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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暗湧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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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朕最羨慕你的是什麽嗎?”轆轆行駛的馬車裏, 景淵帝永湛忽然對永嗔如是道。

“皇上富有四海, 對臣弟有什麽好羨慕的呢?”永嗔笑道:“除非是羨慕臣弟這無事一身輕。”

景淵帝永湛緩緩搖頭, 沒有同他玩笑的意思, 道:“朕最羨慕的, 是你有一位好母親。”他像是望著永嗔,又像是望著永嗔身後搖動的車頂流蘇出神。

終於來了。

當初永沂叛軍圍城,淑貴妃擔憂兒子性命, 不要他回京來救,徑直尋到城墻上, 怒斥太子永湛,甚至還打了他一個巴掌兒。凡是男兒, 豈能忍下此等羞辱?更何況,他如今已是天下第一人。

永嗔翻身跪下,求肯道:“臣弟母妃糊塗!對皇上犯下大罪!望皇上念在十八弟尚在稚齡, 準許臣弟帶母受過。”他想到晨起時,蓮溪悄悄匯報, 說是皇帝派了人去母妃宮中;此刻又聽景淵帝忽然提起母妃來。兩相聯系, 永嗔話還沒說完, 就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良久,不聞聲響,永嗔小心翼翼仰頭望去。

只見那位禦極天下的男子正定定望著他, 眼神卻是虛的,清俊的臉上竟透出幾分傷心神色來。見永嗔擡頭,他便微笑起來, 仿佛一朵漣漪開在冰霜消融的湖面上。他溫和道:“淑母妃對你這樣好,朕封賞她還來不及,又怎麽會罰她?更無從提起要你替母受過了。”

永嗔見景淵帝永湛伸手,忙自己先一步起身,欠身坐下。他覷著皇帝神色,終不能放心方才見到的傷心神態,因試探道:“皇上可是想起仁孝皇太後了?”永湛做了皇帝,先皇後也就追封了仁孝太後。

“母後自有她在另一個世界的安樂,朕又何必時時叨擾,令她懸心?”景淵帝永湛微笑搖頭,看得倒是透徹。

俄而馬車緩緩停下。

永嗔跟在景淵帝永湛身後下車,四顧一望,卻是一片農田,農田後面是一座小山,經冬未雕的松柏掩映下,隱約可見山頂坐落著一座紅頂寺廟。永嗔認出,這是景淵帝永湛還是太子時就著人開墾的育種田地,因笑問道:“皇上今日可是要臣弟揮起鋤頭賣力氣?”

景淵帝永湛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只往山上而去。

永嗔跟在後面,行到半山無意識回頭一望,卻見來的路上遙遙又來了一輛馬車,規制華麗,乃是皇家所用。他心中疑惑,看著一眼沈默前行的景淵帝永湛,到底也沒問出口。

“朕就送你到此處。”景淵帝永湛停在寺廟院門前,示意蘇淡墨上前開了院門上的鎖鑰。

永嗔跟著引路的小沙彌,走入寺廟內,卻見裏面別有洞天,是個極為精致的園子;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蜿蜒通向園中人工湖,湖畔老梅下的石桌旁,一人坐,一人侍立。

永嗔快步走過去,看清那坐著的人面貌,一時驚喜交集,奔到人前,噗通一跪,便抱住那人大腿,叫道:“父皇!”悲喜交集,這一叫,眼淚也刷得落下來。

景隆帝看起來氣色不錯,原就瘦削,倒看不出變化來。他穿著一身家常衣裳,倒是褪去了做皇帝時的厲色。他拍拍永嗔的頭,沈聲嘆道:“好孩子,你來了。”說著拉他起來。

永嗔坐到一旁,還在揩淚,問道:“父皇怎得隱居在此?”

景隆帝睨了一眼小沙彌,“新皇帝可是要你來監視朕的起居?”

