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亞瑟王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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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自東方而來的的女奴, 被赦免了奴隸的身份, 成為了平民。
不僅如此, 她被王委任為廚房的主廚, 專門負責王的食物。
據說是因為她知道許多東方的食譜，而王想要嘗嘗異域的食物。
人們對這個解釋將信將疑。
因為一般來說，一個女奴能得到這樣的器重, 絕對是因為上位者的寵愛。
而對美貌的女奴來說，這種寵愛在大多時候，都是通過床來締結和維護的。
碰上這種情況, 人們便都會心照不宣的公認為，這是國王的情人。
可是，他們的國王是亞瑟王。
亞瑟王……的情人？
他們完美而無可指摘的王，對於王後那般尊重和愛重, 怎麽可能會背叛自己的妻子？
他是那樣虔誠且正義, 恪守著美德與騎士的準則。
這絕對不可能。
在這樣半信半疑的不確定中, 阿嬋再一次的來到了廚房裏。
只是這一次，她並不是作為流放者前來接受懲罰, 而是作為一位女官前來管理。
而在看見她的容貌之後, 原本還算偏向於相信王的德行的人們，霎時又猛烈的動搖了起來。
人們都在興奮好奇的猜測王後會有什麽反應，事實上，桂妮薇爾一開始是稍有得意的。
在得知了這個消息時，她以為自己的計謀已經得逞，甚至還想好了, 要板起面孔，去質問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以為自己終於能夠看見那位完美無缺，簡直逼得她快無法呼吸的嚴肅君王，露出極為稀罕，支吾理虧的狼狽模樣。卻沒想到當她氣勢洶洶的踏入房間，想要激起他的愧疚與悔恨時，亞瑟翻閱著手中需要他閱覽處理的文件，看都沒有擡起頭來看她一眼。
“那與你無關。桂妮薇爾。”
他的聲音很平靜，也很冷淡。卻讓桂妮薇爾意想不到的楞住了。
她想過亞瑟王也許難以啟齒自己的背叛，又不想傷害她而神色晦暗，沈默不語。也想過亞瑟王或許決定全盤托出昨夜的一切，向她懺悔並尋求原諒。
但她從未想過，亞瑟王的神色會如此平靜自如，語氣如此理直氣壯！
她不可置信的呆了片刻後，突然又產生了一股“原來所謂的完美騎士，也不過如此”的失望，以及“如此光明正大的背棄自己的妻子，這樣的丈夫簡直差勁透頂”的厭惡。
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點慌張。
桂妮薇爾原本並不愛亞瑟王，但她卻信任他。
她知道他的正直，有時候甚至會堅定到天真的地步，所以在沒有被人捉奸在床的時候，即便宮中到處都是她與蘭斯洛特的流言，她也並不擔心亞瑟王會傷害她。
因為……他是一個好人。
但如今他卻並不在意自己妻子的想法了！
這個改變令桂妮薇爾感到了一絲害怕。
可她很快就又鎮靜了下來。
因為她是卡米雷亞德國王，雷奧道格雷的女兒。
亞瑟王當初都要聽從她父親的號召，在她父親的旗幟下作戰，他又能對他的女兒做些什麽？
更何況，在現在，離婚是一件非常恥辱的事情，所以她並不需要擔心自己會失去王後的地位。因為婚姻是上帝認可，所締結的神聖契約——除非王後與人通奸，否則國王沒有資格與她離婚。
但她與蘭斯洛特不過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就算她的丈夫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就算是奴隸的主人，也管不住放飛的思想。
只要他抓不住證據……就算宮廷中的所有人都說她愛上了蘭斯洛特，這位信奉沒有證據便不能定罪的，高貴的，正義的王，便毫無辦法。
這麽一想，桂妮薇爾終於又順利的拿出了被背叛的妻子所該有的憤怒道:“你難道不知道，現在宮廷裏都在流傳著關於你與一位女奴的流言……！？”
亞瑟王仍然顯得冷淡：“所以呢？”
王後被這種輕慢的態度所氣到了：“……難道你不認為我有資格向你詢問？”
一直低頭處理政事的王，這次終於擡頭了。
他綠色的眼眸威嚴的盯著她，那冷漠的面容，充滿了魄力的神態，都讓桂妮薇爾心悸不已，忍不住的想要低下頭顱表示臣服。
但王後堅信亞瑟王才應當感到羞愧，於是她咬了咬牙，堅持的直視他的眼睛。
