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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咆哮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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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嗔見皇帝並無反應, 不禁也覺無趣, 只道:“是臣弟莽撞, 傷了朝臣, 怎麽處罰全憑皇上旨意。”

景淵帝永湛淡淡道:“你既是無心之失, 朕又怎會罰你?”說著看了他一眼,“即便是有心,朕難道會為這點小事罰你勇郡王麽?”

永嗔一噎, 才要回話,就見皇帝別過頭去。

景淵帝永湛望著直排到山下的護隊, 侍從手中提的燈籠沿著山路蜿蜒成一條紅色長龍,夜色裏望去有種捉摸不定的鬼魅之感。他收攏了搭在永嗔胳膊上的五指, 忽然道:“今日司農處遞折子進來,要給各處園子定花木。暢春園處的荷種還未選好,就由你來定吧。”

“臣弟於這些花花草草上可不精通, 倒是柳無華……”

“不是想在姑蘇那園子裏種荷花嗎?”景淵帝永湛微笑起來,清俊的側臉透出幾分舊時溫柔, “先拿朕這暢春園試試手, 再挪到你那姑蘇園子裏去。”

永嗔倒是楞住了。

見他發楞, 景淵帝永湛看他一眼,笑道:“怎麽?朕記得,你那姑蘇園子裏, 荷塘都挖好了——只還沒有引水。”

“皇上好記性。”永嗔訥訥道,對這久違了的閑話家常,竟有種生疏的刺激感, “臣弟這段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倒沒問過蘇子墨姑蘇園林之事。”

“過得渾渾噩噩可不行吶。”景淵帝永湛嘆了口氣,“前陣子朝政煩亂,你又養傷,朕也由著你去了。如今看來,這傷也好的差不多了,擇日隨朕上朝吧。”

永嗔愕然,忽的想起韓越臨行前的話來,“您既然選了另一條路,便該放的徹底。兩條路都走,遲早要劈叉的。”再看此情此景,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何事發笑?”

“臣弟想起個笑話來。”永嗔撫了撫眼角,又道:“皇上美意,臣弟只怕是要辜負了。養傷這些日子,倒養出一身懶骨頭來。”見皇帝還要再勸,又道:“況且臣弟也該考慮自己的人生大事了。所謂成家立業。如今臣弟家尚未成,如何能做皇上您的左膀右臂?還望皇上恩準,也給臣弟些時日,在那溫香軟玉處流連幾日。”

景淵帝永湛垂了眼睛,只道:“想起了什麽笑話?說來也叫朕開懷。”

永嗔本就是托詞,一時也想不到什麽笑話,只道:“這說話間一打岔又忘了。”

景淵帝永湛停下腳步,靜靜看了他一眼,覆又向山下走去,再不發一語。

到了山下,景淵帝永湛先上了馬車。

蘇淡墨趁是個空兒,悄聲對永嗔道:“十七爺,您就隨口扯個笑話,只當叫皇上開心開心也好。按理老奴不該說這話,只是這連日的看著,竟是沒有一樁能叫皇上開懷的事兒,盡是些糟心事兒……”

永嗔似笑非笑道:“爺倒成了給皇上取樂的了?”進了馬車,見皇帝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索性也歪靠著車壁假寐起來。

彼此無話,及至回宮,兩人一前一後走入毓慶宮。

“朕……”

“臣弟……”

彼此一楞,景淵帝永湛道:“你先說。”

“懇請皇上恩準臣弟出宮。”永嗔腹稿打了許久,說得有條不紊,“皇上原留臣弟在宮中,一來是體恤臣弟養傷之需,二則擔憂外面逆黨作亂;如今臣弟身體康健,永沂、永澹既去、逆黨群賊無首自然不成氣候。臣弟久居宮中,府中無人主事,時日久了也不妥;再者,以臣弟的身份,實在不該久處天子之居。是以還望皇上恩準,放臣弟出宮回府。”

景淵帝永湛安靜聽完,輕輕道:“跪下。”

“什麽?”

