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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卿本佳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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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依照慣例,元宵節是聖上與民同樂的日子,皇城內宮前的幾條大街旁早早站滿了禁軍。幾聲炮響,車輦魚貫而出,領頭者金盔金甲,手持丈二鐵槍,胯下白馬神駿非常,正是朝中大將軍明宗越!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按官職大小依次而行,隨之是皇室宗親王侯、太子殿下,然後是內宮嬪妃,最後則是當今皇帝禦駕巡城,安撫軍民。

天朗日清,暖陽當空。這樣一個好天氣,似乎也讓沈寂許久的京城沾上了一份喜慶之意。寶馬香車絡繹不絕,珠環翠繞笑語喧嘩,平民百姓們手挑花燈,夾道相迎,一派普天同樂之象。

明將軍一身戎裝,神威凜凜,金盔遮住了他大半面目,只露出一對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掃視著周圍的禁衛。

在即將趕往泰山赴暗器王的戰約之前,他必須將離京之後的所有事情進行周詳考慮,決不允許稍有差池。

這兩個多月以來,在泰親王不露聲色的暗中調度下,禁衛中當年隨明將軍揮軍北上、平定四海的官兵皆被調換,更有幾名泰親王親信將領負責京師幾處戰略要地,僅此一項,就足可保證泰親王在即將到來的劇變中立於不敗之地。

只是泰親王根本想不到,這一切早已在明將軍的意料之中,若非如此,又怎能誘其謀反,從而一舉滅之?

明將軍暗自沈思,心頭忽生感應,策騎緩行,回頭望去,只見太子與內宮總管葛公公正在低頭交談。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乃是一身華服、騎在一匹黃馬上的泰親王。太子與葛公公並未擡頭,而泰親王則對明將軍遙遙揮手,面上擺出一副笑容。

明將軍微微一凜。三日前他就得到通報,泰親王深夜入宮面聖,與皇上秘密商議了近兩個時辰,不知又有何陰謀。葛公公最得皇上信任,此事絕瞞不住他,但太子府並未派人及時給將軍府通報消息,這一點已令他生疑。何況剛才感應到的那兩道凝視自己脊背的目光,分明正是太子與葛公公的,可他們為何要故意避開自己的視線?這又意味著什麽?

雖然明將軍在泰親王府中安插有內應,但也僅僅能從其人馬調動中瞧出他幾日內必有異動,無法清楚地了然泰親王的具體計劃,一切只能隨機應變。

太子禦師管平定計,將軍府總管水知寒坐鎮、再加上四大家族暗中牽制禦泠堂,按理說事情本已是萬無一失。但明將軍此刻仍覺得不能完全放心,至少太子府的態度暧昧難明。或許這一場看似兩利的“合作”絕非表面上那麽簡單。對於京師中最為勢弱的太子一系來說,如果能在除掉泰親王的同時削減將軍府的實力,這才是最好的結果!以管平的謀略,此點不可不防。

明將軍心中思索,已有定計。他還留下了一枚足可左右全局的棋子,早在兩個月前就已安排妥當,這一點甚至連水知寒亦不知情。

此刻,明將軍喚來一名心腹士兵,從懷中取出一物交給他,低低命令幾句,然後遙遙對禦駕方向欠身一禮,一聲長嘯,打馬揚鞭往城外沖去。

“砰”的幾聲巨響傳來,幾朵煙花升上半空,並即刻炸開。周圍官兵百姓齊呼萬歲,聲震雲霄。

已然出城的明將軍並未停馬,只是那被金盔掩住的唇邊露出冷冷一笑。他知道,隨著自己離開京師前往泰山,那股潛藏著的暗流,將在這看似繁華錦繡的城池背後,澎湃洶湧起來。

※※※

午後,駱清幽獨坐窗前,望著墻頭那一簇濃綠若碧的迎春花。欲放的花苞正在風中輕輕顫抖,一如她昨夜撫簫送別林青的心情。

她沒有勸阻林青,並不代表不為他擔心,昨夜放下玉簫的一刻,駱清幽忽然覺得無比疲倦。早在意料之中的離別,到頭來竟依然有始料不及的傷感。當年匆匆一別,六年後才重又相見,這一次又會如何呢?這韶華,究竟可以揮霍幾個“六年”?