亞瑟王凝望著她，湛綠的眼眸中劃過了一絲失望。他終於又垂下了眼眸，不再看她：“身為王後，如此輕易的相信流言，就容易被讒言所誤。”
“——你破格將一位毫無功勳的奴隸提拔為平民，原本就是不合情理的！”
這難道還不能當做證據？！更何況，他們明明共度了一夜——還是在她的命令下——她再清楚不過了！
“難道我非要撞破你們滾在床上才能夠來質問你？！”
“沒錯。”亞瑟王漠然道，“就如同我從沒撞破過你跟蘭斯洛特滾在一起，所以你現在仍然是我的王後，而不用躲在某座修道院裏為你的罪惡哭泣。”
王後頓時就像是被蠍子蟄了一口。她不可置信的盯著自己的丈夫，提起裙擺跑走了。
在她走後，一直看起來鎮定自若的國王猛地將手中的的信箋狠狠地摔在了桌上。
他繃著臉倒進椅子的靠背裏，然後想起了梅林。
在他剛剛初露崢嶸的時候，世人對他的身世爭議不休。因為他來歷不明，血統不純。
梅林堅持他乃是烏瑟之子。可是事實上，也有人說亞瑟只是一位隨著潮水，從海中飄來的棄嬰。
但無論如何，梅林都教導他，把自己的一生當作是上帝的恩賜。
謹言慎行，不讓自己受到傷害，但也不要去傷害別人。
不要計較得失，因為終有一天，你將統治這片王國。
可他終究還是一個人。
人們說他是龍的化身，也許有著龍的血脈。他像是絆倒了撒旦的麥克，不像凡人。
但他如果真的是一位聖人，又怎麽會愛上桂妮薇爾，又怎麽會因為蘭斯洛特的背叛而憤怒，還曾經想要將自己的妻子綁上絞刑架將她燒死？
上帝愛所有的人類，他一視同仁。所以不會偏愛任何一位男人或者女人。
上帝會原諒一切。所以他不會因為背叛而憤怒。因為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接受，什麽都包容。
亞瑟王疲倦而焦慮的捂住了額頭。
他閉上了眼睛，發出了一聲疲憊的低吟。
一切重頭再來，但並沒有變得更好。
好像他擁有了更多的選擇，可以改變未來。
但亞瑟王卻很清楚，他什麽都改變不了。
他只會以一種方式治國，但綁的太緊的誓言會自己繃斷。
那時圓桌騎士們向他發誓，發誓讓國王統治整個王國。將國王當做他們的良心，將他們的良心當做國王。
但國王不過是一個稱號，所有人都能成為國王。當人們相信自己就是國王的時候，權力就是誓言。
權利。
而不是美德，更不是所謂的正義。
一開始，人人都把亞瑟王當做上帝來崇拜，他們發下誓言——盡管只是一時瘋狂——但如果不是被冠以盛名，他就不會立下如此豐功偉業，並建立起自己的王國。①但桂妮薇爾背叛，最強大的圓桌騎士蘭斯洛特與國王開戰，然後莫德雷德起兵造反。人們突然發現，亞瑟王並非無所不能，他更不是無所不知，也絕非不可打敗。
騎士們問自己，亞瑟王哪裏來的權力，可以把他們綁在他的身上？
他們找不到任何古代的國王，跟他有任何血緣關系。
一個可疑的國王，用不可違背的誓言綁著他們。②但是，只要是人，就不可能遵守這些苛刻理想到天真的誓言。
因為人……因為人，必定會違背。
事實已經用殘酷的方式，告訴了亞瑟王他統治到最後的結局。
除非他扭轉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堅信的一切，除非他放棄那些，讓他之所以變成亞瑟王的一切，否則他，以及他的王國，下場都已經註定。
舊的秩序變了，亞瑟王在死之前就想明白了這一點，世界已經和以前不同了。
上帝總是會用許多方法，來滿足自己的要求，以免唯一的一個習俗會腐蝕整個世界。③亞瑟王想，也許他就是那個，不再被世界所需要的落伍者。
那麽他唯一的欣慰是什麽？
也許就是他至少曾經活過，並做過了所有他認為能令人變得更加純潔的事情。
但就在這時，桂妮薇爾身旁的一位侍女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
亞瑟王如今對王後身邊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心存倦怠，他無力道：“什麽事？”
那侍女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道：“……王後她……將那位女奴要了過去。她說……她想要她成為王後的貼身侍女。”
亞瑟王：“……”
“看來我的命令並不被尊重。”他隱忍著怒氣道，“原來我的命令，是可以被隨便違拗和更改的。”
王的披風因為主人怒氣的大步向前，而在他的身後氣勢洶洶的飛揚。