“百臣萬民,子爵親王,見朕奏事,皆需跪請。”景淵帝永湛盯住永嗔,他那黑嗔嗔的眸子深處仿佛有火苗在燃燒,“向朕奏事,如何不跪,勇郡王?”

永嗔咬緊牙關,一撩袍角,直直跪下去。

膝蓋砸在冰冷金磚上,發出“咕咚”一聲悶響,在寂靜的夜裏聽來極為瘆人。

“臣弟,勇郡王永嗔,求皇上放臣弟出宮回府。”永嗔一字一頓,直挺挺跪著,連脖頸都繃直了。

“來人。”景淵帝永湛目光冰冷,卻是扯著嘴角笑了,“好好護送勇郡王回府。”

永嗔猛地起身,向外走了兩步,忽然頓住,道:“臣弟失禮。”說著轉過身來,沖著景淵帝永湛又跪下去,慢慢垂下頭去,將額頭壓到金磚上,“謝皇上洪恩。”雙手五指成爪,死死扣著金磚。

“愛卿平身。”景淵帝永湛的聲音隱隱顫抖著。

永嗔起身,像朝臣那樣,倒退著撤到殿門處,這次轉身離開,直到走出這鎏金溢彩的毓慶宮,再不曾回頭。

殿內景淵帝永湛卻是捂著心口俯身,顫作一團。

蘇淡墨大驚,“傳太醫!”

“取、取水來……”景淵帝永湛斷斷續續道:“是張天師的金丹奏效了,這藥、燒得朕心口發燙……不許傳太醫……”連飲了三盞清水,這便漸漸緩過來了,兩頰透出潮紅色來,倒顯得比從前更康健了。

蘇淡墨看在眼裏,憂心道:“這藥既好,不如請張天師多配幾丸……”

景淵帝永湛閉著眼睛搖頭道:“縱然是天師,也難違天命吶。”

卻說永嗔一路憋著怒氣回了郡王府。

管家這便上前匯報:“這些日子多有武官來求見,見郡王殿下不在,便只留下拜帖和賀禮走了。這趕巧了,新任的九門提督張嶗詩張大人才登門,正在茶房等著呢,殿下您這就回來了!這見是不見?”

“叫他滾!”永嗔一肚子火氣要把自己給燒炸了,氣得手抖解個外袍半天都解不開,索性一把扯斷了腰帶,怒斥道:“蓮溪個狗東西也不長眼伺候!”又罵管家,“爺被鎖在宮裏,你這府上就不辦事兒了,咹?連個服侍丫鬟都沒有——什麽郡王府?”他越說越氣,橫臂揮去,“嘩啦啦”推倒一堵花架,見摔得一片狼藉,倒笑了,索性什麽趁手砸什麽,一面叫道:“郡王府!郡王府!去他娘的!老子不稀罕!”

府中老人都知道郡王殿下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像今日這般氣紅了眼要吃人的模樣,卻都是第一遭見,一時竟是無人敢上前規勸。

“殿下,李姑娘來了。”還是蓮溪悄悄去求李曼兒出面。

李曼兒站在門外一望,見屋內一片狼藉,郡王殿下正大馬金刀坐在屋裏唯一完好的檀木桌上喘氣兒,不禁也吃了一驚。

“殿下,何事這般動怒?”李曼兒抱著琵琶,溫和道:“奴婢給您唱支曲兒,您消消氣兒。”她行動溫婉,衣飾樸素,同永嗔講話,語氣聽不出恭敬生疏、倒是親切和氣得很。

若不說是歌女,只怕要被旁人錯認作永嗔的大姊姊。

永嗔今日心氣兒不順到了極點,冷聲道:“誰叫你來的?府上的規矩呢?爺這裏倒成了誰想來就能來的了?”

