦海裏唯一的念頭是好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翌日,祝賀從泰迪熊裏抽出一張紙幣,去了一趟圖書館。

怯生生地問圖書管理員老師她能不能買下那兩本書,因為她真的很喜歡。

圖書管理員老眉眼和善地推回了嶄新的一百元人民幣,並問她:“祝賀,你這麽喜歡村上嗎?”

村上?

祝賀微楞。

但很快明白了指的是什麽。

村上春樹。

這個作家的名字,她每次讀的時候都覺得拗口又生澀。

日本名字不按照中國的常理來取,祝賀覺得難記。所以剛剛圖書管理員老師提及“村上”二字的時候,祝賀一時沒反應過來。

弄明白後,祝賀乖巧真摯地點點頭,說:“喜歡,很喜歡。”

“愛看書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圖書管理員老師說著,又摸了摸她的頭,“這兩本書就送你啦。要好好學習哦。考高中,上大學,成為一個厲害的人呢。”

心上的小船,船槳劃動,漾開了波浪。

她彎著眼睛,笑意濃郁,就像是風和日麗時有鯨魚歌唱著路過的海洋。

那一刻,祝賀覺得自己是被期待的。

2004年的聖誕節,施遠航第二次帶她出去玩。

祝賀想著春節期間買的新衣服終於派到了用場。那件黑色的羽絨服她只穿過一次,低溫的日子就過去了。再度翻出來試穿的時候,看著廁所洗手臺邊的鏡子,祝賀覺得這件衣裳好像小了一點。身量上合適,但袖子短了一些,露出了一直被她藏在衣袖裏的手表。

手表是第一任養父母給她的見面禮。嫩粉色的表帶很可愛,還防水,養父母曾說是貴重的進口貨。戴在祝賀纖細的手腕上襯得她皮膚愈加白皙。

施遠航見到她的時候沒說任何類似誇獎她漂亮或新衣服好看的話,反倒是脫下了黑色毛線織手套,沒和她商量,徑自抓過她冰涼的小手,將手套戴在了她的手上。

他的手就像個小暖爐似的,能將她手上冰冷的溫度融化。

施遠航帶著她去了一條老街上的聞聲唱片行。施遠航說,去年七月份周傑倫的《葉惠美》發行的時候,多少人騎著單車去隱藏在大街小巷裏的唱片行外排隊,發汗的手心裏捏著用來購買唱片的紙幣,烈日炎炎下大汗淋漓就為了聽一句“沒人能說沒人可說,好難承受,榮耀的背後刻著一道孤獨”。

聞聲唱片行的試聽間。

施遠航給祝賀戴上頭戴式耳機,“讓你見識一下我喜歡的音樂!”

祝賀沈默著眨了眨眼睛,眸光中帶著星星點點的期待。

雙手放在耳機兩邊,和施遠航對視的時候,樂聲漸漸傳入耳廓。

節奏強勁,歌聲哀愁。主唱略有些低啞的聲線中帶著一股沈重的情感力量。

聽了一遍遍“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祝賀就好像看到暗室裏突然打開了一扇窗,絲絲明亮光線透過縫隙滲進屋內。

刺眼又感人。

那張專輯是綠日樂隊的《American Idiot》。

聽不懂任何英文歌詞的施遠航卻說這是他目前為止最喜歡的樂隊,他就是能感受到洶湧而來動人心弦的力量。

重金屬的節奏魔法。

搖滾的魅力。

傍晚時分,走出聞聲唱片行的大門,祝賀才發現下雪了。

A市偏南,冬日濕冷但很少落雪。見得最多的是雨夾雪,在祝賀看來那根本算不得是真正的雪。

厚厚的積雪堆著好像拓寬了路面,顯得原本就空曠的街道更為寬闊。祝賀伸出一只腳,邁開步子,留下一個個腳印,還有點點雪花落在她的頭上、肩膀上、手上,有些新奇。施遠航在一邊笑她表情呆呆傻傻的。

祝賀也不生氣,沖著他傻笑。

又聽到了旁邊有人說了一句——

“下雪了嗎?!快告訴我!是不是下雪了!”