那猩紅色的布料在半空中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又像是奔湧不息的巖漿一般洶湧熾烈。
王後的侍女臉色蒼白的跟在他的身後，心臟因恐慌而飛快的跳動。
自從，自從那次比武宴會後，王的性格似乎就變得有些喜怒無常——
他以往最為寵愛自己的騎士們，但如今卻顯得冷淡。
他以往最為尊重自己的王後，但如今卻顯得傲慢。
是，是因為那個流言嗎？
關於王後愛上了蘭斯洛特騎士的流言？
所以王才如此易怒敏感？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這大概是唯一的解釋了。
可是……侍女凝望著前方的男人那修長挺拔的身姿。
他金色的頭發宛若陽光一樣熠熠生輝，令她心動不已。
可惜的是，對方的心裏只有一人。
有的人即便拿出性命來，也得不到心愛之人的垂青，但桂妮薇爾，這位號稱天下最美的女人，不僅擁有一位如此偉大的丈夫，還能與最強大，英俊，溫柔的騎士愛戀。
……這是多麽令人絕望的差距。
又是多麽令人嫉妒的命運啊。
……雖然那位女奴的容貌令王後天下最美的稱號產生了動搖……
但，但一個低賤之人！怎麽能與公主出身，如今貴為王後的桂妮薇爾相比！
侍女正胡思亂想著，亞瑟王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她差點一頭撞上國王寬闊結實的後背，這讓及時停住了腳步的少女羞澀的漲紅了臉。她連忙恪守禮儀的退後，然後聽見了國王的聲音響起，在對誰說話。
“當初你說你想要去廚房，我作為獎賞同意了你的請求……這是國王的命令，王後的命令你可以拒絕。”
侍女一下子明白了這是誰出現在了國王的面前——
真奇怪啊。
她心想。
為了王後心煩意亂的國王，在面對這個女奴時，語氣倒是意外的和氣。
“我不知道……”果然是那個女奴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聽起來似乎也在困惑之中，“我想去個能經常接近你的地方。可是廚房雖然能為你做飯，但是卻見不到你——如果在王後身邊的話，大概就能常常見到你了？”
亞瑟王：“……”
看著眼前這位眼睛明亮坦率的少女，國王一時之間居然有點無奈。
見他沒有說話，阿嬋便露出了低落的神色，“……你厭煩我麽？”
“當然不。”下意識就切換到了國王模式的亞瑟王開始努力疏通自己的子民，“你是一位可愛的姑娘。只是……只是好姑娘不該對有婦之夫投去太多註意。”
“那，”阿嬋眨了眨眼睛，“如果我在你遇見王後之前遇見你，你會愛上我嗎？”
如果亞瑟王說會，外星人立刻就能再扭轉一次時空。
但他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你會遇到其他更好，更年輕，更優秀的男人。”他頓了頓，笑道：“我已經老了。”
“不，”少女卻很倔強，“我只要你。”
“……”亞瑟王決定從她面前盡快脫身，他移開視線道：“我去跟王後說，讓你回去廚房。”
“不。”阿嬋拒絕了，“我已經決定要留在王後身邊了。”
亞瑟王：“……為什麽？”
但她沒有回答。
可她就算沒有回答，男人也能想得出是因為什麽——因為她認為在王後身邊，她就能常常見到他。
……但亞瑟王已經決定遠離王後了。
他正要說話，卻聽見她開口問道：“王，你如此尊重婚姻，那麽，婚姻是因為什麽而被締結的呢？”
她的表情充滿了天真的困惑，“是因為愛嗎？”
“……是的。”
“據說……婚姻是上帝所見證的，對嗎？”
“是的。”
“那麽，在神的面前承諾至死不渝之後，愛情就會永遠不變了嗎？”
亞瑟王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了。
“如果愛情變了的話，那要怎麽辦？就算已經不再愛了，也不能接受別的愛，以及去愛別人了嗎？”
“……婚姻不僅僅是感情，還有責任。”
“我不明白。”外星人有點糊塗了，“被背叛了不就應該分開嗎？明明已經不愛了，為什麽還要因為所謂的責任在一起？”
“陛下，”她頓了頓，詢問道，“你能愛我嗎？”
亞瑟王：“……”
而在亞瑟王身後，幾乎已經被遺忘的侍女，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聽見了什麽？！
上帝啊——
一個女奴，一個低賤的女奴，仗著還有那麽幾分姿色——說出這句並非真實的話語時，侍女不得不按住了自己的良心以免受到譴責——居然公然勾引國王！