小沙彌笑道:“貧僧不敢。”話雖如此,他人卻還是立在一旁,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永嗔回過神來,想起蘇淡墨開門時,那斑駁的鎖鑰,便知道這是變相的軟禁,哪裏是什麽“隱居”呢?見那小沙彌在旁,也不好說話,只道:“當初永沂叛亂,請父皇避禍也是權宜之計。來日朝政穩定了,皇上必會迎父皇回去的。”

忽聽院門處又有聲響,竟是淑貴太妃領著十八皇子永葉來了。原來後面那輛馬車上的人是他們。

永嗔見了淑母妃和十八弟,才是一喜,忽又想起院門上那痕跡斑駁的鎖鑰,心中一驚,顧不上說話,快步沖到院門,卻見皇帝與衛隊等人都走了,只留蘇淡墨帶一個小廝守在門外。

永嗔探頭望去,只見下山的小徑上,浩浩蕩蕩的銀甲衛士隊伍正整齊列隊,再望遠一些,就見那人一身明黃,遙遙走在最前面,山間寒風鼓蕩起他碩大的衣袍,好似要將他刮落山澗一般。

“十七爺,”蘇淡墨笑瞇瞇的,“皇上有事兒先走了。這筆墨紙硯都備好了……”他示意一旁的小廝捧起硯臺,“還要麻煩十七爺跟老主子好好說,給韓大將軍寫封便信,就說京中一切安好,韓將軍來可以,帶兵就不必了。”

“如何又將我母妃與永葉都接來了?”

“嗐,這是皇上體諒十七爺的心,讓您一家團聚。一家團聚,可不比什麽都好?”

永嗔笑道:“皇上走了,算什麽一家團聚呢?”

這話就紮心了,蘇淡墨也有一瞬唏噓。

永嗔的笑冷下來。

蘇淡墨勸道:“好我的十七爺,您可千萬別跟皇上較勁兒。皇上如今夠難的了……若是連十七爺都……嗐,老奴口拙,講不出道理來。”

永嗔冷笑著,卻還是接過那筆墨來。

景隆帝一見他端來筆墨,立時就懂了,也冷笑道:“他當初將朕移來此處時,只怕沒料到還有要求朕筆墨之時!朕鴆殺了德妃,圈禁了永澹,萬料不到,最後真來啄朕眼的畜生倒是他!”

小沙彌神色不安起來。

景隆帝冷笑,對永嗔道:“他來日要求朕之處多著呢。傳國玉璽尚在朕手中,他這個皇帝當得名不正言不順。小十七,現有韓越、姜華率大軍在外;你手下的人把持軍政在內。再加上朕的傳國玉璽……”他盯著永嗔,“小十七,朕對你寄予厚望啊。”

永嗔驚道:“父皇!不可亂說!”

“你怕什麽?他不敢殺你。朕與你若是死了,底下的將軍反起來,他落不得好下場。到時候不過是便宜了旁人。”

永嗔立時懂了景淵帝永湛要自己來討這份親筆信的原因。

只有他親自斬斷父皇的最後一絲希望,才能讓父皇妥協。

“兒臣怕是要辜負父皇期許了。”永嗔摔裂了石桌上的紫砂壺,握緊殘片,將銳利的一角對準自己頸間,“若是兒臣在,父皇便不原諒皇上,落得兩敗俱傷,那兒臣便是該死了。”

他苦笑起來,這“該死”昨晚才說了一遭,今兒便又是一遭,大約是老天警示,真的該死了。

“你!”景隆帝大怒,指著永嗔,手指都在發抖,“你也來威脅朕!要死便死,朕難道會受你挾持!”