縱使是蒼老沙啞的聲音也掩不去喜悅心情。

祝賀循聲望去,距離她約莫兩米處的高桿路燈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拄著拐杖,在原地轉著圈,拐杖碰到坑窪不平的水泥地面發出突突聲。

施遠航告訴她那是個瞎子,平日裏最愛賴在聞聲唱片行,趕都趕不走。

祝賀的笑容頓時僵住。

轉過去看傴僂老人,他揚起笑容時臉上的溝壑深刻得似乎能留住空中紛飛的白色。

坐在施遠航的單車回孤兒院的路上,和著身下的破舊單車不斷發出咯吱聲,話嘮的施遠航羅裏吧嗦地向祝賀吐露了一系列關於明年聖誕節施遠航和祝賀兩個人該怎麽一起過的完美計劃。

後座的祝賀耐心聽他說完,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並耐心地將落在他衣服上的雪花輕輕拍去。

單車最終停在孤兒院旁邊的一家雜貨店門前,雜貨店老板是個挺著啤酒肚戴著老花鏡的男人,操著一口地道的方言,普通話說起來也是方言味兒的。施遠航用方言和老板討價還價,最後用原價三分之二的價格買了那盒薄荷味的口香糖塞進了祝賀的帆布袋子裏。帆布袋子是孤兒院統一發放的,米黃色的布料上印著彩虹愛心圖標,下邊“陽光孤兒院”這五個字,中正又顯眼。

“下回帶你去吃薺菜蝦仁大餛飩。下下回咱們就下館子吃烤魚。”

施遠航還說他參加了學校食堂的勤工儉學活動,能省下不少飯錢。

很久之後,施遠航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個空瞪著落下的雪花微笑的瞎子。因為祝賀在2005年就離開了陽光孤兒院,這點沒人能料到。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是【路引】

過兩章開始刷存在感(。

☆、四

2005年的春節,孤兒院過年的時候施遠航沒回來。

年初六,大清早的,祝賀就被外邊傳來的罵喊聲吵醒。她坐起身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眼神掃過旁邊還睡得死死的路漫漫。踩上棉拖鞋,推開窗子看,院子裏傅老師正拿著教鞭追著高個男生打。

那件洗得褪色的黑棉襖祝賀記得,可不就是施遠航常穿的那件?

從床頭隨便扯了一件後外套搭在身上,打開門,拖鞋的嗒嗒聲在安靜的過道裏漾起一道道回聲。出門後,外頭的寒風吹得祝賀眼皮一跳一跳的。

她單薄的身子頂著刺骨的寒風,站在門口看施遠航像個猴子似的東條西竄,不得安寧。皺了皺眉,又見黑瘦男生以獵豹之姿向她的方向跑來。

下意識的,祝賀往後退了一步。緊接著一股強勁力道抓著她的肩膀,使得毫無防備的她只覺頭暈目眩。

男生躲在她的身後,祝賀看著不遠處傅老師神色無奈,緩步向她們走來。

施遠航雙手抓著窄小的肩膀,幫祝賀穩了穩重心,見她不悅的皺眉,用不滿的眼神狠狠地等著自己,只覺得她可愛,像是豎起了全身的刺的小刺猬。

嬉皮笑臉地,他朗聲笑道:“祝賀,新年快樂,你又長大一歲了。”

祝賀這才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張十六歲的年輕的面容。

膚色更黑了。

唉。

隨即,又註意到了點什麽。

祝賀緩緩擡起一只手,他的右眼眶泛著淡淡的青紫色,嘴角裂了一個小小的口子,左臉頰上貼著交叉樣子的創口貼就像是混社會的古惑仔。

沒真的觸上去,祝賀放下了手,問他話:“打架了?”

施遠航挑挑眉,雙手插兜,不太自然地應了一聲:“嗯。”

傅老師走過來,恨鐵不成鋼地斥責了一句:“讓你上學去的,又不是讓你打架去!疼死你得了!”