李曼兒臊了個大紅臉,把臉兒埋在琵琶頸上,這便要退出去。

“爺沒說你。”永嗔望向門外,“蓮溪你個狗東西!給爺滾進來,跪著!”真見蓮溪進來跪著了,忽的又想起毓慶宮裏那一幕,皇帝命令他跪下——他終於還是和眾人一般,成了帝王眼中的奴仆。

想到此處,永嗔越發心煩,揮手道:“滾出去!”見李曼兒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倒是心生憐憫,道:“隨便撿幾只曲子彈來便是。”

李曼兒慌亂之中,纖指一揮,彈出的樂曲便是從前練習最多也最熟稔的。

“虛室重招尋,忘言契斷金……英浮漢家酒,雪儷楚王琴……廣殿輕香發,高臺遠吹吟……”

永嗔聽她彈曲,初時已漸漸放松,仰躺在紫檀方桌上,聽到“廣殿輕香發,高臺遠吹吟”一句,猛地又坐起身來,目光如炬,盯住了李曼兒。

李曼兒駭了一跳,手指輕按,止住琵琶聲,顫聲道:“殿下,哪裏不妥?”

“這支曲子是誰教你的?”

“回殿下,是歌樓裏的先生。”李曼兒松了口氣,輕笑道:“這支曲子學起來不難,音色又清麗,五六年前——就是奴婢初學琵琶那會兒,這支曲子乃是眾歌女入門第一課,十之八、九都會的。殿下方才說要奴婢不拘哪一首,奴婢便撿了最熟稔的這一支……”又道:“可是殿下不喜歡?奴婢再換一曲。”

“不用換,這一支就很好。”永嗔自失一笑,是自己太過敏感了,他覆又躺回紫檀方桌上,衣袖遮臉,甕聲甕氣道:“這一支很好,爺喜歡聽。你只唱這一支曲子就好……”

“是,殿下。”李曼兒柔聲應道,從斷開的地方接著唱下去,“廣殿輕香發,高臺遠吹吟……”

一支曲子往覆唱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李曼兒嗓音都沙啞了。

永嗔這才如夢方醒,沈聲道:“辛苦你了,今晚就到這吧。”

“奴婢不辛苦。”李曼兒聲音微微沙啞,“奴婢感激殿下還來不及,唱幾支曲子又算什麽?”

永嗔楞了一楞,才道:“你是說鄒庭彥?”又問道:“他如今怎樣了?”

“托殿下洪福,鄒先生已經從牢中放出來了,如今暫住在京中旅館。”

永嗔想了想,道:“本王明日派人請他來府中——不,本王這就派人去請他來!本王不僅要接他入府,還要大張旗鼓地接,親自去接!”

“殿下!”李曼兒見永嗔這便要行動,急得跪下來道:“殿下三思!鄒先生雖與奴婢是舊相識,然而到底是謀反的忠郡王府上謀士——殿下,您若是大張旗鼓去接一個謀反王爺的謀士,您、您要皇上怎麽想啊!”

“皇上會怎麽想?”永嗔俯身盯著李曼兒,問道:“你說,皇上會怎麽想?”

李曼兒微楞,急道:“自然會以為殿下也有不臣之心啊。”

永嗔大笑起來,一把扯開李曼兒,揚長而去。

次日晨曦,天剛蒙蒙亮,永嗔一行人回府,帶著才從旅館接來的鄒庭彥。

才到府門前,竟見皇帝身邊第一太監蘇淡墨迎了上來。

永嗔冷下臉來,下馬,對蓮溪道:“不懂規矩的狗東西,還不去設香案?蘇公公都來了,必是有聖旨。”

蓮溪平白無故被罵,也委屈,嘟囔道:“奴才怎麽就不懂規矩了?”一面說著一面還是要叫小廝去備香案。

蘇淡墨忙笑道:“殿下說笑了,老奴此來是皇上吩咐,倒沒有聖旨。”

“本王從不說笑。”永嗔冷笑道:“說笑慣了,旁人只當本王就合該是給人解悶兒的了。”