永嗔苦笑道:“兒臣不敢也不會威脅父皇。只是父皇不知外面情形,如今若是再起動蕩,這天下只怕都是換個姓了。新君本就是太子,登基亦是順理成章,父皇——您何必置氣?”他知道如今情形,除非拿到景隆帝親筆信,否則四人便誰都出不去這院門。想到景淵帝永湛如此安排,永嗔只覺活著也當真無趣,自己橫在中間,父皇便總有希望,與皇帝相持,最後兩敗俱傷。想到此處,永嗔握著殘片徑直紮向自己頸間。

他動作極快,旁人攔他不及。

血噴湧而出。

淑貴太妃尖叫著撲上來用娟帕堵住傷口,血迅速將帕子染紅。

永葉嚇得哭起來。

景隆帝也驚得一下子站起來。

蘇淡墨守在院門外,忽聽得裏面大亂,忙進來查看,一看之下,也驚了半條命去。

永嗔忍著劇痛與眩暈,將紙鋪開在石桌上,輕聲道:“父皇……寫、寫吧……告訴韓將軍,不要……不要帶兵……”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衣擺上、靴子上,可怖極了。

景隆帝終於動筆。

永嗔眼看著他寫完最後一個字,心中一安,再支撐不出,抓起那親筆信要遞給蘇淡墨,胳膊伸到一半便垂了下去,“我睡一覺……”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這一覺睡得極長,還做了許多夢。

夢中,永嗔看到自己在大雪天裏去了隱清園,立在斷壁下看題字,上面鋪天蓋地寫著“急回頭”;一會兒又夢見鄒庭彥,對他說“在下十六年前與皇上有過一面之緣”——於是他在夢中見到了十六年前的皇帝,在大雪天的隱清園裏,年輕的太子哥哥也立在那斷壁下看題字。

大理石斷壁上,不知舊時何人鑿出來的幾句殘篇。

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

長大成人才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

來時歡喜去時悲,空向人間走一回。

不如不來又不去,也無歡喜也無悲。

夢中永嗔走上前去,走近了才見太子哥哥雙眸泣淚,不禁也跟著傷心,仿佛一瞬間他又回到了孩童之時,伸手去牽太子哥哥的衣袖。

便聽到從極遠處遙遙傳來木魚響聲,清脆的三聲,令人心神清明。

永嗔睜開眼來,那木魚響聲反而越發清楚。他仰望著明黃色的床帳頂,忍著脖頸劇痛,緩慢地扭頭向發聲處望去,卻見滿殿都是穿灰色衣裳的道士,分開坐了數列,俱都闔目盤膝,敲著木魚。

這是……什麽情況?

守在床邊的蓮溪已經叫起來,“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立時便有人叫,“快去告訴皇上!”就守在耳房的太醫們也一溜煙跑進來。

底下的道士們卻仍是閉目敲著木魚,不為所動。

蓮溪哭道:“殿下您可算是醒過來了!您都暈過去十三天了,進藥都全靠硬灌!”

十三天?

永嗔問道:“韓將軍到了嗎?”一語出口,頓覺喉嚨生痛,發出的聲音也嘶啞可怕。

“還管什麽韓將軍?”

永嗔循聲望去,卻見滿殿的人潮水般跪伏下去,是皇帝來了。

“太子哥哥……”永嗔還記得夢中那立在斷壁題詞前的少年,待來人走近了,卻是一陣恍惚,恭敬道:“皇上,臣弟無禮……”說著掙紮著要起身問安。

景淵帝永湛按住他,淡淡道:“不在虛禮。”又道“你前番大失血,要好好將養。”又對道士裏坐在第一列正中的那位道:“這次勇郡王能醒來,全賴張天師法力,朕踐行前言,就在京都給你修一座天下第一觀。”

“皇上,韓越……”

景淵帝永湛瞪著永嗔,淡淡道:“韓大將軍上午剛至,好在你醒了,否則朕都不知該如何向韓大將軍交待。”他見永嗔還要問,又補了一句,“沒帶兵,又是你一樁大功勞。”

永嗔倒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景淵帝永湛在靜默中坐了片刻,起身道:“有什麽不舒服及時告訴太醫。朕前朝還有要事,改日再來看你。”說著向殿門外走去,快得就像一陣風。

