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讓我覺得生命有多麽美好。作為國王, 我本應該非常希望能留住生命, 但你毀掉了我生命的意義。】【你並不愛我。時至今日, 我已經非常清楚這件事情。我沒有那麽沒有尊嚴，即便如此，依然還會全心全意的愛你。】【但你不需要害怕，盡管戰爭即將爆發，我依然會誓死保護你。】【事到如今我還愛著你。】

【沒有人會想到, 到現在我仍然還愛著你。】①在半夢半醒的微妙間刻裏，亞瑟王想起了, 在他最終奔赴戰場前所做的事情。

當他得知桂妮薇爾逃離宮廷, 藏身在修道院中的時候，被背叛的憤怒令他想要將她抓住, 並綁在絞刑架上活活燒死。但在憤怒消散後, 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那純凈無瑕的面容，以及那道懵懂天真，掃過他生命的目光。

梅林預言過她會為他帶來不幸，但那時又有誰會放在心上？

初戀總是令人頭腦發熱。

而最終他在空無一人的皇宮中默默思念著, 所有曾在這裏與他歡笑的朋友。

這裏曾經坐滿了志同道合的圓桌騎士，他們都為了正義而戰。

這是成就光榮的一群人，亞瑟將自己, 以及自己的騎士們，視為所有美德和正義的守護者。

他們要在這個新的時代裏，創造美好的開端。

並要以身作則, 為人民指引方向。

他原以為他正盡力與自己的同伴們一起，將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麗。但結果只是因為他的雙眼模糊，才看不見自己子民的獸性。

如今，他向最強大的圓桌騎士發起攻擊。而蘭斯洛特也毫不猶豫的，殺死了很多的騎士。

那裏曾經有許多他與之一起戰鬥過的同伴，就像高文。

然後莫德雷德也起兵造反。

貝德維爾說，吾王，您曾經如此愛護追隨著您的騎士，盡管如今他們已經跟在莫德雷德身後，但您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樣，將他們征服。

亞瑟王卻沈默了很久，才回答道：“與我的子民和騎士作戰必遭天譴。與自己子民為敵的國王，就是在與自己為敵。我的騎士，我曾受到他們的愛戴，將他們擊敗，我的死期也將一樣到來。”

整個國王，都將傾覆。

他心裏這麽想著，最後對貝德維爾說：“但我們還是會去的，貝德維爾。”②圓桌騎士，曾經是世界強大的象征，但如今已經不覆存在。

盡管梅林說他最終一定會再次統治整個王國，但亞瑟心裏卻很清楚，他所創造的國度，已經讓他自己毀滅了。

而他眼前最終所出現的身影，仍然還是在修道院中，聽聞他到來之後，跪伏在他的腳邊，因羞愧和畏懼，瑟瑟發抖，不敢擡頭的女子。

她那畏縮卑微的模樣，和亞瑟記憶中，那明艷驕傲的面容，相差甚遠。

也令他更加的感到悲哀。

他閉上了眼睛，艱難的喘了一口氣。

之前他命令貝德維爾將他的神劍投入湖中，但他兩次都沒有照辦。

這是亞瑟王命令他前往的第三次。

但這一次，先回到他身邊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少女。

不……

當她摘下那遮蔽了容貌的鬥篷之後，亞瑟王才發現，那並不是“陌生”的少女。

他見過她，認識她。

在宮廷之中，剛剛傳出了桂妮薇爾和蘭斯洛特的流言之時，這位少女從遙遠的東方，被人當做俘虜獻入他的王宮。

這世上，總有很多事情是沒有道理，不講道理的。

比如說愛情。

蘭斯洛特和亞瑟王，到底哪一個更加高貴？

在不列顛，人們都說，即便蘭斯洛特是最強大的圓桌騎士，亞瑟王也要比蘭斯洛特高貴一百倍。

可即便如此，王後卻願意為了英俊非凡的騎士，而傷害那位偉大的國王。

這又有什麽道理可言呢？

無論是武藝，美貌，還是風度，亞瑟王都是無可指責的。

誰也無法理解，為什麽王後卻沒有愛上她原本最該愛上的男人。

當宮廷之中傳出了王後愛上蘭斯洛特的流言，侍女和護衛們都嚇得蒼白了臉。

但誰也不敢去告訴他們的王。

他們高貴的，虔誠的王。他恪守信義，不聽詆毀，也不信流言。在沒有證據的時候，他全心全意的信任著自己的妻子，與自己最寵愛的騎士。

誰能凝望著那雙如此清澈純潔的綠色眼眸，告訴他這樣骯臟汙穢的醜事？

當流言甚囂塵上之時，亞瑟王卻在柔軟的天鵝絨床上艱難的醒來。

他熱愛與騎士共飲，酒量甚好，又不是酗酒之人，如昨天那樣能夠喝到酩酊大醉實在少見。而更為罕見的是，當他宿醉醒來，身邊被他的臂彎所擁在懷中的少女，卻並非是自己的妻子，桂妮薇爾。

