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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毓慶宮中日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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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

永嗔從自己挨了這一腳,才知道從前看的書裏,主角斷骨咳血,三五天就又生龍活虎了都是騙人的。以這會兒的醫療條件,哪怕他用著最頂級的醫生、良方、佳藥,也足足熬了大半月才能下床,還不敢快步走動。

太子永湛那句“你且安心養傷”不是說假的。

當日永嗔不欲牽連太子哥哥,不許人往毓慶宮傳信,沒能成功。

但換成太子永湛鐵了心要幼弟“安心養傷”,那真是一絲旁的消息都透不進來。

更何況永嗔前番斷骨劇痛,就算要報仇雪恨也總要等身體跟上來。

那日景隆帝佩文齋裏大發雷霆,此事後來卻悄無聲息了。

不知是景隆帝驚覺此中水深,要快刀斬亂麻;還是不欲朝堂紛爭,只派人暗中查訪。

永嗔便將成炠一事暫且壓在心底,倒果真在毓慶宮中安心養起傷來。

太子永湛雖然政事繁忙,卻也擔心幼弟養傷寂寞,每常得閑,便同他來說話游戲,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賭書潑茶,拆字猜枚,無所不至。

永嗔倒也十分快活。他自從住到毓慶宮中,有太子哥哥這麽個精致人比對著,才明白自己以往的日子過的多麽粗糙。他年方十二,從前師傅教的都是些《四書》《五經》,於詩詞上是不大通暢的,太子所教的游戲中,獨有“拆字”與“猜枚”兩樣最讓他喜歡。

所謂猜枚,就是把瓜子、蓮子或黑白棋子等握在手心裏,讓旁人猜單雙、數目或顏色,猜中者為勝,不中者罰飲——是一種極為簡單的快樂。

永嗔傷處未愈,自然不能飲酒,便以白水代酒。

白水喝多了,也是頗為可怕的一項懲罰。

太子永湛見幼弟連輸幾次,已灌了一海碗水在肚中,忙笑著止住,“今日且猜到這裏罷了。”

時近子夜,閑雜宮人都歇下了,只一個蘇淡墨垂頭立在門檻內,眼觀鼻、鼻觀心。

一切都那麽靜謐。

簌簌的落雪聲中,惇本殿的黃琉璃瓦下,大紅燈籠越發亮了,映在雪白的窗紙上。

永嗔擁被坐在榻上,從裏面望出去,只覺模糊的紅裏透出溫馨來。

在這紅墻圈起的皇宮裏,這份溫馨是多麽難得。

他眷戀這氛圍,不肯睡去,又纏著太子拆字做耍。

往日太子永湛陪他拆字,玩的是極淺白的文字游戲,只把一個字拆開使作一句話,譬如黃庭堅的“你共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裏挑心”,拆字合並恰為“好”、“悶”二字。

簡單至極,永嗔解起來自然容易。

這會子太子永湛卻是要幼弟早些休息,因笑道:“你非要玩也使得。只今夜咱們玩個新花樣,拆字聯詩你可會的?”便口占一句,念道:“日月明朝昏,山風嵐自起。”

永嗔本就疏於詩詞,一時間哪裏對的出來,只歪頭細思,呆呆發怔。

太子永湛見狀微微一笑,撫摸著他額前垂發,起身道:“等你對出來了,我再陪你游戲,好不好?這會兒天晚了,且休息吧。”見永嗔乖乖臥於床上,便帶了蘇淡墨往東間書房而去。

毓慶宮乃是四進院落,過院北祥旭門為第二進院落,正殿惇本殿。第三進院落的正殿才是毓慶宮,按道理太子永湛晚上該宿在此處,只是他勤於政務,一年裏三百六十五天,他倒有三百六十天就歇在惇本殿的。

永嗔就睡在惇本殿正殿西間裏,過了正廳是東間書房。

書房裏面的套間才是太子永湛日常起居之處。

這會兒太子回了書房,燈下細閱內廷轉來的邸報,陜西去年大旱,開春必然青黃不接,征糧之事不知該派何人才好,五弟那邊是斷然不接這樣得罪人差事的。又有科場的事舞弊拆爛汙。種種難處,都攏作他秀雅眉間一道愁痕。

西間裏永嗔卻並未睡著,他白日裏躺著養傷已是睡飽了,這會兒悄悄把那檻窗支起一道縫來,裹著被子向外頭一望,只見雪與月光交相爭輝,一庭松木裏隱約可見仙鶴雕像的影子。

真叫人心曠神怡。

永嗔這裏披衣而起,見東間燈還亮著,料太子哥哥還未睡下,因小跑過去,笑道:“石皮破乃堅,古木枯不死。可叫我想著了!”