守在殿門外的蘇淡墨迎上來,擡頭就見皇帝紅著眼圈快步走出來,嚇了一跳,忙低垂眉眼,一言不發跟在後面。

皇帝當先快步走了半響,像是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止步捏緊了拳頭,恨恨道:“他實在是欺朕太甚!”像是對蘇淡墨道,又像是自言自語。眼淚在憋紅了的眼圈裏打轉,只死死不肯落下來。

蘇淡墨嚇得噗通一聲跪下來。他這一跪,身後兩列宮女太監也都齊刷刷跪了。

景淵帝永湛獨自立在悠長的甬道裏,立成了一座孤寂的石像。

永嗔醒過來之後,又將養了半個月,該吃吃,該睡睡,反倒比從前看起來氣色還好了。聽說景隆帝做了太上皇,移居上陽宮;策封太妃們的典禮也要舉行了,永嗔為了母妃,自然也要去觀禮的。

韓越來見永嗔辭行,“臣來見京中安好,老主子也叫臣安心當差。如今見你傷也好了,這就回西北去了。”

永嗔道:“幾時走?我去給你送行。”

韓越沈默片刻,道:“臣是個粗人,說話直。既然殿下選了這條路,今後與臣這等武將還是少些來往為妙。”

永嗔笑道:“咱們多年的交情,難道給你送行都不成了?你這一去西北,誰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

“太上皇與二哥福王自幼關系一般,倒是太上皇做了皇帝之後,兩人關系比從前好了。只是福王一絲朝政不沾,尋訪到他門上的官員,他連見都不見。福王放棄了權力,才保住了兄弟之情。”韓越大咧咧道:“殿下,您要是舍不下這麽多年來的基業,當初就不該讓太上皇寫信,不,勤王之時就該自立。您既然選了另一條路,便該放的徹底。兩條路都走,遲早要劈叉的。”

永嗔“噴”的一笑,他素來知道韓越看起來粗俗,卻是個粗中有細的。他慢慢道:“我知道,身邊人都有知道的,只是沒有人能像你說得這樣明白。”他頓了一頓,又道:“如今我只是養傷,再不插手朝政,難道卻還不夠?”

“不夠的。”韓越耿直搖頭,“即便殿下無心,也架不住旁人要把殿下架在火上烤。更何況,殿下真的無心嗎?”

永嗔心中一顫,指著韓越笑道:“你這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了。”打個哈哈岔開話題,又閑聊片刻便送走了韓越。

韓越走後不久,便是策封太妃們的典禮。

是日春和景明,碧空如洗。

永嗔在下面觀禮,卻見眾太妃們挨挨擠擠,最後竟公推了淑貴太妃站在第一排第一位。如今太上皇的妃嬪裏,自然以淑貴太妃為首。

司儀太監抖開了聖旨,才要宣旨,就被柳無華示意暫緩。

卻見那柳無華親自搬了一張雕鳳的檀木椅,向淑貴太妃走去。

永嗔望了一眼坐在高臺之上的景淵帝永湛,逆著光看不清他的神色。

淑貴太妃見這人搬椅子來給自己,倒有些受寵若驚。

誰知那柳無華到了跟前,客氣道:“貴太妃娘娘稍退兩步。”將那鳳椅安置在淑貴太妃身前,回身朗聲道:“這是先仁孝太後之位。”

淑貴太妃大感羞辱,粉面紫脹,強笑道:“是本宮昏了頭,多虧柳大人點醒。”

永嗔將一切看在眼裏,又向高臺望去,然而始終逆光,看不清景淵帝永湛的神色,更無從知曉是否出自他的授意。他移開目光,盯住了柳無華,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底湧動的殺意。

誰知這柳無華卻自己找上門來。

“郡王殿下,您傷也養好了,這裏還有幾樁差事要您出馬,跟微臣一同處理呢。”柳無華笑道:“抄家可是個好差事。”

永嗔道:“本王養了這麽久傷,你們這差事還沒辦完?”