亞瑟王怔楞著想了起來，這少女是新近臣服的領主所敬獻的女奴。

她有著與這片大陸上的人們截然不同的美麗。

她的皮膚白皙細膩如同瑩潤的象牙，她的頭發烏黑柔順，如同精致華貴的絲綢。

她的容顏令人們議論紛紛，不明白那雙淺茶色的眼眸有何魅力，卻仿佛像是施展著魔法一樣，令人無法移開視線，而那張和不列顛人全然不同的五官長相，為何卻會顯得比桂妮薇爾還要奪目。

亞瑟王對她有印象。

當她來到卡梅洛特的時候，他曾見到她穿過鮮花繁茂的回廊，在陽光之下，她身上閃爍著跳躍的光影，要比五月的鮮花更美。

陽光照亮她時令人目眩神迷，而陰影將她的面容籠罩時，更讓人心悸難忍。

即便她一直低垂著頭顱，顯得溫順安靜，但一個驚鴻掠影的照面，就足以讓人印象深刻。

——安置她是桂妮薇爾的職責，如今，她怎麽會出現在國王的床上？

亞瑟王僵硬的收回了抱在她腰肢上的手。

她的肌膚柔軟豐潤，溫暖動人。閉上雙眼的姿態溫柔而纖弱，她的睫毛纖長，帶著令人憐愛的柔美。側臉的神態看起來如此恬靜而脆弱。

而他松開懷抱之時，蜷縮在床邊的少女敏感的顫了顫那蝴蝶羽翼一般的睫毛，睜開了那雙宛若大雨過後，氤氳著霧氣的水潤眼眸。

少女柔軟的輕喚道：“王……”

她凝望著亞瑟王那張俊美而面無表情的臉——他的美貌在此時統統化作了強大的威壓，顯得如此冷漠，高傲，而又沈默寡言，不近人情。

“是誰讓你膽敢躺在國王與王後的床上？”

“……”少女臉上的光彩微微斂去了。她露出了蒼白無措的神色，在遲疑了片刻後，她垂下了眼眸，低聲道：“是我仰慕王的威儀。”

王十分憤怒。

因為她讓他背叛了自己的王後。

美艷的少女被派去廚房。她穿上粗布麻衣，掩去了傾國傾城的美貌，在竈臺邊勞累。

沒有高貴的身份將她保護，她身上承擔著太多太多的嫉妒和惡意。

當有一天，亞瑟王在深夜突然為自己的怒火感到了一絲擔憂，後悔是否太過嚴厲之時。他獨自一人前往廚房，看見纖細的少女蜷縮在爐火旁，宛若一只剛剛出生，便離開了母親的幼鹿一般楚楚可憐。

她白皙嬌艷的臉龐上沾染著黑色的爐灰，但看起來那並不是無意沾染的——少女小心而緊張的掩飾起了自己的美麗，這是很聰明，也很無奈的做法。

可即便如此，她穿著灰撲撲的簡陋衣裙，也要比許多穿著絲綢華服的貴族少女來得更加風情搖曳。

這是一種對美麗的嘲弄。

無論是她費心想要掩飾的行為，還是她即便進行了偽裝，卻依然難以淹沒於人群中的模樣。

王沈默的站定在了她的身旁。過了許久，才將她叫醒。

“你得到的懲罰已經足夠了。離開我的王宮，從此之後，永遠也不要再回來。”

後來他才知道，那天晚上，她之所以會出現在他的身邊，是因為桂妮薇爾的命令。

現在想想，也許他的王後，天真驕縱的認為，只要自己的丈夫先破壞了婚姻的誓約，就無法再對她與蘭斯洛特的事情，理直氣壯的譴責。

她是對的。

忠誠從王的身上先行崩潰。於是就像病毒那般開始蔓延。

“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亞瑟王虛弱而疲憊的問道。

而少女伸手，如同母親，又如同妻子那樣，為他拭去了臉上的臟汙。

這樣的行為原本是一種僭越。因為能夠觸碰國王的女人，只有王後。

但他已經快要死去了。

而他也已經沒有了王後。

更何況，連桂妮薇爾的背叛，他都已經原諒了，又怎麽會因為少女的溫柔的舉動而動怒。

“……你是為我而來嗎？”

“是的。”

“那個時候，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是王後的命令？”

少女頓了一下，“宮廷中那麽多，關於王後與蘭斯洛特騎士的流言，那時候，吾王你信過嗎？”

亞瑟王疲憊的嘆了口氣。

“沒有證據，就是毀謗。賢明的君王，不會聽信讒言。即便是事實，但在王的寵愛和信任之中，王後與蘭斯洛特騎士的名譽，不可動搖。”

少女的聲音非常平靜，卻讓亞瑟王露出了苦笑，“英明的君主應當讓子民信賴。可是我卻沒有讓你相信。”