他竟是冥思苦想了大半個時辰,對上太子永湛方才出的那句“日月明朝昏,山風嵐自起”。

太子永湛擡頭一望,見幼弟披著個單衣袍子,穿著一雙睡鞋就下地跑來,忙道:“蘇淡墨,取孤的白狐裘來。”

永嗔見太子哥哥忙著正事,便乖巧不再打擾,裹上又厚又暖的白狐裘,卻也舍不得走,只在這書房裏左瞧右看,一時摸到書架上,見書格左上角擺了個琉璃盒子,不禁好奇,琉璃杯盞常見,用琉璃做四四方方的盒子還真是少見。

永嗔便踮腳把那琉璃盒子捧了下來,開了看時,裏面卻是一疊染色的信箋。

左右無事,他就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來,細細一數,竟分了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青、淺青、深綠、淺綠、銅綠、殘雲共十色。

這時候書寫的紙,一般的都泛著黃色,也有上用雪白的。

像這樣精致漂亮的染色紙可當真少見。

永嗔就望著正低頭翻閱邸報的太子哥哥,直到對方察覺他的視線擡起頭來。

“這是薛濤箋。”太子永湛笑道:“也真難為你,多少年前的東西了也能翻出來。”

永嗔拿在手裏把玩,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薛濤箋,因笑道:“原來太子哥哥你還喜歡這種東西……”

“舊友所贈。”太子永湛簡單一語,見他百無聊賴的模樣,又道:“你若果真不困,幫我收收架子上的書,若有喜歡的,拿去看也無妨。”

永嗔忙應了,能幫太子哥哥做點事情,立時踴躍。他收著書本,忽見內中夾了幾頁畫,一為荷花,一為蘭花,畫得極妙。各題了一句詩,荷花旁書“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蘭花旁書“廣殿輕香發,高臺遠吹吟”;均未有署名蓋印,顯然是出自書房主人。

永嗔抽了口冷氣,笑嘆道:“太子哥哥,我倒不知道你的畫也這樣好。”

太子永湛正在陜西調糧的奏折上批覆,聞言且不做聲,運筆如飛,直寫完了才籲了一口氣,一面合上奏折,一面道:“偶一為之,游戲罷了。”

永嗔笑嘻嘻指著那幅蘭花圖,念道:“廣殿輕香發,高臺遠吹吟。這句倒像是寫太子哥哥你的。”

太子永湛起身,踱著方步松散筋骨,笑道:“你又來渾說。”

“我說不上來。”永嗔歪頭想了一想,他就是覺得這句詩跟太子哥哥的氣質很符合。前文說過,他並不精於詩詞,只心頭一想也就丟開手了,見太子哥哥似是忙完了,才要說話,就見他又在書桌旁坐下來。

永嗔趴到書桌旁,瞅著他,問道:“太子哥哥,你總這麽三更睡五更起的,熬得住麽?”

太子永湛含笑道:“你看呢?”燈影下,卻見他青年英容,精神尚佳。

永嗔就低頭不作聲了。

太子哥哥總這麽忙政務,也不往妃子姬妾那邊去,孩子總不會從石頭縫裏蹦出來。

他在毓慶宮也住了月餘了,竟一次也沒見太子哥哥往後院走。

永嗔望著低頭批奏折的太子哥哥,心裏自有一番打算。

次日永嗔醒來,就聽蓮溪報說蔡世遠師傅來了。

這是永嗔在上書房時的主師傅,德高望重。

永嗔見蓮溪引著自己出了二進院落,往一進院落的聽差房裏走,不禁笑罵道:“你這是要往哪走?”卻見蔡師傅咳嗽一聲,從門側耳房裏出來。

永嗔一怔,忙道:“蔡師傅,您怎麽等在下人房裏了?”又責問蓮溪等,“你們怎麽敢這麽怠慢?叫蔡師傅在這個地方等我?”