還恬不知恥，毫無矜持的詢問他，能不能愛她！
能不能愛她！
瞧這是什麽鬼話！
國王才不會理她！他只愛著王後一人！他一定會公正無私的將她轟出王宮！沒錯，這樣毫無廉恥的人，會讓他做出懲罰的！
但出乎侍女意料的是，國王並沒有生氣。他反而有些無奈的，似乎感到有些棘手一般的嘆了口氣。
“騎士要忠誠，不能撒謊。”阿嬋緊緊的盯住了他，“所以你不能欺騙我，對不對？”
亞瑟王有些艱難的回答道：“……對。”
“你已經不愛王後了，是不是？”
“……是。”
侍女瞪大了眼睛。
但亞瑟王和阿嬋都沒有對她多加註意。
或者說，他們都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
亞瑟王也毫不在意她將他的話語傳出去。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而這些實話，都是桂妮薇爾自己所造成的後果。
他問心無愧。
“那既然如此，”阿嬋睜著一雙柔軟無邪的清亮眼眸，滿是期待的輕柔道，“你不能試著愛愛我嗎？”
亞瑟王很像是落荒而逃了。
當阿嬋跟侍女一起回到桂妮薇爾身邊時，她對著王後赤白著一張臉，覆述了一遍阿嬋與國王之間的對話。
阿嬋不躲不避的站在那，就那麽平靜的讓她說完。
桂妮薇爾的神色變得很古怪，時而蒼白，時而漲紅，時而憤怒，時而困惑。
她瞪向了阿嬋，呵斥道：“如果不是我的許可，你哪有接近國王的機會？如今倒是貪心妄想起來了！”
王後憤怒不已。
是，她是讓美貌的少女前去破壞國王的忠誠——
但這也破壞的太徹底了一點吧？！
那位正直的，完美的國王是怎麽了？！只不過是共度了一夜，他就已經不愛她了嗎？
桂妮薇爾不可置信的想到，這算是什麽仁義之王！這算是什麽高尚品行！？
更可氣的是這個女奴！
給了她一點甜頭，她居然就想蹬鼻子上臉！？
“有什麽問題嗎？”阿嬋卻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她歪了歪頭，看著王後道：“既然你愛著的人是蘭斯洛特，那麽國王就給我，不是很好嗎？”
“他是我的丈夫！”
“締結了婚姻的愛人才是丈夫。可是你的愛人不是蘭斯洛特嗎？所以你和國王應該找個時間離婚才對。”
“離——離婚！？”桂妮薇爾似乎被這個詞嚇到了。
“好奇怪啊。”阿嬋看著桂妮薇爾，眨了眨眼睛，“難道你從沒有想過離婚嗎？離婚之後，你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與你愛的蘭斯洛特在一起了嗎？”
“……你懂什麽！我是卡米雷亞德國王，雷奧道格雷的女兒！”
“所以是有政治聯姻的成分？”
“而且教廷根本不會允許離婚！”
“除非抓住你跟蘭斯洛特在一起的通奸證據？”
“你……”
“王後，既然你不愛國王，只是想要維持夫妻關系的話，我也並不需要妻子這種名分，不如你幫幫我吧。”
桂妮薇爾簡直不可置信，一個女奴，就算已經被赦免為了平民，又怎麽敢跟她談條件？
“因為亞瑟王會保護我的。他絕不會讓我被處死——尤其是死在你的手上。”像是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了她在想什麽，阿嬋露出了有恃無恐的笑容。
她進一步的威脅道：“而且，如果你不幫助我拿下國王的話，我就去找你的蘭斯洛特。”
“王後，”阿嬋微笑著問道，“你覺得蘭斯洛特騎士會比國王更堅定，還是更容易動搖呢？”
這是一件說不準的事情。
因為愛情原本就不是一件經得起考驗的東西。
桂妮薇爾沈默了起來。
美麗的女人對於其他美麗的女人，總是更加敏感和更有敵意。
自在宮廷中第一次看見阿嬋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威脅——可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後，感覺自己受到了一位女奴的威脅？
這樣的事情，說出去只是讓人恥笑而已。
她便什麽都沒說的壓在了心裏。
此刻阿嬋正面向她提出了挑戰，桂妮薇爾抿緊了嘴唇，開始認真的審視起她所能帶來的威脅。
最終她不得不承認，她不能肯定蘭斯洛特一定可以抵擋這個少女的誘惑。
……因為，蘭斯洛特，即便他是因為愛她……但不可否認的是，他輕易的就背叛了國王。
……這讓她如何能夠相信他的忠誠？