“這是哪裏話。郡王殿下您一受傷,皇上立時便要為您積福,大牢裏斬立決的犯人都改成秋後處斬了。又怎麽會大興抄家之事呢?自然要等您將養好了。”柳無華笑嘻嘻的,“郡王殿下重傷才痊愈,只怕體虛,微臣騎馬,給殿下備好了馬車。”

“就算是要死了,你爺爺還是你爺爺。”永嗔冷笑,被他這樣一激,再不肯坐馬車,堅持騎馬,然而到底體虛,上馬之時就晃了兩下。

耳聽得柳無華嗤笑一聲,永嗔馬鞭揮出,精準地甩在柳無華左眼皮上,從上向下劃出一道血痕。

柳無華大驚,忙閉眼後退,從馬上倒栽下來,摔了一個狗吃屎,好不狼狽。

“抱歉,傷後手滑。”永嗔冷笑一聲,打馬先行。

侍從簇擁著柳無華,“大人您沒事兒吧?”

柳無華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血,掙開侍從的攙扶,遙望著永嗔離開的背影,陰狠道:“閻王都不收的狗東西!”

抄家是個肥差,卻不是美差。

被抄檢的府中,無不是人哭鬼嚎,世情百態,看得人心中生寒。

到了賈府,永嗔打眼就見府門前停著林府的馬車,蓮溪問過車夫,原來是賈母昨夜發病,林家小姐放心不下親自來探看。

永嗔自從西北回來後,就諸事纏身,心緒也不好,竟不知黛玉近況,此刻見了林府馬車,才知她已經回京,想來該是安好。至於賈母這蹊蹺的病,倒是不好說。

之前永嗔受傷養病,該抄檢的府邸都只圍而不入,家家都知道要壞事兒了,只能進不能出,然而到底會壞到什麽程度卻是誰都拿不準。尤其是女眷,一來不清楚自家牽涉忠郡王永沂謀反之事有多深;二來也不清楚新皇帝是嚴酷還是仁慈。聽聞朝堂上,新皇帝免了永沂的死罪,都倒是個仁慈的;誰知半個月過去,又傳出了永澹與永沂的死訊,說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死了,誰又能說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呢?

如今的賈府,最穩固的依靠竟只有林府。王子騰那九門提督,參與謀反,早下了大牢,定了死罪;史家也是不清不楚;薛家更指望不上。賈府大女兒賈元春原是做了十六皇子永沂的庶妃,如今忠郡王壞了事兒,這賈元春也被發還本家,整日以淚洗面。那寶玉在上書房相熟的,也都是從前壞了事兒的五皇子永澹的兒子們。數來數去,竟只有林府林如海從前做過十七皇子勇郡王的師傅,雖只做了不到一年,到底是個善緣。

更何況,忠郡王謀反之時,賈府是跟著一起的,只黛玉因為湘雲的提醒逃了出去。此後的事情,賈母雖然不清楚,卻也知道這個外孫女兒,是如今賈府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這道理賈母懂,永嗔也懂。

所以他說賈母病的蹊蹺。

“你在前院搜檢。”永嗔看著柳無華臉上的鞭痕,露出笑容來,“本王與這家老太太有過一面之緣,少不得要去撫慰一下……”他見柳無華要反駁,又道:“況且這家老太太是太上皇的乳名,就是當今皇帝,當日也曾帶本王一同來探望這家老太太的。柳大人還有話說?”

見他搬出景淵帝永湛來,柳無華只得忍下去,笑道:“郡王請便。”

永嗔來到後院,女眷得了消息都避到屏風後面,只賈母歪坐在太師椅上。

“老太太受驚了。”永嗔安撫道:“皇上的旨意,只是搜檢物品,不動人的。府上若是與永沂有關的信件物品,還是及早交出來的好。皇上必會開恩的。”

賈母聽說只是抄檢物品,便念了一聲佛,連連道皇上聖恩。

永嗔道:“府上公子呢?”