蔡世遠皓首白發,精神看去還好,只是越發瘦得皮包骨頭,藍粗布截衫洗得發白,寒儉得鄉裏老學究似的。聽永嗔發作下人,他忙道:“不幹他們的事,是我要坐這裏等的。這裏很僻靜,我跟十七爺說幾句話就走。”

永嗔只好點了點頭,親自給他沏了茶,打火點煙,自坐了對面,揣度著蔡師傅的來意。

成炠一事,景隆帝按死在宮中,一絲風聲沒透出去,蔡世遠自然不可能知道,此番來不能是為了此事——那又是為了什麽?

但凡蔡師傅主動找他,必是有事規勸。

卻聽蔡世遠又咳嗽了一聲,開口慢慢道:“十七爺,您如今也入了預政小半載了,老臣看您猶自懵懂。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您是‘太&子&黨’的。”

永嗔笑起來,“還有這麽個說法?倒真不賴。”

蔡世遠臉上卻是一絲笑紋都沒有,他不緊不慢說下去,“大皇子、四皇子不涼不熱,各存體系。”三皇子是個口吃,他便不提。

永嗔斂容,大略猜到蔡師傅所為何來了。

“再有一黨,只叫‘菩薩黨’,說的就是德貴妃所出的三位爺。五皇子、九皇子、十六皇子統是一窩子勢力,朝中並稱‘三傑’,縱橫交錯、榮枯與共,若論在六部勢力,還在太子殿下之上,最是得罪不得……”

蔡世遠咳嗽兩聲,又道:“太子乃是正統所在,我觀十七爺,常有愛護太子殿下之心。只是凡事有心,還需有力。老臣今日已遞了致休折子,言盡於此,望殿下早收懵懂之心,輔佐一代明君。”他知道自己這個學生乃是個通透人,話只點到即可。

永嗔先還思索著他的話,聽到這裏,忙問道:“師傅,您要致休了?”

蔡世遠點頭作別,永嗔親自送出來。

師生二人沿著宮墻間長長的甬道,緩緩走著。

到了外面蔡世遠不提敏感之事,只道:“是啊,下個月老臣的兒子兒媳,還有一個小孫子,就都從山東回來了——到時候含飴弄孫,也是一大樂事。”一向嚴肅古板的臉上,露出點慈祥的笑意來,看得人心裏發酸,又覺得溫暖。

永嗔點頭道:“您為朝廷賣命這麽多年,也該有點自己的閑暇了。”又問那孫子幾歲了,屬什麽生肖的,記起他府中還有個孫女,也一並問了。

蔡世遠一一答了,想起第三代的孫子孫女,橘皮似的老臉上滿是藏不住的溫情。

臨到宮門,蔡世遠轉過身來,看著永嗔,道:“老臣方才在耳房裏同殿下說的話,萬望殿下放在心上。要緊,要緊,要緊,要緊,要緊。”連說了五個“要緊”,聲音蒼老懇切,聽得人幾欲落淚。

一時送走了蔡世遠,永嗔獨自走回毓慶宮,一頭走一頭想著他留下來的話。

待走到惇本殿正廳,往左一望,看見太子手書的牌匾“知不足齋”,猛地裏定下心來。

難道他要看太子哥哥獨木難支,被那些名為兄弟,實為虎狼之輩撕個粉碎不成?

從今往後,要收著心思,在朝堂上掙一分田地,為黎民謀一方安好。

既為了太子哥哥,也不辜負他來此一遭。

立了如此正經的志向,卻絲毫不妨礙永嗔做些不正經的事兒。

祥宇一回來,永嗔就忙問道:“東西可都準備齊了?”見他點頭,便雙掌相擊,叫了一聲。

待到晚膳時候,永嗔就請了太子同席,“我在毓慶宮養傷這許久,多虧了太子哥哥照顧。今日整治下筵席,太子哥哥可千萬要賞臉……”

太子永湛雖覺古怪,倒也盛情難卻。

一時擺上菜來,看時,粥品兩樣:鹿角膠粥、蓯蓉羊肉粥;菜分八盤,又有豬肚山藥,牛髓蓮須,都是補腎生陽之物。

太子永湛掃了一眼,皺眉道:“哪裏整的筵席?”