這讓她如何自信，如果出現一個比她更美和更加善解人意的少女時，他不會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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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 她被王委任為廚房的主廚, 專門負責王的食物。
據說是因為她知道許多東方的食譜，而王想要嘗嘗異域的食物。
人們對這個解釋將信將疑。
因為一般來說，一個女奴能得到這樣的器重, 絕對是因為上位者的寵愛。
而對美貌的女奴來說，這種寵愛在大多時候，都是通過床來締結和維護的。
碰上這種情況, 人們便都會心照不宣的公認為，這是國王的情人。
可是，他們的國王是亞瑟王。
亞瑟王……的情人？
他們完美而無可指摘的王，對於王後那般尊重和愛重, 怎麽可能會背叛自己的妻子？
他是那樣虔誠且正義, 恪守著美德與騎士的準則。
這絕對不可能。
在這樣半信半疑的不確定中, 阿嬋再一次的來到了廚房裏。
只是這一次，她並不是作為流放者前來接受懲罰, 而是作為一位女官前來管理。
而在看見她的容貌之後, 原本還算偏向於相信王的德行的人們，霎時又猛烈的動搖了起來。
人們都在興奮好奇的猜測王後會有什麽反應，事實上，桂妮薇爾一開始是稍有得意的。
在得知了這個消息時，她以為自己的計謀已經得逞，甚至還想好了, 要板起面孔，去質問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以為自己終於能夠看見那位完美無缺，簡直逼得她快無法呼吸的嚴肅君王，露出極為稀罕，支吾理虧的狼狽模樣。卻沒想到當她氣勢洶洶的踏入房間，想要激起他的愧疚與悔恨時，亞瑟翻閱著手中需要他閱覽處理的文件，看都沒有擡起頭來看她一眼。
“那與你無關。桂妮薇爾。”
他的聲音很平靜，也很冷淡。卻讓桂妮薇爾意想不到的楞住了。
她想過亞瑟王也許難以啟齒自己的背叛，又不想傷害她而神色晦暗，沈默不語。也想過亞瑟王或許決定全盤托出昨夜的一切，向她懺悔並尋求原諒。
但她從未想過，亞瑟王的神色會如此平靜自如，語氣如此理直氣壯！
她不可置信的呆了片刻後，突然又產生了一股“原來所謂的完美騎士，也不過如此”的失望，以及“如此光明正大的背棄自己的妻子，這樣的丈夫簡直差勁透頂”的厭惡。
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點慌張。
桂妮薇爾原本並不愛亞瑟王，但她卻信任他。
她知道他的正直，有時候甚至會堅定到天真的地步，所以在沒有被人捉奸在床的時候，即便宮中到處都是她與蘭斯洛特的流言，她也並不擔心亞瑟王會傷害她。
因為……他是一個好人。
但如今他卻並不在意自己妻子的想法了！
這個改變令桂妮薇爾感到了一絲害怕。
可她很快就又鎮靜了下來。
因為她是卡米雷亞德國王，雷奧道格雷的女兒。
亞瑟王當初都要聽從她父親的號召，在她父親的旗幟下作戰，他又能對他的女兒做些什麽？
更何況，在現在，離婚是一件非常恥辱的事情，所以她並不需要擔心自己會失去王後的地位。因為婚姻是上帝認可，所締結的神聖契約——除非王後與人通奸，否則國王沒有資格與她離婚。
但她與蘭斯洛特不過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就算她的丈夫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就算是奴隸的主人，也管不住放飛的思想。
只要他抓不住證據……就算宮廷中的所有人都說她愛上了蘭斯洛特，這位信奉沒有證據便不能定罪的，高貴的，正義的王，便毫無辦法。
這麽一想，桂妮薇爾終於又順利的拿出了被背叛的妻子所該有的憤怒道:“你難道不知道，現在宮廷裏都在流傳著關於你與一位女奴的流言……！？”
亞瑟王仍然顯得冷淡：“所以呢？”
王後被這種輕慢的態度所氣到了：“……難道你不認為我有資格向你詢問？”
一直低頭處理政事的王，這次終於擡頭了。
他綠色的眼眸威嚴的盯著她，那冷漠的面容，充滿了魄力的神態，都讓桂妮薇爾心悸不已，忍不住的想要低下頭顱表示臣服。
但王後堅信亞瑟王才應當感到羞愧，於是她咬了咬牙，堅持的直視他的眼睛。
亞瑟王凝望著她，湛綠的眼眸中劃過了一絲失望。他終於又垂下了眼眸，不再看她：“身為王後，如此輕易的相信流言，就容易被讒言所誤。”
“——你破格將一位毫無功勳的奴隸提拔為平民，原本就是不合情理的！”