“嗐,這……”蘇淡墨說不過他,只取出冊子來,“這是宮裏選荷花育種的冊子,請殿下來選。”見永嗔面色似乎要拒絕,忙又笑道:“您看,這老奴出宮的時候天還沒亮呢——好我的十七爺,老奴這把老骨頭,可真折騰不起了,只當是您體恤奴才了。”

永嗔接過朱筆來,在那冊子裏胡亂選了幾樣,煩躁道:“以後皇上再有這種事兒找我,你就替我擋了便完了。”

蘇淡墨接過冊子,湊上前來,低聲道:“十七爺,十七爺,皇上……皇上這是跟您賠不是呢——您心裏有數,差不多就算啦。誰還能真跟皇上置氣呢?”

永嗔冷笑道:“喲,皇上賠不是,好了不起麽?”又道,“蘇公公,我這新請了鄒先生來府上做清客,少陪了。”徑直入府,連茶點都未招呼。

鄒庭彥走在永嗔身側,手中的探路竹杖點在身前石徑,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奇妙的韻律感,“蘇公公方才的話說錯了。”

“他說錯的話多了。”永嗔嗤笑一聲,卻還是問道:“你指的哪句?”

鄒庭彥道:“誰還能真跟皇上置氣呢?”他重覆著蘇淡墨的話,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那不正是殿下麽?”

“本王?”

“正是。”鄒庭彥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手中竹帳左點右點,直到走到了岔路口,便停下來,徐徐道:“若哪一日殿下不再真的跟皇上置氣了……”

永嗔也停下腳步,端詳著眼前這個才脫牢獄之災的瞎子書生。這人可當真奇怪,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那瘦可見骨的雙手,連那探路竹杖開裂的下端,再配合上他說話的神態語氣——可當真是奇怪到了極點。見鄒庭彥有意賣關子,永嗔笑問道:“若哪一日本王不再真的跟皇上置氣了,那便如何?”

“那便是殿下登基為帝之日了。”

永嗔面色大變。

鄒庭彥卻仿佛只是說了句“今日天氣真好”一般,手中竹杖又“噠噠”點著石徑,問道:“殿下,該向左還是向右?”

“阿彥!”李曼兒從耳房出來,一眼望見來人,驚得懷中琵琶都落在地上。

鄒庭彥側耳聽去,一貫淡漠的臉上忽然顯出忐忑之色,他期期艾艾道:“曼、曼兒?”嶙峋的雙手攥緊了泛黃的竹杖,像是要靠它支持才不至於倒下去。

永嗔看了一眼,心生惻隱,只道:“鄒先生,就讓府上侍女送你去客房吧。”示意李曼兒上前,讓他倆私下相認。

永嗔在自己府中過了幾天安逸日子,就被柳無華找上門來了。

“上次咱們抄家的差事,還沒給皇上覆命呢。”柳無華看起來倒是不計前仇的模樣,仿佛完全忘了被永嗔甩過一馬鞭的事情——雖然他臉上還未消去的紅色鞭痕不是這麽說的。

“覆命這種事情,柳大人自己去就是了。雖說是我為正,你為副,誰不知道柳大人才是真正主事的呢?本王不過是掛個名。”永嗔眼皮都不擡,落下一子,對鄒庭彥道:“該先生走了。”

柳無華無奈,見外人在也不好多話,只道:“殿下若是改了主意,知道去哪裏找臣。事關皇上,要緊要緊。”

永嗔這才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卻也沒說答不答應,只道:“蓮溪,送柳大人出去——好好看著,可別叫狗咬了。”

柳無華一走,鄒庭彥就“噴”的笑了。

“你笑什麽?”永嗔舉棋不定,望著棋盤犯愁。

李曼兒從耳房走過來,也問道:“先生笑什麽?”又問道:“方才可是來客人了——這壺茶倒是該換了。”

永嗔道:“還換什麽茶?連他用過的茶壺都給本王砸嘍!那只哈巴狗用過的東西,本王看一眼都嫌臟。”