永嗔笑道:“我只告訴小廚房要一桌好的……”怕他起疑,忙自己先端了一碗鹿角膠粥,喝了兩大口,叫道:“好喝好喝。”

太子永湛見狀,倒不好叫撤,待侍膳太監試過,也陪著他進了一碗。

一時晚膳用過,太子要走時,永嗔卻又留他,笑道:“我如今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今日開心,就許我喝一杯酒,可好?”

太子永湛見他說的可憐,因笑道:“說好了,只一杯。”

永嗔大喜,忙喚祥宇端酒上來。

祥宇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兩個小蓋鐘。

“這是什麽酒?倒用蓋鐘端來。”太子永湛取了一盞在手中,揭開杯蓋,一望便知道了。

卻是松齡慶春酒。

他只捏了那小蓋鐘在手裏,斜眼看一旁垂了眼睛作乖巧狀的幼弟。

永嗔哪裏知道太子哥哥只一眼就認出這酒了,還怕他發覺,忙胡亂把自己那一杯吞下去了。

太子永湛見狀,只似笑非笑瞧著,打定主意要給這無法無天的幼弟一個教訓。

見永嗔將那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太子永湛倒沒說什麽,只陪了他一杯,便往書房去了。

這廂永嗔見他離開,忙勾頭去看蓋鐘,見裏面滴酒不剩,大喜過望,壓著笑意低喊一聲,“大功告成!”一時想到,日後有個長得似太子哥哥一般的侄兒,便覺歡喜。

到時候皇太孫來問他,他便好誇口,“這世上能有你,可有皇叔我的好大功勞!”

永嗔這一夜就在太子哥哥有了兒子的想象中迷糊過去了。

他先還支起耳朵聽書房那邊的動靜,子夜時分太子哥哥似乎出去了一趟——只是沒一刻鐘又回來了,這麽短一會兒,還不夠從前殿到後院走個來回的,能做什麽?

帶著點失望,永嗔半夢半醒中似乎聽到太子哥哥回來後叫了水。

也不知究竟是怎麽個境況。

第二天一早,永嗔睜開眼睛就問床邊的小太監,“太子哥哥呢?”

若是歇在後院不曾起床,就大功告成了!永嗔內心邪惡笑。

卻聽那小太監答道:“早起往乾清宮去了。”

不對啊!

永嗔惡狠狠又問道:“那他昨晚去哪了?”

小太監怯生生道:“奴才不知道,只看見太子殿下書房裏點了一夜的燈。”

那就是太子熬了整整一夜都在書房的意思。

永嗔還沒來得及品嘗失望的滋味,就察覺自己身體……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小心翼翼把被子掀開一角,低頭一看。

只見被窩裏冉冉升著一輪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小太陽”支楞著,好不精神。

第28章 小黛玉驚疑不定,那CP兩個字符好生奇怪,竟不像個正經字

永嗔一飯一食,怡春宮都要過問,更何況是這樣的“大事”。

早有小太監飛報於淑妃知曉。

至晌午時分,怡春宮便來人請永嗔過去。

“母妃,旬月不見,您倒看著比從前還年輕些了……”永嗔慣會嘴甜。

兒子前番斷了兩根肋骨,淑妃便不許他來請安,要他不可挪動,好好在毓慶宮養傷。

見永嗔這會兒能走能跑,淑妃笑道:“可見是大好了。”又道:“這次多虧了東宮。你可曾好好謝過太子殿下?”

永嗔在下首歪著身子坐下來,從一旁的果盤裏撿了兩枚核桃仁,一面剝著果衣,一面滿不在乎地笑道:“跟太子哥哥這麽客氣幹嘛?我自是感激他的,不用說他心裏也清楚。”

淑妃心裏嘆氣,看著兒子的憊懶模樣,怎麽瞧都還透著孩子氣;又想到早上太監來報之事,不禁感概怎麽一眨眼就……成人了呢。

永嗔還不知道淑妃這裏把他早上升太陽的事兒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自以為“毀屍滅跡”的手段高明,卻哪裏敵得過眾人服侍之無孔不入。

永嗔這會兒只當母妃擔心自己,忍不住召自己來說話,因笑道:“您別擔心,我好得差不離了。太醫說了,骨頭接上,過倆月又是個囫圇人;況且這陣子吃了不知多少好藥,只怕身子骨比從前還要結實呢!”