這難道還不能當做證據？！更何況，他們明明共度了一夜——還是在她的命令下——她再清楚不過了！
“難道我非要撞破你們滾在床上才能夠來質問你？！”
“沒錯。”亞瑟王漠然道，“就如同我從沒撞破過你跟蘭斯洛特滾在一起，所以你現在仍然是我的王後，而不用躲在某座修道院裏為你的罪惡哭泣。”
王後頓時就像是被蠍子蟄了一口。她不可置信的盯著自己的丈夫，提起裙擺跑走了。
在她走後，一直看起來鎮定自若的國王猛地將手中的的信箋狠狠地摔在了桌上。
他繃著臉倒進椅子的靠背裏，然後想起了梅林。
在他剛剛初露崢嶸的時候，世人對他的身世爭議不休。因為他來歷不明，血統不純。
梅林堅持他乃是烏瑟之子。可是事實上，也有人說亞瑟只是一位隨著潮水，從海中飄來的棄嬰。
但無論如何，梅林都教導他，把自己的一生當作是上帝的恩賜。
謹言慎行，不讓自己受到傷害，但也不要去傷害別人。
不要計較得失，因為終有一天，你將統治這片王國。
可他終究還是一個人。
人們說他是龍的化身，也許有著龍的血脈。他像是絆倒了撒旦的麥克，不像凡人。
但他如果真的是一位聖人，又怎麽會愛上桂妮薇爾，又怎麽會因為蘭斯洛特的背叛而憤怒，還曾經想要將自己的妻子綁上絞刑架將她燒死？
上帝愛所有的人類，他一視同仁。所以不會偏愛任何一位男人或者女人。
上帝會原諒一切。所以他不會因為背叛而憤怒。因為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接受，什麽都包容。
亞瑟王疲倦而焦慮的捂住了額頭。
他閉上了眼睛，發出了一聲疲憊的低吟。
一切重頭再來，但並沒有變得更好。
好像他擁有了更多的選擇，可以改變未來。
但亞瑟王卻很清楚，他什麽都改變不了。
他只會以一種方式治國，但綁的太緊的誓言會自己繃斷。
那時圓桌騎士們向他發誓，發誓讓國王統治整個王國。將國王當做他們的良心，將他們的良心當做國王。
但國王不過是一個稱號，所有人都能成為國王。當人們相信自己就是國王的時候，權力就是誓言。
權利。
而不是美德，更不是所謂的正義。
一開始，人人都把亞瑟王當做上帝來崇拜，他們發下誓言——盡管只是一時瘋狂——但如果不是被冠以盛名，他就不會立下如此豐功偉業，並建立起自己的王國。①但桂妮薇爾背叛，最強大的圓桌騎士蘭斯洛特與國王開戰，然後莫德雷德起兵造反。人們突然發現，亞瑟王並非無所不能，他更不是無所不知，也絕非不可打敗。
騎士們問自己，亞瑟王哪裏來的權力，可以把他們綁在他的身上？
他們找不到任何古代的國王，跟他有任何血緣關系。
一個可疑的國王，用不可違背的誓言綁著他們。②但是，只要是人，就不可能遵守這些苛刻理想到天真的誓言。
因為人……因為人，必定會違背。
事實已經用殘酷的方式，告訴了亞瑟王他統治到最後的結局。
除非他扭轉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堅信的一切，除非他放棄那些，讓他之所以變成亞瑟王的一切，否則他，以及他的王國，下場都已經註定。
舊的秩序變了，亞瑟王在死之前就想明白了這一點，世界已經和以前不同了。
上帝總是會用許多方法，來滿足自己的要求，以免唯一的一個習俗會腐蝕整個世界。③亞瑟王想，也許他就是那個，不再被世界所需要的落伍者。
那麽他唯一的欣慰是什麽？
也許就是他至少曾經活過，並做過了所有他認為能令人變得更加純潔的事情。
但就在這時，桂妮薇爾身旁的一位侍女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
亞瑟王如今對王後身邊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心存倦怠，他無力道：“什麽事？”
那侍女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道：“……王後她……將那位女奴要了過去。她說……她想要她成為王後的貼身侍女。”
亞瑟王：“……”
“看來我的命令並不被尊重。”他隱忍著怒氣道，“原來我的命令，是可以被隨便違拗和更改的。”
王的披風因為主人怒氣的大步向前，而在他的身後氣勢洶洶的飛揚。
那猩紅色的布料在半空中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又像是奔湧不息的巖漿一般洶湧熾烈。
王後的侍女臉色蒼白的跟在他的身後，心臟因恐慌而飛快的跳動。