施遠航抓著頭發訕笑。

“我這不是至剛易折嗎?化工職校,嘖,魚龍混雜,小團體一個比一個猖狂,領頭的一個比一個橫!學九十年代香港電影裏的黑社會老大收保護費,還欺負同學,氣死人!讓我和他們同流合汙,怎麽可能?”

傅老師輕聲嘆息,無奈地搖搖頭:“以後能躲就躲遠點,沒人讓你單槍匹馬地拯救世界。好好學點技術,早點畢業找份工作好好過日子。”面對每一個孤兒院的孩子,傅老師來來回回苦口婆心說的也就那麽兩句。

站在門口,傅老師看著越來越遠的兩個孩子。

一個說著“我給你買了香菇菜包和甜豆漿,還熱乎著呢,快點吃”,一個說“不要,我還沒刷牙。”於是之前那個又開始齜牙咧嘴地抱怨“窮講究什麽!”。被說是“窮講究”的女孩子就狠狠地白了男生兩眼。

男生頓時就慫了,討好道:“行行行,刷牙刷牙,咱先刷牙哈。”

女生不說話,但她眨眨眼,這就說明她滿意了。

祝賀第二次在電視熒幕上見到“書呆子”是2005年的四月中旬。全國初中生quiz大賽春季賽拉開帷幕,“書呆子”又重返戰場。

主持人介紹他是“我們的老朋友路引”。至於其他類似於“IQ貴公子”、“智商怪物”的搞笑稱號,連祝賀這個觀眾聽了就覺得尷尬不已。也難怪“書呆子”站在主持人的身邊黑著一張臉。

比起他的本名路引,祝賀更習慣在心裏稱他為“書呆子”。

大半年過去,書呆子長高了一點。站在穿著高跟鞋的女主持人身邊,剛及她的下巴。眼鏡沒有換,還是那一副規規矩矩的無框眼鏡。

書呆子的反應速度在所有參賽選手裏定然是一流的。無論是思維,還是搶答速度。

他是個左撇子,在板子上算題的時候,會習慣性地用右手不停地摸著下巴。有時候鏡頭給到他的時候,寫著寫著會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好像他正在做的不是計算題,而是在看冷笑話大全。

有一題讓祝賀印象尤為深刻。

題目是“在兩分鐘內盡可能多地寫出20世紀以來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這道題,書呆子比其他人多寫了十幾個個。他的字寫得不好看,但卻密密麻麻地撐滿了兩塊白板。

祝賀最喜歡立體三子棋環節。

常規搶答環節書呆子的優勢不算明顯。但在立體三子棋環節,書呆子就把入圍的其他九名選手甩開了一大截。

他和電腦對棋的時候,思路清晰,落子果決。眼神專註,嘴角會微微抿起,看起來嚴肅又認真,他思考的時候眼睛裏只有棋盤上藍色、紅色的透明玻璃球。

毫無意外,書呆子又拿下了春季賽的冠軍。就連主持人語氣中透露出些理所應當的意味。

采訪他的時候,有那麽一段,主持人問及,“路引同學,剛剛你那道寫諾貝爾文學獎得住的題目表現得很好,寫出了那麽多作家,你平時是不是很喜歡閱讀?能告訴大家,你平時都看些什麽書啊?或者說,有什麽喜歡的作家嗎?”

書呆子毫不猶豫地回答:“村上春樹。”

聽到他答案的那一刻,祝賀的腦袋嗡嗡地響。

拋開了還沒播放完的電視節目,她一路小跑著回了房間。大口喘著粗氣打開房門,又急匆匆地撲到書桌上,一把拉開抽屜,拿出那兩本被她放起來的書。

手指微微顫著一路順著書脊摸下來,又在心裏確認般地默念了一遍。她心跳如鼓。

海邊的卡夫卡。

作者:村上春樹

祝賀一手撐在書桌上,一手撫著光滑書頁,嘴角漾起無聲的笑意。

聽說找共鳴在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中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類似於當她擡起一只手像是要抓到天空中的繁星的時候,世界的另一個地方可能有那麽一個人擁有和她一樣的想法一樣的舉動。又或者說,當你說起你最喜歡的作家是張三的時候,她突然打了個清脆的響指,笑意盎然地回應你“啊,張三啊,我也超喜歡他的書啊”。