淑妃聽他說著,只是端詳著他臉色,心裏還在感慨孩子迎風就長,歲月如梭。

永嗔見她不說話,想了一想,又笑道:“您可是在擔心父皇那邊?太子哥哥教過我,我自己也能想得通——不讓我回皇子所,未必是懲罰。那皇子所裏魚龍混雜的,他們敢害一個皇孫,難道不敢害我麽?況且父皇若是認真要罰我,只也不許我住進毓慶宮就是了——我住了這倆月,卻也沒見他說什麽。可見父皇也並沒有真生我的氣。”

到底有沒有真生氣,那一腳完全可以說明一切。

只是永嗔這會兒要解勸母妃,不讓她擔憂,自然都往好的一面說。

不過景隆帝沒有要後續查他,倒是真的。

永嗔想了想,又小聲問道:“母妃,這倆月永和宮可有為難你?”

這說的是德貴妃。

成炠的事兒雖然瞞住了外人,宮裏這幾位相關後妃卻是瞞不住的。

淑妃搖頭,景隆帝擺明要壓下去的事情,德貴妃絕不會立時就唱反調。

她招手讓永嗔過來,自給他整著領子,一片慈母心腸,柔聲道:“前番宮裏選女史,永和宮裏留下了一個,德貴妃娘娘這些日子忙著調&教那女史,倒顧不上旁的。”

德貴妃留下的那女史,多半要賜給她的兒子或孫子。

想到此節,淑妃打量著自己兒子,細細問他這幾日的飲食起居,又問可曾見了外人。

永嗔聽著糊塗,笑道:“我整日窩在毓慶宮養傷,連每日落到院子裏啄吃食的麻雀都是同一群——能見到什麽外人?”

淑妃一想也是,不禁自失一笑,悄聲道:“是了,你也到年紀了。我卻總覺得你還小……”

“母妃你在嘀咕什麽?”永嗔一扭脖子,把淑妃才給他壓平的領口又攢起褶皺來。

“我問,你身邊服侍的宮女可還稱心?”淑妃笑問道。

永嗔身邊大宮女有四個,都是在他十歲那年新換的一茬,年約十八&九,面貌周正,舉止得宜。

“挺好的啊。”永嗔更糊塗了,他日常起居還有四個大太監服侍,平時不怎麽支派大宮女,若是玩鬧出行都是倆伴讀陪著,“沒什麽不稱心的。”

“四個都稱心?”

“四個都挺好的啊。”

永嗔看著今日問題特別多的母妃,忽然間福至心靈,賊笑著問道:“母妃,您是想提拔哪一個啊?”宮女也分三六九等,也有管人的,和被管的之分。

淑妃見兒子如此懵懂,拿帕子捂嘴笑得咳嗽起來,“正是,母妃我要大大的提拔她們呢。”

本朝皇子知人事後,要選年齡稍長、品貌端正的宮女供皇子親身練習敦倫技巧。

這樣的宮女是有名分的,從此成為宮中有身分的女子,每月拿俸祿,不再像其他的一般宮女那樣從事勞役。這份差使乃是眾宮女所企盼的,她們希望藉此脫離苦海,一步登天。

所以永嗔這“提拔”二字可算是歪打正著了。

永嗔哪裏知道淑妃的打算。

等他在怡春宮用過下午茶點,回到毓慶宮裏,就見三進院落裏小太監宮女們來來往往的,因問道:“這是怎麽了?”