自從，自從那次比武宴會後，王的性格似乎就變得有些喜怒無常——
他以往最為寵愛自己的騎士們，但如今卻顯得冷淡。
他以往最為尊重自己的王後，但如今卻顯得傲慢。
是，是因為那個流言嗎？
關於王後愛上了蘭斯洛特騎士的流言？
所以王才如此易怒敏感？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這大概是唯一的解釋了。
可是……侍女凝望著前方的男人那修長挺拔的身姿。
他金色的頭發宛若陽光一樣熠熠生輝，令她心動不已。
可惜的是，對方的心裏只有一人。
有的人即便拿出性命來，也得不到心愛之人的垂青，但桂妮薇爾，這位號稱天下最美的女人，不僅擁有一位如此偉大的丈夫，還能與最強大，英俊，溫柔的騎士愛戀。
……這是多麽令人絕望的差距。
又是多麽令人嫉妒的命運啊。
……雖然那位女奴的容貌令王後天下最美的稱號產生了動搖……
但，但一個低賤之人！怎麽能與公主出身，如今貴為王後的桂妮薇爾相比！
侍女正胡思亂想著，亞瑟王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她差點一頭撞上國王寬闊結實的後背，這讓及時停住了腳步的少女羞澀的漲紅了臉。她連忙恪守禮儀的退後，然後聽見了國王的聲音響起，在對誰說話。
“當初你說你想要去廚房，我作為獎賞同意了你的請求……這是國王的命令，王後的命令你可以拒絕。”
侍女一下子明白了這是誰出現在了國王的面前——
真奇怪啊。
她心想。
為了王後心煩意亂的國王，在面對這個女奴時，語氣倒是意外的和氣。
“我不知道……”果然是那個女奴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聽起來似乎也在困惑之中，“我想去個能經常接近你的地方。可是廚房雖然能為你做飯，但是卻見不到你——如果在王後身邊的話，大概就能常常見到你了？”
亞瑟王：“……”
看著眼前這位眼睛明亮坦率的少女，國王一時之間居然有點無奈。
見他沒有說話，阿嬋便露出了低落的神色，“……你厭煩我麽？”
“當然不。”下意識就切換到了國王模式的亞瑟王開始努力疏通自己的子民，“你是一位可愛的姑娘。只是……只是好姑娘不該對有婦之夫投去太多註意。”
“那，”阿嬋眨了眨眼睛，“如果我在你遇見王後之前遇見你，你會愛上我嗎？”
如果亞瑟王說會，外星人立刻就能再扭轉一次時空。
但他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你會遇到其他更好，更年輕，更優秀的男人。”他頓了頓，笑道：“我已經老了。”
“不，”少女卻很倔強，“我只要你。”
“……”亞瑟王決定從她面前盡快脫身，他移開視線道：“我去跟王後說，讓你回去廚房。”
“不。”阿嬋拒絕了，“我已經決定要留在王後身邊了。”
亞瑟王：“……為什麽？”
但她沒有回答。
可她就算沒有回答，男人也能想得出是因為什麽——因為她認為在王後身邊，她就能常常見到他。
……但亞瑟王已經決定遠離王後了。
他正要說話，卻聽見她開口問道：“王，你如此尊重婚姻，那麽，婚姻是因為什麽而被締結的呢？”
她的表情充滿了天真的困惑，“是因為愛嗎？”
“……是的。”
“據說……婚姻是上帝所見證的，對嗎？”
“是的。”
“那麽，在神的面前承諾至死不渝之後，愛情就會永遠不變了嗎？”
亞瑟王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了。
“如果愛情變了的話，那要怎麽辦？就算已經不再愛了，也不能接受別的愛，以及去愛別人了嗎？”
“……婚姻不僅僅是感情，還有責任。”
“我不明白。”外星人有點糊塗了，“被背叛了不就應該分開嗎？明明已經不愛了，為什麽還要因為所謂的責任在一起？”
“陛下，”她頓了頓，詢問道，“你能愛我嗎？”
亞瑟王：“……”
而在亞瑟王身後，幾乎已經被遺忘的侍女，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聽見了什麽？！
上帝啊——
一個女奴，一個低賤的女奴，仗著還有那麽幾分姿色——說出這句並非真實的話語時，侍女不得不按住了自己的良心以免受到譴責——居然公然勾引國王！
還恬不知恥，毫無矜持的詢問他，能不能愛她！
能不能愛她！
瞧這是什麽鬼話！
國王才不會理她！他只愛著王後一人！他一定會公正無私的將她轟出王宮！沒錯，這樣毫無廉恥的人，會讓他做出懲罰的！