這問的是寶玉。

賈母神色一變,道:“實不相瞞。這孽障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出事兒前,他父親才為他跟戲子來往之事下死手打了他一頓,這孽障挨了板子倒長了氣性,如今府中被圍,也無處尋他去。”

永嗔只寬慰她。他本就是個人精,如何會信賈母這話?怕是出事兒前得了消息,怕有不測提前將命根子寶玉給送了出去。

一面是拼著合家人受罰也要送出去的寶玉,一面卻是詐病也要騙來擋禍的黛玉。

永嗔道:“本王見林府馬車也在,可是林大人來了?”

賈母道:“實不相瞞,是老朽不中用,昨夜急病了。老朽的外孫女兒聽說,非要來探看……她是個極孝順的……”

“如此。今日抄檢,京中各處不甚太平,就由本王送林家小姐回去吧。也免了老太太擔心。”

屏風後一陣騷動。

這世道固然有男女大防,卻也抵不過權力。

故而賈母竟不敢阻攔。

然而屏風後卻聽黛玉細聲細氣道:“郡王殿下好意。民女擔當不起。今日抄檢,民女暫住外家便是。”

“怕什麽?”永嗔走向屏風,大有要繞過去的意思,“順路送你一趟,值當什麽?”

卻聽屏風後又一少女道:“郡王殿下自是無懼。然而世情如此,女子艱難,萬望殿□□諒。”聽起來頗有英氣,該是探春。

黛玉亦道:“還請殿□□諒。”

“若有閑言碎語,本王娶你便是。”永嗔叩擊著那屏風,“還不出來?”

滿室寂然,再無人敢出聲。

屏風後一陣窸窣,披著紅鬥篷的少女緩緩轉出來,兜帽遮顏,一聲不吭對永嗔行了個屈膝禮,便再無動作。

永嗔對著賈母略一點頭,便向外走去。

到了院子裏,永嗔回頭,卻見身後的少女已是紅了眼圈。

“這是怎麽了?”永嗔訝然,“可是在府中受了委屈?”

黛玉只是搖頭,又要拉起兜帽遮住眼睛。

“別遮,等會兒看不見路摔了。”永嗔說著便按住了她手臂。

黛玉大驚,忙收回手臂,眼圈裏已蓄了淚。

永嗔頭疼,放緩了聲音,和氣問道:“哭什麽?不是在府中受了委屈?”見黛玉紅著眼圈瞅著自己,後知後覺道:“難不成是本王惹得你不痛快了?”公子哥脾氣也上來了,冷笑道:“難不成本王送你還送錯了?”

黛玉再忍不住,泣道:“殿下實在欺人太甚。”

永嗔奇了,道:“你不知這賈府兇險,本王要送你歸家,不是一番好意?你若擔心旁人閑言碎語,本王也說了會娶你……哦,是了,莫不是林小姐不願跟本王扯上關系?”

黛玉一行揩淚,一行哽咽道:“殿下乃是有婚約之人,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說著絲帕掩口,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永嗔恍然大悟,“嗐,對,你不說本王都差點忘了……”說著不好意思地一笑,哄道:“快別哭了。”

黛玉哭得越發厲害,“這也是能忘了的麽?”婚約都能忘了,今日他這隨口一句諾言又如何會記得?

永嗔束手無策,扮醜逗得她破顏一笑,才松了口氣就見黛玉又落起淚來。

“殿下天賜貴胄,與民女原不是一樣的人……”黛玉飲泣,“既然對民女不聞不問,當初在西北,又何必、又何必……”說到此處,羞極悲極,再說不出話來。

永嗔認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當初在西北跟黛玉示好,回京後卻也一直沒聯絡,女孩有怨懟也是正常,因笑道:“真是傻話。本王事兒忙沒及時聯系你,你倒是派人給蓮溪遞個話,難道本王會不趕來見你嗎?”