鄒庭彥悠悠道:“那只哈巴狗可是天子第一信臣。在下對他略有了解,頗有文才,人也不壞,大約跟殿下您是八字犯沖,還是少見為妙。”說完,聽永嗔落子後,側頭聽向李曼兒。

李曼兒道:“黑子,左三列上二排,右移兩地。”

鄒庭彥道:“白字,右二列下一排,上移三地。”

永嗔撿著吃掉的棋子,眼睛盯著棋盤,心思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這一局自然是輸的稀裏嘩啦。

鄒庭彥淡淡道:“殿下嫌惡柳無華,那柳無華必然心知肚明。他肯這樣送上門來給殿下……”他似乎是顧忌李曼兒,沒有將下面的話說出口,只道:“多半真有要事。”

**

永嗔進宮覆命,等在外間,就聽裏面皇帝的聲音傳了出來,“張天師高見,朕還是有了追逐長生的妄念吶……”他從來沒有等皇帝召見,等到這樣久過。

從清晨等到晌午,才見裏面的門輕輕打開,一身道袍的白須男子走了出來,這便是最近頗得皇帝看重,並為他建了天下第一觀的張天師了。

永嗔冷眼看那道人走過來。

張天師走到永嗔面前,道:“勇郡王萬安。”端詳著他的面容,又道:“殿下近日要警惕與紅有關的人。貧道看到殿下身邊親近的女眷,不久就有生死之禍……”他仿佛從虛空中看到了什麽,“什麽東西,是紅色的,小,仿佛是圓的……”他斷斷續續描述著,捏著小指尖比劃究竟是多小。

永嗔冷笑道:“看來天師法力也有不到之處。”

張天師不理會他的嘲諷,又仔細端詳他,目光悲憫。

“你就是用這套唬住了皇上?”永嗔冷笑道:“聽說你拿救醒了本王這事兒做幌子,招攬信徒?”他呸了一聲,“那是本王對自己下手的時候就避開了要害——本王真要自戕,還會留下昏睡十多天的餘地?立時便死絕了。”

張天師也不辯白,只道:“是與不是,殿下自己心中清楚。”說著便要走。

永嗔冷笑,上前要扣住他肩膀,一手揮出,卻見眼前人已不見了。

忽的背後又傳來張天師的聲音,“殿下。”

永嗔大驚,這妖道!急轉身過來,卻見張天師閉目念咒、盤膝半懸在空中。

“殿下,信了嗎?”張天師睜開眼睛,微微一笑,繼而伸腿站好,又往殿外走去。

這次,永嗔沒有攔他。

永嗔望著自己方才抓空了的手,原來柳無華引自己去他府上所說的——皇上沈迷道教、服食丹藥一事,並非空穴來風。

“殿下,您發什麽呆呢?皇上在裏面等著您吶!”

永嗔回過神來,步入內殿,只見裏面方才張天師作法留下的香燭煙火氣還沒散去,透過繚繞的煙霧,他望見正坐在蒲團前撥弄煉丹爐的景淵帝永湛。

“來了?”景淵帝永湛起身,示意太監把那煉丹爐搬下去。

“且慢。”永嗔笑道:“聽聞皇上這兒有仙丹,臣弟也想討一粒嘗嘗。”

“什麽仙丹?不過是張天師配的幾味藥。”景淵帝永湛擺手,“藥也是能胡亂討來嘗的?”又問道:“抄家的差事辦得不錯,朕都聽柳無華說了……”

永嗔把覆命的奏本遞上來,又道:“不知道張天師配的是治什麽病的藥?”

“不過是治暈眩的——朕的老毛病了。”景淵帝永湛不欲多談。

永嗔笑道:“好巧,臣弟這兩日也暈眩,吃這藥正合適。”

景淵帝永湛臉上的笑容散去了,他看著永嗔,沈聲道:“你這半個月頭一遭來見朕,一見朕就要惹朕發怒不成?”