一個小首領模樣的太監夾著倆青花大瓷瓶,回話道:“太子殿下要奴才們把裏頭西配殿收拾出來,單給十七爺住呢。”

永嗔疑惑道:“我在前頭書房西間住著就很好,何必又鬧得你們忙一場。”他又不會天長日久在這毓慶宮住下去,過段日子景隆帝氣消了,自然還會另指地方給他住的。

那小首領臉上汗水沖開道道灰痕,還要笑道:“這是十七爺憐惜奴才們。雖說如此,太子殿下吩咐的差事,奴才們怠慢不得。”

永嗔獨自悶悶回了惇本殿西間,難道是前幾晚鬧著太子哥哥了,這才要把他單挪出去?又或是昨晚那桌粥菜與酒太過火了些,讓太子哥哥生氣了?

他心裏就有點不自在,卻也知道太子哥哥政事繁忙,倒沒話可說。

一時太子永湛回來,並幾個議事的幕僚一起。

永嗔就在門廊下看麻雀啄食,見太子哥哥走來,打眼一望,卻見他臉上並無不悅之色,略放心了些,因笑道:“怎麽想起讓我去西配殿住了?”

太子永湛就駐足同他說話,身後眾幕僚也都恭敬停下等著。

只聽太子笑道:“倒不是我的意思,是淑母妃今兒差人給我傳的話。我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

永嗔放下心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笑道:“我母妃就是客氣,總怕我在這兒吵著你——今兒又找我去訓了一頓話……其實照我說,哪裏用這樣客氣?自家兄弟,客氣來客氣去的,豈不顯得疏遠?”

太子永湛見他這樣說,知他全然想偏了。

他左手虛握成拳,抵在唇角忍笑道:“你說的很是,自家兄弟,本不用這樣客氣。”

永嗔雖不知他在笑什麽,也跟著憨憨笑起來,等太子永湛帶人進了書房,他才回過神來——總覺得太子哥哥最後那個笑容,跟怡春宮裏母妃說到提拔宮女時的笑容,有點相似呢。

那笑裏透著點神秘,叫他心裏毛毛的。

西配殿要收拾到能住人,還要兩三日。

永嗔的傷倒是已經大好了。

淑妃問過太醫,知道無妨,這才親自挑選了兩名合適的宮女,先放在怡春宮,調理飲食沐浴等三五日。

永嗔哪裏知道自己已是“砧板上的魚”,還在琢磨蔡師傅那天留下來的話,思索自己今後是從文還是從武,是從政還是經商。

雖說士農工商,皇子操賤業,似乎不太妥當。

但是永嗔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本朝人,並沒有這個觀念。

經商賺錢,以後拿金子砸暈五皇子那幫人,砸出一條通天大路來,想想還蠻帶感的。

但是話又說回來,凡是在權力和金錢中間選擇金錢的,都是傻子。

有了權力,哪裏會沒有金錢呢?

至於從文還是從武……

永嗔以前總覺得,真要他一個皇子親自上陣喊殺喊打的情況應該是不會出現的。

因此騎射課上,總是偷懶耍滑,不肯用心。

直到挨了景隆帝這一腳。

若是他用功學武,那時候也飛起一腳,跟景隆帝來個對踹,也不知是哪個先飛出去。

若是從文……

永嗔陷入了美好的想象中,以後找他的小女神吟詩作詞,也是一樁美事。

卻不知他的小女神這會兒,正被一個神秘的系統嚇得手足無措。

原來那日永嗔去賈府看黛玉,說到想家一事,小黛玉曾落淚,當時倒沒什麽異常,直到永嗔辭別,小黛玉驚覺那名為“123言情”的“綠紙”又浮現了。

這次出現後,綠紙就再沒消失過。

只要小黛玉一想到它,它立刻就會浮現。

而且綠色的界面上,原本只是隱隱約約的字符開始漸漸顯露。

從最初只有左上角的花瓣狀紋樣,以及右上角的註冊/登錄,到慢慢露出底下的“言情小說站”“原創小說站”“非言情小說站”“衍生小說站”。只是除了衍生小說站的字樣,其餘三處都是灰色的。

小黛玉只不去理會,仍是每日讀書寫字,或與府中姐妹玩耍。

如此過了兩個月,忽一日那紙上飄過一行黑字,上書:讀者知識儲備已達到。

又書:年齡未滿十二歲。

再書:現僅開放無cp衍生站小說。

小黛玉驚疑不定,那cp兩個字符好生奇怪,竟不像個正經字。

不等她想明白,那綠紙忽然一晃,再出來時,已寫滿了文字。

小黛玉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怎麽裏面寫了許多這賈府中人的名字。

“賈璉發財記”、“賈赦天下”、“賈寶玉的溫暖日常”……這都是什麽?