熟讀詩書、身懷絕技的駱清幽,或許比那些目不識丁、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得幸運,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有了更多的責任。有時她甚至想,做一個平凡女子,相夫教子的一生,未必不比現在的日子更快樂。至少,當她敏感地從林青時而閃爍的目光中看出一份欲說還休的感情時,自己可以拋棄一切驕傲和矜持,釋放心底深處的那份溫柔,小鳥依人般依偎進他的懷裏,努力去掌握那一份幸福!

“我不必給他留話。因為我想說的,她都知道……”想到林青昨夜臨別前對小弦說的最後一句話,一抹苦澀的笑意浮上駱清幽的嘴角。

是的,他想說的話她都知道,可是,她的心事,他又知道多少呢?

“傲雪難陪,履劍千江水。欺霜無伴,撫鞍萬屏山。”曾經走遍千山萬水尋找他,矜傲的詞句還刻在腦海中,那份心緒卻似已有了微妙的變化:此戰,如果林青敗給明將軍,她會放下一切,好好守住他,讓自己做他身邊不離不棄的小女人。但,若是林青勝了這一場決戰呢?她卻是否願做他那傲視天下身影後的點綴?做他頭頂閃耀光環上的一顆明珠?

或許,這才是自己意欲阻止林青挑戰明將軍的真正目的吧!

※※※

輕輕的腳步聲在“無想小築”前停下,打斷了駱清幽的浮想。何其狂的聲音幽幽傳來:“明將軍前腳離京,泰親王便借元宵節之名大宴,請皇上、太子與一眾文武今晚去泰親王府上赴宴。皇上、太子與水知寒皆借故婉拒,我與你自然也不會去,但大多官員都不敢得罪泰親王。聽說泰親王還特意從天南海北請來數個戲班,依我看這裏面大有文章,那些戲子恐怕都是在江湖上搜羅的高手,或許今晚泰親王就要行動!”

駱清幽沈吟道:“簡公子赴宴麽?”

何其狂道:“水鄉主傳訊說,潛入京師的四大家族弟子皆已暗中布置好,卻並未發現禦泠堂有何異動,而簡歌這幾日借口給亡母做法事超度,閉門不見外人,還請來了一幫和尚念經說法,依我看多半是為了掩飾無念九僧的身份,我這就去清秋院邀上郭亂雲,然後一起去簡府探望,倒要看看簡歌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駱清幽一怔,何其狂又笑道:“以往逢年過節,亂雲公子也還罷了,我與簡公子都喜愛熱鬧,均要出席許多宴會,今年豈可例外?嘿嘿,新春佳節,三大公子不妨聚會一下……”

駱清幽一想也有道理,何況她知道何其狂的性子,勸也勸不住的,只是低聲一嘆:“你小心一些,最好置身於這場是非之外。”

何其狂一哂:“你放心,愚大師不是答應清兒姑娘放過簡歌麽?我自不會與他撕破臉皮。”說罷又補充道,“對了,水鄉主今早去聯絡同門,臨行前請你這幾日照顧清兒姑娘,看來暫時也不會回白露院了。”言罷飄然離去。

駱清幽想到水秀之死,心中如墜鉛石。她與水秀並稱京師雙姝,雖交往不多,偶爾琴簫合奏,曲通心音,暗暗引為知己。若非怕引起京中勢力的爭鬥,定要找簡歌討回公道!愚大師雖答應水柔清五年之內不殺簡歌,但若在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的混戰中,自然決不會對簡歌容情。不過禦泠堂目的不明,如果簡歌全力支持太子,四大家族亦不敢貿然開戰,以免引起局勢混亂。事到如今,自己也只有好好對待水柔清,以慰水秀在天之靈。

正沈思間,小弦抱著扶搖敲門而入,怯怯地道:“駱姑姑,你幾天都沒有出門了,今天是元宵節,我們要不要出去看花燈?”原來小弦聽到城中煙火齊鳴,再也按捺不住,硬著頭皮來找駱清幽。

駱清幽笑道:“我們在後花園裏自己做花燈好不好?”