“臣弟惹皇上生氣了?”永嗔笑嘻嘻的,掀開袍角,“那按規矩,臣弟是不是該跪下謝罪了?”他臉上的笑也冷下去。

“你!”景淵帝永湛咬唇忍住,指著殿門道:“朕今日事務繁多,沒空兒跟你較勁兒,你下去。”

“是,好一個事務繁多——事務繁多,倒是能跟不知哪裏來的妖道清談一個上午!”永嗔眼見皇帝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來,殘存的理智令他快步退了出去。

一出殿門,永嗔低罵了一聲,原是要規勸皇帝不要服食金丹,話趕話說著——他也不知為何,竟又鬧得不歡而散。

永嗔出了宮,路上走走停停,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吩咐蓮溪去準備東西,又要秦白羽召集護衛隊跟隨。

不一會兒,蓮溪東西備好,秦白羽人馬點齊。

“走,今日跟本王去見識見識所謂的天下第一道觀。”永嗔下了令,卻見蓮溪望著不遠處茶樓發呆,笑罵道:“獼猴,發什麽呆呢?”

“奴才瞧著方才進去那人,看著倒像是賈府的寶公子。”

“什麽寶公子、貝公子的?”永嗔嗤笑一聲,滿心想著要對付那妖道,對蓮溪的話並不放在心上。

然而那去茶樓的的確是寶玉。

不只是寶玉,還有成燁。

已故五皇子永澹的庶子成燁。

當初因為永嗔的關系,寶玉作為賈府的子弟得以進上書房讀書,當年讀書的皇家子弟中,與寶玉年紀相仿,性格投契的,便唯獨是這五皇子府的成燁。

雖然後來因為德妃、田國舅等與金人勾結,五皇子、九皇子試圖謀反,被景隆帝一並查處。德妃一杯鴆酒,對外只說是急病去了;田國舅、五皇子、九皇子等都是高墻圈禁。

從那時候起,五皇子府就每況愈下,然而那時候到底還有與五皇子同母的十六皇子作為護持;那時候十六皇子——成燁的十六叔還是景隆帝跟前兒得意的兒子,甚至有一批擁護者說,景隆帝看好十六叔,要改立他做太子的。

所以那時候,五皇子府上的日子雖然不比從前了,但還是過得下去了。大小,也是皇族子弟。

然而等到十六皇子也壞了事兒,德妃這一枝的子弟日子便不好過了。

好在寶玉是個待人真心的,從前跟成燁好也不為他的皇家身份,如今自然更不會因為見成燁失勢就疏遠了。所以自從十六皇子壞了事兒之後,成燁與寶玉的關系倒是越發密切起來。

“這是茶樓,你怎的還是喝這許多酒?”寶玉嘆氣,勸著道:“以後你也收收性子吧——每常在家,家裏人也都是這麽勸我的,從前我也不明白,是個不省心的,自從經了幾回事兒,尤其是前番日子抄家——我才算是經著了。什麽都不如好好活著重要。”

“你看看你,被抄了一回家就嚇破了膽。”成燁笑道:“你家到底也沒事兒,不過是少了些東西,人都是好好的。總比我強些。自從我父親出了事兒之後,府中就不比從前了,你在上書房也見了,我原本是庶子,跟大哥一樣,總是遭成炠欺負。後來那年木蘭秋狩,回來之後,不知怎地,成炠生母便沒了,成炠也安分了一陣子——誰知道,緊跟著父親跟九叔就出了事兒,連宮裏頭德妃娘娘也沒了……從那之後,什麽外四路的人都敢騎到我們頭上來了!不只是我們家的,九叔家的孩子,還有現如今十六叔剩下的孩子——還不如像你這樣的,做個官員家裏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

“哎,你也別這麽說……我們這種官員家裏,也自有我們的煩惱。你們上面掉個樹葉,就能砸死我們這些人。前幾日抄家,家裏拼了多大的勁兒才將我送出去避難,好在是最後沒事兒,若是有事兒,我自個兒一個獨活了,又有什麽意思?”想起家中的姐姐妹妹,老太太、太太,寶玉也忍不住要哭起來,前幾日壓下來的恐慌這才泛上來,好歹忍住了,只道:“從前只外面看著厲害,不知道的以為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氣連枝多麽厲害呢!真出了事兒,一倒全倒,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正是。我們豈不也是一樣的,我們家、九叔家還有十六叔家,不也是一倒便全都倒了麽?你也小心吧。這是第一回抄家,你們家躲過去了。若再多幾回,誰能保證回回都能躲過去?”