那天晚上,祝賀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用一塊石頭把孤兒院的圍墻鑿開了一個洞。由此,祝賀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還看到了那個戴著眼鏡的始作俑者笑著看她。

轉眼又到了炎熱的夏季。

夏天是最難熬的。

一天上午,所有的孩子被集合到了一個教室裏,一人一個座位坐好。孤兒院的老師在每個桌子上分發顏料、畫筆和紙張。

站在最前方的男人是個陌生面孔。很高,但身材微胖,戴著黑框眼鏡,嘴角總是掛著溫和笑意,看起來三四十歲的樣子。

傅老師介紹他說是一位藝術家,特意抽出一天來教他們畫畫,還為每一個孩子準備了顏料畫筆和紙張。

小孩都很高興。

祝賀坐在最後排,心裏想著,這個男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藝術家。

唐先生,也就是這個被稱為是藝術家的男人,花了一個小時告訴他們建築物的基本畫法,由於在座的小孩年齡參差不齊,唐先生的授課內容準備得也似乎不太合適。說簡單了,大孩子覺得沒意思,往難了講,小孩子又聽不懂。

最後,他草草結束了略顯尷尬的授課,讓大家自己創作,主題是“家”。

祝賀興致缺缺,單手撐著腦袋,眼神不停地游移在周遭興奮的小孩身上。擁有自己的顏料是件讓孤兒院的小孩再高興不過的美事。帶著點新奇地,用水兌開顏料,再用畫筆蘸上,塗抹到白色的紙張上。

他們覺得神奇,有趣。

調出了藍灰色為整張畫的背景,其中夾雜著的白色是聖誕節的落雪。淺棕色的長桿子,路燈散發著昏黃色的光。黑色的人拄著黑色的拐杖。沒有任何建築物,那個瞎子也沒有家。

最終,祝賀沒有將畫作交上去。她離開教室的時候,順手將她的畫折四折扔進了院子的垃圾桶裏。

幾個小時之前,她和路漫漫一道去教室的時候路漫漫悄悄告訴她,今天來孤兒院的那位先生才不是什麽藝術家,他是來領養小孩的,他會選出畫的最好的那個孩子。

祝賀疑惑,問她怎麽知道的。

路漫漫回答說,這是童悅穎偶然間偷聽到傅老師和另一位老師談話得知的。

說完,路漫漫又覺得難過,因為她一點都不擅長畫畫。孤兒院有一百多個孩子,可能其中一百個都比她畫的好。

祝賀用手帕擦拭額頭上滲出的細細密密的小汗珠。只覺得殘酷。

將近1/150的概率。

曾經她也是那個幸運兒。

扔掉那副畫就像扔掉一個包袱,祝賀松了一口氣,去了一趟圖書館。

自五月份之後,她借閱的每一本書都和村上春樹有關。讀村上春樹的時候她會想起那個書呆子。

她還每周紀錄一次身高,在墻壁上劃一條線作為標準。這半年來她個子竄得很快,已經一米六了。

傅老師說過“以後我們祝賀會像雜志上的模特那樣擁有完美身材”。祝賀聽了低頭,有看到胸前的微微凸起,白凈小臉不可抑制地浮起朵朵紅雲。

翌日,傅老師來房間找到她,帶著燦爛的笑,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細語的說:“祝賀,唐先生想見見你。”

霎那間,她舌頭似是被打結,祝賀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說不出“好”,也說不出“不要”。

☆、五

跟著傅老師去了辦公室。

推開半掩著的門就能看到唐先生背對著她們,站在窗邊,看窗外的景致。他今天穿著休閑的短袖藍條紋襯衫和卡其色休閑褲,一雙白色運動鞋讓他看起來年輕了一些。

唐先生好像很喜歡她。

祝賀甚至能感受到唐先生彎著腰和她對話時候帶著點討好的意思。

“你叫祝賀,對嗎?”