小弦眨眨眼睛:“我看駱姑姑這幾天似乎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吧。”

駱清幽微怔:“我哪兒有心情不好,你可不要亂說話。”她這幾日足不出戶,看似不願惹起事端,真正的原因卻只為避開林青,卻連小弦都瞧出她心緒不佳,不由暗自嘆息一聲。看到小弦滿臉期待,又想起水秀遺孤,心頭一軟,微微笑道:“也好,我們叫上清兒一起去。”

小弦心中一跳,雖然有些怕見到水柔清,又想借機與她說些話兒,當下忐忑不安地隨駱清幽一道,去找水柔清。

※※※

水柔清這些日子沈默寡言,有時溫柔鄉主水柔梳於百忙中抽空陪她,水柔清也僅是向其討教武功,沒有多餘的言語。只因這心性倔強的小女孩已決意親手替父母報仇,自知以往學藝雜而不精,此刻便開始發奮苦練。京城裏雖是熱鬧無比,對她卻似乎沒有絲毫影響。

此刻,她勉強隨駱清幽出門,依然滿臉嚴肅,更是看也不看小弦一眼。

三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大致逛了一圈後已是傍晚時分,盛大的巡行儀式已然結束,人潮漸散。街頭賣藝者、各式小商販大多早早收攤,不虞生事,居民亦是行色匆匆,急於歸家。反倒是來往巡查的禁軍人數遠遠多於百姓,令喜慶的節日中生出一份沈凝的氣氛。

駱清幽以輕紗掩面,隨口指點景物,小弦與水柔清左右相隨。小弦見城中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熱鬧,已是興趣大減,偶爾偷眼望去,只見水柔清垂頭斂目,眉頭輕鎖,對周圍景色視如不見,也不知是在懷念父母,還是琢磨著武功上的什麽難題,偶然只與駱清幽對答,對自己卻根本不予理睬,心下更覺沮喪。

恰好看到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正在收攤,小弦想到自己懷中還有幾錢銀子,興奮地道:“駱姑姑,我請你們吃糖葫蘆。”轉頭對那小販招呼道,“給我來三串大的。”一串交給駱清幽,一串遞給水柔清。

水柔清卻不接,搖頭冷冷道:“我不吃。”

小弦好不容易聽水柔清開口,咬了一口糖葫蘆,裝腔作勢地嘖嘖而讚:“清兒,這糖葫蘆真好吃,你可不要後悔……”

小弦話音未落,水柔清哼了一聲:“清兒是你叫得的麽?”

小弦一窒,半句話夾著冷凜的空氣全都吞回肚中,糖葫蘆幾乎卡在喉嚨裏,只覺滿腹委屈不知向誰訴說。更可氣的是,水柔清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他一眼,不屑之意更令他難以接受。

其實水柔清四歲時水秀就離開鳴佩峰入京,她甚至已記不清母親的相貌,但那份血濃於水的親情一直藏於心中,本以為這次可以到京師與之相會,早在想象中無數次勾勒過母女重逢的情形,誰知又再聞噩耗……而目前自己又並無能力找簡歌報仇,只好把一腔憤怨都發洩在小弦身上。

駱清幽見勢不妙,正要岔開話題,旁邊閃過一人,拱手一笑:“駱才女好啊。嘿嘿,‘清幽之雅’冠絕京師,在別人眼中,大家都當駱才女是不食五谷雜糧的仙子,想不到竟還有吃糖葫蘆的興致。”

只見來者一身藍袍便服,不是別人,正是刑部總管、關雎門主洪修羅。這番看似恭維的話,暗中卻有一絲諷剌之意。恐怕因自己在清秋院大會中未能排名京師六絕而心生不忿。

駱清幽心頭暗凜,昔日京師神留門分為關雎、黍離、蒹葭三派,千年來明爭暗鬥,表面安然共處,暗中卻彼此掣肘。若無要事,洪修羅必不會找上自己。

她表面不動聲色,微微一笑:“人皆有兩面,又豈獨清幽?似堂堂刑部總管剛剛陪禦駕巡城,立刻又更衣私訪,與清幽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洪修羅一時語塞,仰天打了個哈哈,目光移到小弦身上:“許少俠過年好啊。啊,這位小姑娘是何人,洪修羅這廂有禮了。”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分別給兩人遞來一封紅包。

小弦看著那紅包,一時不知該接還是不接。水柔清自然不會洩露身份,漠然道:“素昧平生,小女子受之有愧。”她雖是第一次見洪修羅,但聽到“洪總管”三字,自然已知他身份,想到母親之死與高德言有極大關聯,這一切多半是出於泰親王的授意,對洪修羅自然是不假辭色。