黛玉哪裏聽他的,話既說明白了,立時便小步快走出府,規規矩矩給永嗔行了個禮,便上了自家馬車,竟是再無別話。

永嗔經黛玉這一提醒,才想起要與蔡慧解除婚約一事來。從前無心,與蔡慧有了婚約,倒也沒什麽感覺;如今既然有心黛玉,自然不能再耽擱蔡慧。

打聽了蔡慧所在的小佛堂,永嗔當即便去說清。

“是本王的不對。”永嗔打量著簡陋的小佛堂,隔著屏風對蔡慧道:“你若有什麽要求,只管吩咐,本王能做的一定為你做到。”

蔡慧的聲音淡淡的,從屏風後飄來,仿佛還帶著香燭的味道。

“殿下多慮了。有婚約,沒婚約,於民女而言,並無差別。”

她若是鬧將起來,永嗔倒還好些,如今只越發愧疚。

“只當為求我心安。你……”然而一個信佛的年輕女孩,還有什麽別的要求的,永嗔想不出來,不禁掏出懷中的玉環。

那是在姑蘇時,那個由鶴草養大的,真正的蔡家子孫留給他的——托他轉交給姐姐蔡慧。

“殿下未免也太自大了。”蔡慧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你又如何知道,這婚約解除,於我不是幸事呢?”

永嗔一噎。

蔡慧繼續道:“俗世繁華,民女身在其中,是不得不如此,卻並不樂為。如今殿下慈悲,還民女自在,民女感激還來不及,又怎麽會生怨?”

“雖然如此……”

“非但如此。殿下說民女有什麽要求都一定辦到。然而世間事,誰能萬事如意?殿下貴為皇子,位極人臣,想要的便都能得到嗎?”

永嗔楞住,喃喃道:“萬事如意,萬事如意……誰又能萬事如意呢?”

“紅塵苦,名利虛,萬望殿下早回頭。”

永嗔道:“紅塵苦,名利虛,那情誼呢?情誼總不會假吧。”

蔡慧嘆了一聲,淡淡道:“情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凈土。民女若能勘破,何必還要日日誦經?”

永嗔不再多話,將那玉環輕輕放在供桌上,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爺,咱們回宮?”蓮溪看了眼天色,已是夕陽斜墜,他咋舌道:“您方才甩脫柳大人,就這麽來了蔡姑娘處——要是回去晚了,只怕皇上跟前兒不好交代啊!”

“什麽柳大人?”永嗔冷笑,“不過是只哈巴狗。要你取的東西取了沒?”

蓮溪忙將牛皮紙包裹完好的一封小包裹捧給永嗔。

永嗔捏在手中,掂量了兩下,笑道:“才去了佛堂,順路再去趟道觀。”

“啊,還逛啊?”蓮溪苦著一張臉,忙跟上去。

西山道觀,月皎皎修行之處。

當初月皎皎與月燦燦同來南朝,背負著和親的使命。這月皎皎本該為太子側妃,卻因為九皇子的糾纏,不得不以修行為名,避禍道觀。

空山寂寂,道觀清冷。

小尼姑得知永嗔身份,忙去請月皎皎出來。

數年不見,月皎皎越發美了,明明是異域風情的一張美艷臉,卻裝在本朝寬大質樸的道袍裏,竟有種勾人的魅;想是迎來甚急,黑緞子般的長發不及束好,幾縷拂在額前,越發顯得嬌媚。

“可是我妹妹有信來?”月皎皎一開口便問。

永嗔笑道:“師太真是神算子。”說著將手中包裹遞過去,“數月前,我送燦燦回了柔蘭。她跟她從前就喜歡的那個木易在一起了。今後也不會再回南朝來。她說不敢親自跟你辭別,所以托我給你把這包裹捎來。”

月皎皎急忙便去拆那包裹,口中道:“讓殿下見笑了。自我妹妹離京之後,我就時時盼著殿下能來——我就知道,她不會什麽話都不給我留就離開的……”

從前,永嗔還以為月燦燦與哥哥姐姐關系不好,如今看來卻並不是那麽回事兒。還有多少事情是在過去以後,他才能看到背後隱藏的那一面的呢?