“嗯。”

“真乖。”唐先生的語氣小心翼翼,仿若在和落雨前低空飛行的小蜻蜓對話一般。

面對無緣由的誇獎,祝賀沈默著眨眨眼。

身側站著的傅老師輕柔的拍著她的肩膀,對唐先生說:“祝賀是個很乖的孩子,很安靜,愛看書,不鬧脾氣。好孩子一個。”

這樣的孩子孤兒院一抓一大把。

祝賀在心裏補充道。就像路漫漫說的,可能一百個孩子都是這樣的。不善交流,安安分分,難過的時候就藏起來,縮床邊上,躲草叢裏。流眼淚是最丟臉的事情,因為被人看到後總有人提醒你在這裏哭沒人用,因為根本沒人會遷就你。

“嗯,我們祝賀一看就是個好孩子。我可有一雙分辨率極高的眼睛。”唐先生接話。

他話音剛落,祝賀下意識地朝著他的眼睛看去。普通,眼睛輪廓不大不小,不狹長也不偏短,和大多數人一樣的棕色瞳孔,被黑框眼鏡遮蓋住,旁人根本不會覺得這雙眼睛有什麽特別之處。

祝賀十三歲了,當然聽得出唐先生是在開玩笑。

傅老師慈眉善目地勸說:“祝賀,唐先生是個好人,成為唐家一份子會比留在這裏幸福很多的。”大概是看出了她經歷上一次被送回孤兒院的事情後,內心漸漸對被領養這件事情產生了一絲抗拒和不願。

祝賀低頭看自己的腳尖,不說話。那樣子就像是把自己縮進殼裏的小烏龜。

她仍然介懷。

上一次傅老師也是這麽說的。

“祝賀,我的妻子也姓祝。”見祝賀情緒稍稍有些低落,唐先生轉移話題說道,“想看看她嗎?”

聞言,祝賀擡眸,點了點頭。

唐先生從錢包裏抽出一張照片,彎腰遞給祝賀。

祝賀單手接過。薄薄的一張相片,有些陳舊。

照片是暖色調的,看起來帶著點類似油畫的濃稠感和厚重感。

花團錦簇的天臺上,身著一襲耀眼紅色長裙的女人側著身子坐在畫板前,裙擺處的交叉設計露出她線條完美的白皙小腿。自然和風吹起她黑色長直發,露出半張精致的臉,她回眸的那個眼神,黑色的瞳孔,鮮艷跳躍的紅唇,在明朗陽光下她比著手描繪的那幅畫美妙。

美得觸目驚心。

祝賀看得有些呆了。

“她是個才華橫溢的畫家,你們是有緣人。”唐先生接著說,“很美對吧?我也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辛辛苦苦追了好多年才把她騙到手。”

祝賀看到了唐先生臉上會心的幸福。

但轉瞬間,唐先生洋溢著幸福色彩的臉又換上愁容和遺憾,“但她沒有生育能力。”

祝賀聽著,垂下眼眸。

那麽美的女人卻沒有生育能力,就像是連上帝都嫉妒她一樣。

唐先生摸了摸她的頭。她沾染著哀愁的眼睛就像是無人問津的一面海洋。

這樣的眼神讓他想起照片上的妻子。

沒錯,她們是有緣人。

“祝賀,跟我回家,好不好?”

之前,走向辦公室的路上,祝賀想等等無論唐先生說什麽她都要用力甩頭,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但這一秒的祝賀倒戈了,她小小心臟裏冒出了一個無法抗拒的願望。

她想去見見那個美得一塌糊塗的女人。

七月份,童悅穎如願收到了衛校的錄取通知。這個消息火速傳遍了整個孤兒院。

其實無論參加中考的孩子的成績如何,錄取結果如何,小孩們心裏都明白,這個夏天一過,又有一撥人即將離開這裏了。不管以後這些人還會不會回來。

只是沒想到,祝賀才是先走的那個。

直到祝賀拎著行李箱離開的那天早晨,仍處於熟睡狀態的路漫漫被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響吵醒,丟了魂似的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祝賀,你在幹嘛?”