洪修羅面上有些掛不住:“好一個伶俐的小姑娘,大叔可不敢難為你。裏面不過是幾兩銀子,許少俠務請收下。”

小弦見水柔清不收,心想自己可不能“輸”給她。靈機一動:“為什麽不給駱姑姑,那我也不要。”過年都是小孩子討紅包,他此刻卻拿駱清幽來做擋箭牌,令駱清幽哭笑不得。不過她看到洪修羅早早準備好兩封紅包,顯然有備而來,此次相遇絕非巧合。

果然洪修羅呵呵一笑:“駱才女自然也有份。”他言罷,從懷裏摸出一張大紅請柬,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駱清幽:“今夜乃元宵佳節,八千歲誠邀駱掌門去王府赴宴。

駱清幽側身不接:“小妹今晚另有要事,無法分身,還請洪兄轉告八千歲。”

洪修羅卻並不收回請柬,淡然道:“任何宴會若無駱才女到場,無疑會失色不少。八千歲本要親自相請,奈何諸事纏身,只好命在下前來。我素知駱才女不喜熱鬧,只不過八千歲特意吩咐過,一定要請到駱才女。務必請看在我的面子上,駱才女莫讓我為難……”

駱清幽毫不客氣地打斷洪修羅:“小妹與洪兄似乎並無太深的交情,這份面子可擔待不起。”洪修羅緩緩道:“卻不知駱才女給不給八千歲面子?”

駱清幽漠然道:“煩請洪兄轉告八千歲,小妹改日必定登門謝罪。”

洪修羅嘿嘿一笑:“既然如此,王命在身,洪某只好得罪了。”他慢慢將請柬放入懷中,退開半步,雙手攏起縮入袖中,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駱清幽俏臉生寒,盯住洪修羅攏在袍中的手,冷笑一聲:“卻不知洪兄想如何得罪?”洪修羅不動聲色:“駱才女若是現在改變主意,洪某自然不敢稍有冒犯。”隨著他的說話聲,周圍房舍巷道邊已悄悄閃出幾條黑影,分別堵在駱清幽的退路上。

駱清幽認出右首黑影正是刑部五捕中的左飛霆,心中暗驚。今日刑部實力盡出,竟然不惜一戰。洪修羅決不會這麽大的膽子,定是奉了泰親王的命令。

要知駱清幽雖無官職,卻可謂是京師中極有影響力的人物。泰親王挾她在手可令各方勢力投鼠忌器。由此看來,恐怕他謀反在即,所以才不惜兵戎想見。

刑部五捕分別是:郭滄海、左飛霆、餘收言、齊百川和餘收言與高德言。除了餘收言擊殺貪官魯秋道後遠遁江湖,高德言死與小弦之手外,餘下三人都已在場。郭滄海與左,左飛霆與右,齊百川則守在後退之路,加上洪修羅在前,務令駱清幽不能脫身。

駱清幽吸一口氣,把小弦與水柔清擋在身後,淡然到:“原來洪兄縱然除了官服,也不忘擺出刑部總管的架子。”洪修羅聽到駱清幽的諷刺之語,臉上微紅,長聲嘆道:“洪某也是迫不得已,駱才女當知我的難處。”他的臉上雖有些歉意,神情卻仍然陰森無比。

駱清幽急尋思應變之計:她深知一入泰王府,便絕難脫身,而洪修羅有備而來,硬拼也無把握。單憑洪修羅一人並不足畏懼,加上刑部三捕自己就落下風,或能勉強自保,卻無法照應到小弦與水柔清。但洪修羅縱然身為刑部總管,畢竟不能只手遮天,公然拿人,只要引起京師其他勢力的註意,便可借機脫身。

水柔清冷哼一聲,正要開口,卻聽駱清幽低聲道:“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要出手,伺機帶著小弦走……”