但出乎侍女意料的是，國王並沒有生氣。他反而有些無奈的，似乎感到有些棘手一般的嘆了口氣。
“騎士要忠誠，不能撒謊。”阿嬋緊緊的盯住了他，“所以你不能欺騙我，對不對？”
亞瑟王有些艱難的回答道：“……對。”
“你已經不愛王後了，是不是？”
“……是。”
侍女瞪大了眼睛。
但亞瑟王和阿嬋都沒有對她多加註意。
或者說，他們都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
亞瑟王也毫不在意她將他的話語傳出去。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而這些實話，都是桂妮薇爾自己所造成的後果。
他問心無愧。
“那既然如此，”阿嬋睜著一雙柔軟無邪的清亮眼眸，滿是期待的輕柔道，“你不能試著愛愛我嗎？”
亞瑟王很像是落荒而逃了。
當阿嬋跟侍女一起回到桂妮薇爾身邊時，她對著王後赤白著一張臉，覆述了一遍阿嬋與國王之間的對話。
阿嬋不躲不避的站在那，就那麽平靜的讓她說完。
桂妮薇爾的神色變得很古怪，時而蒼白，時而漲紅，時而憤怒，時而困惑。
她瞪向了阿嬋，呵斥道：“如果不是我的許可，你哪有接近國王的機會？如今倒是貪心妄想起來了！”
王後憤怒不已。
是，她是讓美貌的少女前去破壞國王的忠誠——
但這也破壞的太徹底了一點吧？！
那位正直的，完美的國王是怎麽了？！只不過是共度了一夜，他就已經不愛她了嗎？
桂妮薇爾不可置信的想到，這算是什麽仁義之王！這算是什麽高尚品行！？
更可氣的是這個女奴！
給了她一點甜頭，她居然就想蹬鼻子上臉！？
“有什麽問題嗎？”阿嬋卻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她歪了歪頭，看著王後道：“既然你愛著的人是蘭斯洛特，那麽國王就給我，不是很好嗎？”
“他是我的丈夫！”
“締結了婚姻的愛人才是丈夫。可是你的愛人不是蘭斯洛特嗎？所以你和國王應該找個時間離婚才對。”
“離——離婚！？”桂妮薇爾似乎被這個詞嚇到了。
“好奇怪啊。”阿嬋看著桂妮薇爾，眨了眨眼睛，“難道你從沒有想過離婚嗎？離婚之後，你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與你愛的蘭斯洛特在一起了嗎？”
“……你懂什麽！我是卡米雷亞德國王，雷奧道格雷的女兒！”
“所以是有政治聯姻的成分？”
“而且教廷根本不會允許離婚！”
“除非抓住你跟蘭斯洛特在一起的通奸證據？”
“你……”
“王後，既然你不愛國王，只是想要維持夫妻關系的話，我也並不需要妻子這種名分，不如你幫幫我吧。”
桂妮薇爾簡直不可置信，一個女奴，就算已經被赦免為了平民，又怎麽敢跟她談條件？
“因為亞瑟王會保護我的。他絕不會讓我被處死——尤其是死在你的手上。”像是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了她在想什麽，阿嬋露出了有恃無恐的笑容。
她進一步的威脅道：“而且，如果你不幫助我拿下國王的話，我就去找你的蘭斯洛特。”
“王後，”阿嬋微笑著問道，“你覺得蘭斯洛特騎士會比國王更堅定，還是更容易動搖呢？”
這是一件說不準的事情。
因為愛情原本就不是一件經得起考驗的東西。
桂妮薇爾沈默了起來。
美麗的女人對於其他美麗的女人，總是更加敏感和更有敵意。
自在宮廷中第一次看見阿嬋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威脅——可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後，感覺自己受到了一位女奴的威脅？
這樣的事情，說出去只是讓人恥笑而已。
她便什麽都沒說的壓在了心裏。
此刻阿嬋正面向她提出了挑戰，桂妮薇爾抿緊了嘴唇，開始認真的審視起她所能帶來的威脅。
最終她不得不承認，她不能肯定蘭斯洛特一定可以抵擋這個少女的誘惑。
……因為，蘭斯洛特，即便他是因為愛她……但不可否認的是，他輕易的就背叛了國王。
……這讓她如何能夠相信他的忠誠？
這讓她如何自信，如果出現一個比她更美和更加善解人意的少女時，他不會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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