月皎皎拆開包裹,忽然楞住,撿出一封信來,遞給永嗔,“這是給您的。”

永嗔接過來,只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夫君永嗔親啟。

這筆爛字只有月燦燦,曾經能喊他夫君的也就是月燦燦了。

永嗔想起當日在柔蘭邊境,送月燦燦離開,她將這包裹遞來,反覆叮囑裏面的東西至關重要、一定要親手交給姐姐月皎皎。

如今看來,只怕是為了這封信能給他看到,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他親自來送的吧。

永嗔拆開那信,果然是月燦燦親筆。

原來月燦燦從最開始就沒有真心要嫁給永嗔過,纏著永嗔來南朝,也多半是為了掙脫父母的束縛。她心底的人始終都是那個木易。她來了南朝,原本是想要尋找時機,假裝走失,再圖謀和木易相會。

然而這計劃不知怎地給當時的太子永湛知道了。太子永湛親自出面,說服月燦燦嫁給永嗔,並且保證數年後便能讓月燦燦回到故土,既不必與父母再不相見,又能與情人在一起。

月燦燦當時知道永嗔也面臨被指婚的壓力,又受了太子永湛勸說,信他作為太子乃是南朝第二厲害的人物,便聽從了安排,向景隆帝要求嫁給永嗔,後來事成。她要離開之前,總覺得良心不安。

這些事情永嗔都不知道,她見永嗔一直都信服太子永湛,擔心自己走後,永嗔會有不測;然而人在南朝之時,又不敢告訴永嗔實情,所以想了這麽個辦法,讓永嗔給月皎皎送信。

月燦燦最後寫道:我不知道太子為何要這樣安排幫我。但是我聽人家說,你們南朝的皇後,從來沒有異族的。若是一個皇子娶了異族的王妃,那就不可能做皇帝了。永嗔,你想做皇帝嗎?你最好是不想,那樣太子就是好心幫了我,也解了你指婚的壓力;你要是想做皇帝,可千萬要小心。我們柔蘭有句話,為了做王,狼兒子都會咬死狼爸爸。更何況是爭皇位的兄弟呢?

永嗔看著那信,連手指都顫抖起來。

他還記得新婚那一夜,太子哥哥親自前來,酒醉說了胡話。

月燦燦說若是他不想做皇帝,那太子哥哥就只是出於好心既幫了月燦燦,又解了自己面臨指婚的壓力。

然而永嗔卻清楚,若太子哥哥真的只是出於好心,那一夜,太子哥哥便不會醉。若太子哥哥真的只是出於好心,那他從頭到尾就不會瞞著自己。

“殿下,您沒事兒吧?”月皎皎捏著從包裹裏取出來的舊時玩物,一擡眼就見對面的年輕郡王臉上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倒嚇了一跳。

“本王好得很。”永嗔咬緊了牙關,一抖手中信,才要說話,就聽外面蓮溪叫道:“皇上萬歲!”

竟是景淵帝永湛來了。

永嗔瞇了瞇眼睛,將手中信送上燭臺火焰中。

景淵帝永湛走進來的時候,永嗔手上的信已經燒得只剩被他捏著的一角。

永嗔輕輕一松手,那角信紙落在火苗裏,被火舌一舔,也化作了灰燼。

然而到底是讓景淵帝永湛看到他是在燒信了。

“西山荒僻,皇上怎得夜裏來了?”永嗔若無其事地起身,笑道:“倒是壞了臣弟一樁美事。”說著瞥了月皎皎一眼,好似他倆在私會一般。

景淵帝永湛眉間有疲憊的褶皺,他淡聲道:“朕去觀張天師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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