又有“熙鳳的管家日記”,“賈母之老而不死”,“李氏寡居日常”,裏面說的人,難道是二嫂、外祖母與大嫂?

小黛玉正在驚疑,猛地裏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在裏面:“我的黛玉姐姐”。

她不由自主地凝目看去,只見那綠紙又是一晃,再出來時,已是寫滿了成篇的文字。

卻是有人用她弟弟的口吻,寫了初到林府的所見所聞。

小黛玉心裏大驚,這綠紙究竟是何物?她的幼弟明明早已夭折,這寫文之人又是誰?

一時綠紙到了最後一行,又是一晃,卻又冒出許多不同人的文書來。

一人書道:“求林爹爹不死!”

底下又有一堆人為此人搖旗吶喊,一般也是書道:“求林爹爹不死!”

小黛玉心裏一涼,這林爹爹難道說的是她父親?

為何這樣多條字句都是要她父親不死的?難道寫下這些字句之人,知曉她父親是要死去的?

來不及細想,小黛玉只忙又看下去。

只見“求林爹爹不死”的數行文書下,又有更多字句在“求男主幫姐姐虐寶釵”底下出現。

只見一人書道:“一想起滴翠亭寶釵陷害黛玉,我就氣得不行,求作者大大狠虐!”。

又有人書道:“是啊,樓上你不是一個人。我也特別討厭寶釵,還有襲人,都特別假。”

小黛玉雖不知寶釵是誰,寶哥哥房中有一個名叫襲人的大丫鬟她卻是知道的。

卻見有人書了不同意見,“大家都說寶釵是故意陷害黛玉的,我反而不這麽看。章回名字裏說,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寶釵通書裏面,都是深知世故,心思很深的一個女孩。這是她家的情況,令她不得不迅速成長,壓抑秉性,成熟起來。唯有在滴翠亭這一章,寫她撲蝶的場景,露出點少女的天真活潑。依我之見,這是寶釵少有自我流露的時刻——這種時候,她猛然間想起來的黛玉,未必是立意要陷害她;也許在內心深處,是寶釵引黛玉為極親密之人,才有此一出。”

立刻,這人所書的意見被罵了個狗血噴頭。

“就這一回過神來就想害人的模樣,你還想給寶釵洗白?”

“襲人為寶釵之副,晴雯為黛玉之副——看襲人就知道寶釵什麽德行了。”

那被罵之人又回書道:“襲人也有她好的地方,服侍寶玉體貼盡心。只是因從前有一顆爭榮誇耀的心,這才漸行漸錯。至死也悟了的。”

不用說,此人又被一通群攻,敗下陣去。

小黛玉看了這兩番,心情稍定。

她原本以為這綠紙,要麽是妖物,要麽是神仙卷軸,這會兒看了文書上眾人爭執,不覺放松下來——滿面人間煙火氣,熱鬧而又生機勃勃,看來是這十丈紅塵中的俗物了。

果然不必怕它。

又想起方才看到的“求林爹爹不死”的眾人文書,小黛玉難免擔憂起來——這些人說的話,到底做不做得準?再有那寶釵又是何人?看這些人文書的意思,倒像是這寶釵要害她一般——可是又有人說那寶釵是無心所為。

她又看了幾行旁的文書,只見也有說“王夫人逼死了黛玉”的,也有說“賈府就是為了黛玉的嫁妝”,更有人說“燕窩裏有毒”。

虧得是黛玉聰穎過人,雖然心細卻也膽大,見了這些還能細細思量。

她自來都中,賈府長輩對她萬般憐愛,下人對她畢恭畢敬——實在看不出這些人說書的“陰謀迫害”。

小黛玉輾轉反思,忽然驚覺——這些人把賈府、林府甚至史府,凡是與裏面的“黛玉”有聯系之人,都寫了個遍。怎得無一人提到她父親的學生、那親自接她入府的十七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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