寶玉不禁也楞了,又道:“又能有什麽法子呢?上頭神仙打架,下面我們遭殃。”

成燁看著他,目光一閃,道:“過兩日我們家的子弟有個聚會,你要不要也來?”

“你們家的子弟?皇子皇孫們 ,我去攙和什麽?”

“只是我們家、九叔家還有十六叔家倆年歲大點的……”

寶玉聽到此處,心中一驚,望著成燁一時說不出話來。

***

永嗔出了京郊,往那天下第一觀而去,才到道觀山下,就見五六農戶帶著孩子在路邊抹淚。

“去問問是怎麽了。”

一時蓮溪問完回來,匯報道:“殿下,他們說是張天師的道觀要招道徒。京郊的百姓家,凡是給張天師選中了的,都要把家中已滿八歲、未滿十二的男童送出來——若有那殷實人家心疼兒子的,便出一百兩的香火錢,替孩子在道觀消了名。這幾個農戶,是不巧給張天師取中了,又拿不出消名費的。殿下,這姓張的也太不是東西了,普通人家誰能拿出一百兩來?再者說了,若是荒年戰亂的,倒是有養不起孩子的人家把子女送入佛堂道觀求個活命的,可沒聽說太平年景道觀跑到百姓家中搶孩子的——凡是有活路的,誰不是把子女當眼珠子疼呢?”

永嗔聽得火氣,冷笑道:“若是這些農戶不從呢?”

“若是既不交消名的香火錢,又不肯送孩子入道觀——那戶主就會被抓起來。具體怎麽操作的,這些農戶也不清楚。不過,如今那姓張的得皇上看重,滿朝文武誰不討好他呢?這些事兒,只怕不用那姓張的打招呼,底下的官員就派人都辦了。”

“好,好一個張天師。”永嗔問道:“爺要你準備的東西,可都準備齊全了?”

蓮溪擦著額頭並不存在的汗,笑道:“爺,您要的這幾樣東西可真不好找——不過,奴才還是都給找齊了!您放心吧!”

“這妖道有點門道,不可大意。”永嗔冷哼一聲,“走,咱們就去會會這個張天師!”說著一夾馬肚,往道觀而去。蓮溪、秦白羽等人緊跟在後。

行至半山腰,忽見山上恍恍惚惚飄下來一道人。

不是旁人,正是張天師。

“貧道算著便是有貴客來了。道觀還在修整,人多雜亂,是以貧道親迎至此——殿下來貧道此處,不知有何事由?”

永嗔勒馬,冷笑道:“你既然能算到本王來,怎麽不算算本王為何而來?”

張天師便舉手掐算一番,笑道:“來者不善。”

他話音才落,永嗔長刀已經出手!

沒有人看到張天師是如何動作的,瞬息之間,只見張天師從原來站立之處消失,又出現在永嗔背後。

“郡王殿下,您一而再,再而三對貧道無禮——可別怪貧道不客氣了!”

“蓮溪!你他娘的上啊!”永嗔大叫。

“是,殿下!”蓮溪叫道。

張天師疑惑回頭,還沒看清,就被什麽東西潑了一臉。

蓮溪大叫:“中了!”又叫,“再來第二份!嘗嘗爺爺的狗屎!”

一陣惡臭散入空氣中。

永嗔哈哈大笑,“妖道!這黑狗血加屎尿,專破你這種邪祟!可還有法子?”又道:“秦白羽,給爺割了他的腦袋!”