“並非如此。”她擦試完了他的面容，然後將視線落在了被莫德雷德貫穿的傷口之上。

少女輕柔道：“我知道我說出的話語，你會親自證實真相。可是我不想讓你感到痛苦。因為只要調查王後的命令和蹤跡，就能很輕易地發現她與蘭斯洛特幽會的痕跡。而且……吾王，我是有意想要報覆你的。當我說出了謊言之後，當你將我發配到廚房之後，我便一直在心中小小得意，英明神武的亞瑟王也會被我欺騙，當他得知我是無辜的之後，會露出怎樣的神色呢？高尚而正直的騎士王一定會向我誠摯的道歉。比起一個國王的道歉，我得到的懲罰又算什麽呢？”

她的語氣中露出了得意和輕快的驕傲，卻讓亞瑟王啞然失笑於她的天真無邪。

“所以，你是在我臨死之前，準備向我討要那一聲道歉而來的嗎？”

“不。”少女卻道：“我是為向你道歉而來。”

“我是，為了證明你的無辜而來。”

“那天晚上，什麽都沒有發生。因為你一直在喊著王後的名字。我不能與不想與我結合之人結合，所以我只是在一旁照顧著你。”

“半夜的時候，你迷迷糊糊的醒來，問我為什麽跪在地上，趴在床邊。我說，因為那是國王和王後的床榻。”

“王你卻拽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拉了上去。你對我說，國王的一切，都是為了臣民所有。這世上沒有國王能睡，而國王的子民不能睡的床。”

“然後，你就又醉了過去。”

“所以，我只是想說，王你是一位偉大的王。你的忠誠，純潔，和無辜，都毫無瑕疵。無論是怎樣汙穢的事情，那都與你沒有關系。”

“為了表達我的歉意……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情。”

亞瑟王呆怔的聽著她的話。

在原本以為自己身邊，只有貝德維爾一個人忠貞不二，在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毀滅了自己的所有臣民之時。

又有一人對他說，您是我的國王。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少女便俯下身來，輕輕的吻了吻他的唇角。

“……我希望能給你一個，所有的一切都能夠重新開始的機會。”

“如果這一次，你還能再遇見我。請對我更好一點吧。我的君王。”

當外星人扭轉了整個時空的流向。亞瑟王猛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完好無損，毫無傷痛。

他從虛弱至極的瀕死之中，回到了精力充沛的鼎盛之時。

他發現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城堡之中，來來往往的許多仆人都朝他恭恭敬敬的行禮。他瞧見他們手中都舉著豐盛的美食和好酒，因而有些恍惚的問道：“你們要去哪裏？”

“陛下，”那仆人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但還是回答了他，“今天是比武大會後，為優勝者召開的宴會呀。”

“……比武大會後？”他這一生召開過的比武大會實在是太多了。但聯想到那名為阿嬋的少女，他便猛地驚醒了過來，“王後在哪裏？”

“王後似乎……在後花園裏。”

亞瑟王轉身離去。

他心中激蕩著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這個念頭催促著他，去桂妮薇爾的身邊證實什麽。

當他步入花園，遠遠地就瞧見王後身旁的兩位侍女守在涼亭的門口，瞧見他靠近，一個侍女慌張的就要去通報。

然而當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後，她便雙腿一軟的癱倒在地，動彈不得了。

他順利的靠近了涼亭，聽見了桂妮薇爾的聲音。

他原本還以為她在與蘭斯洛特幽會，但此刻聽起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你應該也很清楚，你是長得很美的。如果爬上亞瑟王的床，未必不能得到他的寵愛。雖然你只是一位女奴，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但國王的情人，不也比女奴要高貴多了麽？”

“等會兒的宴會上，我會將王灌醉。當男人醉得不省人事之後，該怎麽擺布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說對嗎？阿嬋？”

亞瑟王的腳步停在了涼亭外，那繁茂的灌木花叢後。他能聽見裏面的聲音，卻沒有人能看見他的身影。

大約是因為有自己的仆人在外望風，桂妮薇爾的聲音非常自信，絲毫沒有收斂。

然後，亞瑟王聽見了那個，在他瀕死之時，來到了他的身邊，並以神奇的力量扭轉了一切的少女，那悅耳的聲音。

“王後，”她聲音溫柔的述說著一個事實，像是一種勸誡，“吾王非常愛你。”

“是嗎？”桂妮薇爾卻用一種不以為然的語氣說道：“你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是什麽樣子的嗎？當我和蘭斯洛特出現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顯得那麽冷漠，高傲，毫無熱情。不像我的蘭斯洛特……我渴望溫暖和豐富多彩的生活，但亞瑟王，他身邊那種純潔，嚴肅，完美的空氣，會讓我窒息而死！③人人都說他完美而無可指摘，但你不覺得……這種毫無瑕疵的聖人，有時候，有點讓人惡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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