緩了緩神。

路漫漫定睛一看,祝賀穿著棉布白裙,柔順的一頭黑發乖巧地垂在肩膀上,單手摟著她的泰迪熊,她看著她,一瞬不瞬。

每次看到祝賀安靜的眼眸,那就像病毒會傳染一樣,她的心也會安靜下來。安靜下來之後就算在炎熱的讓人煩躁的夏天也能分出一部分感官去耐心聆聽知了的叫聲。遠眺時滿目的翠綠樹葉讓她時常覺得這個世界有他美好的一面。

而最終每個小孩都會幸福。

“我要走了,路漫漫。”

看著白裙女孩清澈的眼眸,目光淺淺淡淡地落在她的身上,路漫漫知道祝賀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也沒說謊。但她還是傻眼,反應不過來,“什麽?你要去哪裏?”轉而望向她手中的行李箱。

誰都知道,行李箱意味著離開。

2005年的夏天,路漫漫推開窗子,踮起腳尖,透過院子裏樹枝樹葉的縫隙,目送祝賀第二次離開陽光孤兒院。

看不見祝賀的背影後,路漫漫拉開書桌的抽屜,原本安靜躺在裏面的兩本書已經不見了。

眨眨眼,她想祝賀是真的走了。

然後,路漫漫又想自己應該勉強算是祝賀半個朋友,雖然祝賀的離開很突然,但打心底希望祝賀不要再回來。她不回來的話,誰都會很幸福。

漂亮的祝賀會和新的家人相處的很好,她這麽好看沒人會發現她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接受優質的教育,有一群同齡朋友,堆滿房間的玩具,會做好吃飯菜的媽媽,會陪她玩的爸爸,像個真正的公主一般長大。

而童悅穎也會很幸福,因為祝賀的離開後也再沒人會和她搶施遠航了。

對施遠航來說,2005年的夏天令他輾轉反側。

七月一整個月他在快餐店兢兢業業地打工,活潑外向善於變通的他表現出色,最後結算時經理還私下給了他一個紅包,說他年紀還小,也不容易。

八月初,他帶著鼓鼓的錢包,頂著烈日炎炎騎著單車從化工職校回陽光孤兒院,路過大街小巷播放著當時的流行音樂,光良深情地唱著“我願變成童話裏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飛速行駛的施遠航產生了一種自己就像是古人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錯覺。

但他沒有見到心愛的小姑娘。

離開孤兒院的時候,他單車的籃筐裏多了一個泰迪熊。

傅老師說祝賀離開前托她帶給他。

暑假期間,寢室裏的同學都走光了,八人寢只剩下施遠航一個人他反倒覺得自在、空間大。沖了個涼水澡,他套了一條寬松大短褲,打著赤膊,用幹凈的白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回到寢室內,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小床上。

施遠航雖然人黑,顯臟,但卻是宿舍裏最整潔的,是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養成的整理習慣,比如他還曾經因為每天起床必定會把被子疊得像個豆腐塊似的而被室友嘲笑打趣。那幫子人笑他“真像個臭娘們”。

沖了個涼水澡讓他腦子清醒不少,也沖掉了些心中的抑郁煩悶。

抓起一旁的泰迪熊,他眼神中帶著點童趣,說實在的他沒接觸過這類毛絨公仔玩具。這只精致的棕色卷毛小熊,比他看到過的那些放在禮品店櫥窗裏的都漂亮。聽說小姑娘都喜歡這些玩意,他也曾想攢錢買一只給祝賀,但沒找到過一只比這只更好看的,久而久之這個想法也就被他打消了。

這只小熊還穿著橙紅色的毛衣呢,毛衣中央有個大紅色的“T”字刺繡。

施遠航揪了揪小熊的衣服,如鷹般銳利的眼神捕捉到有什麽彩色紙張,掉了出來。

目瞪口呆地將落在腿上的人民幣拾起來,數了數,整整六張,還是嶄新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方形白紙,上面寫著的寥寥幾個字,字體娟秀。

施遠航認得字跡,是祝賀寫的。

她說:“施遠航,你一定要做個英雄啊。”

後面還畫了一個笑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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