“跟十七爺辦事兒就是痛快!”秦白羽晃著鋥亮的長刀快步上前來。

張天師只覺喉嚨一涼,生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竟是永嗔在問“妖道,你可曾算到今日是你死期?”

人都殺了,蓮溪才後怕起來,“殿下,這怎麽跟皇上交待啊?”說著指了指山頂的道觀,一臉哭相,“皇上賞的天下第一觀還沒建好,這觀主就給咱們割了腦袋……”說著已是要哭起來。

“哭什麽?”永嗔隨手撕開張天師的道袍,把血葫蘆似的腦袋給打成個包袱,往背上一丟,上馬道:“怎麽跟皇上交待?皇上還欠老子個交待呢!”說著一夾馬肚,向禁宮飛奔而去。

到了禁宮門口,守衛見是勇郡王,卻也不敢攔他下馬。

永嗔一路直奔到漢白玉臺階前,跑過那夜事變的廣場,直到被勤政殿的護衛攔下來。

“郡王殿下,皇上正在跟諸位大臣議事,您不能……”

永嗔怒目圓睜,怒道:“你他媽的是個什麽玩意兒?也來跟老子說不能?”他刀未出鞘便甩倒了兩排護衛。

眾護衛不敢真與他動武,卻也不敢放他入內。

裏面景淵帝永湛得知情況,下令讓眾護衛放永嗔進去。

“殿下,按規矩,面君不可帶武器……”

永嗔將佩刀拍在侍衛長臉上,拎著人頭包袱進殿,果然見五六個大臣正站在殿中奏事。永嗔將那人頭包袱往禦案上一扔。

眾人都嚇了一跳。

“你又要鬧什麽事兒?”景淵帝永湛壓著怒氣,又去看那包袱,“這是何物?”伸手拆了兩下,隱約見了裏面模樣,手上一抖,將那包袱推落在地,“你拿這等東西給朕作甚?”

那包袱落在地上,滾了兩下,裏面血淋淋的人頭滾了出來。

眾大臣驚呼,有個武官詐著膽子打量了兩眼,叫道:“是張天師!”

“什麽?”景淵帝永湛盯著永嗔,待明白是他割了張天師的腦袋來給自己看,壓抑著情緒緩緩道:“眾愛卿且退下。”

一時眾人作鳥獸散,勤政殿裏只剩了皇帝與永嗔二人,唯有角落裏那盞落地自鳴鐘哢噠哢噠不疾不徐走著。

景淵帝永湛按住禦桌,慢慢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盯著永嗔。

永嗔無所謂地把手上血汙抹到衣裳上,笑道:“怎麽?要如何罰臣弟?一命換一命,皇上要判臣弟斬立決,臣弟也認了。”

“你想要朕判你斬立決?”景淵帝永湛負手從高臺上慢慢走下來,臉色陰沈不定,目光始終鎖定在永嗔雙眼。

“也許是一壺鴆酒?三尺白綾?”永嗔笑嘻嘻的,“或者是摻了藥的茶水,喝了之後旁人只當是自然死亡的。”

這是在影射永澹、永沂之死。

景淵帝永湛臉上的肌肉細微跳動了一下,“還有呢?”他慢慢走近永嗔。

“還有?唔,在京郊選個田地,小院裏幽囚終老?”永嗔看著皇帝,隨著他每走近一寸,臉上的笑也就冷一分下去。

直到永嗔臉上的笑容徹底冷掉,變得就像死人面上的笑容那樣可怖。

直到皇帝與他只見只隔了半臂的距離。

“接著說……”景淵帝永湛雙眼瞇起,幽深的瞳孔裏透著翻湧的情緒。

“再比如,把我母妃跟十八弟一起,再加上我,一起送上路……”

永嗔這次沒能說完。

“啪!”的一聲脆響,皇帝一巴掌扇在永嗔臉上,咆哮道:“你他媽的混賬!”這一巴掌他出了全力,打得自己手指都發顫。

永嗔被打得偏過頭去,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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