四大家族入京之事極其隱秘,刑部總管洪修羅雖然未必見過溫柔鄉的纏絲索法,但他見多識廣,為求慎重,駱清幽才特別囑咐水柔清,不要隨便暴露身份。

水柔清白了小弦一眼,默然點頭。小弦恨的咬牙切齒,自己也分不清這恨意是針對洪修羅,還是恨自己在這緊要關頭,竟要水柔清庇護。

良久,就聽駱清幽嘆道:“洪總管說的是,元宵佳節動手豈不大煞風景?小妹就隨你走一趟吧。”她又對小弦與水柔清吩咐道,“你們兩個先回白露院,不用等我。”方才,駱清幽留心觀察四周,見此地僻靜,行人無多,對方並不會顧忌,所以才決定用言語穩住洪修羅,好讓小弦與水柔清先行。

洪修羅自然猜出駱清幽的用意,呵呵一笑:“許少俠與這位姑娘也請一並去王府作客吧。”

水柔清遭逢大變,早非昔日蠻不講理的性子,心知硬拼不是善策,淡然道:“我們年紀還小,登不起王府這大雅之堂。”說罷拉起小弦就走。

洪修羅道:“既然如此,就讓郭捕頭送許少俠一程把。”

駱清幽知道郭捕頭名列刑部五捕之首,水柔清雖是溫柔鄉的嫡傳弟子,纏思索法已頗有火候,畢竟年齡太小,氣力不足,難以抵擋郭滄海那一對子母鋼環。雖然郭滄海未必敢加害小弦與水柔清,卻足可令他們不能及時回白露院報信。

駱清幽又豈會讓敵人得逞,跨前一步攔住郭滄海,左手輕攬秀發,右手已按在腰間玉簫上,眉頭微微一挑:“許少俠認得道路,不勞郭捕頭相送。”

郭滄海久聞駱清幽的兵器是簫中短劍。蒹葭門劍法名為“登韻”,暗合音律,配上飄逸靈動的“流音步法”,十分難纏,而蒹葭門內力喚作“愁凝眉”,功力越高,眉前煞氣越重。看駱清幽外貌如常,那兩道彎彎的娥眉卻已蹙緊,顯然已暗運內力,當下不敢硬闖,回頭看一眼洪修羅,待他號令。

洪修羅似是毫不介意的一揮手,郭滄海當即止步。

就聽洪修羅打聲呼哨,巷角邊一輛馬車緩緩駛來,他側身舉手相請:“駱才女上車。”言語間他趁機給一旁的左飛霆使個眼色,示意馬車一走,便立刻去追小弦與水柔清。

駱清幽卻並不登車:“既要赴宴,容我先行梳妝。”她自顧自取出一面小鏡,竟當街梳理秀發,途脂抹粉。

洪修羅怪道:“想不到堂堂駱才女,也要效此俗禮?”駱清幽嫣然一笑:“八千歲相請,豈可容顏不整?”其實她早就看破洪修羅的用意,此舉只不過是拖延時間,好讓兩個小孩子從容離去罷了。

洪修羅無奈苦笑,雖然他臨行前得到泰親王的密令,不論花任何代價也要請駱清幽入府。但洪修羅久涉官場,深知保身之道,明白能不起沖突自然最好,所以刑部總管加上三大名捕的實力遠勝孤身一人的蒹葭掌門,亦只好由她拖延。

此刻,雖在大廳廣眾之下,駱清幽卻無絲毫羞澀。她對眼前的刑部眾人視而不見,口中還斷斷續續哼起小曲。那旁若無人的神態不但沒有絲毫輕佻之感,反而更為其增添了幾分絕代風情,另在場諸人瞧的目瞪口呆。起初洪修羅還稍有些不耐,漸漸眼中亦流露出欣賞之色。

過了一炷香工夫,駱清幽估計小弦和水柔清已走遠,這才收鏡入懷。

看了馳名天下的才女梳妝打扮的一幕,洪修羅臉色不變,聲音卻亦出現一分少見的溫柔:“駱才女,請。”駱清幽作勢登車,卻又皺眉止步,“洪兄自己請回吧,小妹突然又不想去了。”洪修羅一驚,沈聲道:“駱才女何故出爾反爾?”

駱清幽眉間愁色更深,悠然道:“天底下最易變的,就是女人的心。洪總管審過那麽多女犯,莫非還不知這個道理麽?”

洪修羅臉上忽現青氣:“原來駱才女是調侃洪某人了。”駱清幽輕輕一笑:“大家都知道今晚鴻門宴的真正含義。既然洪總管非要迫小妹趟這渾水,小妹也只好稍稍調侃一下洪總管了。”

話音未落,洪修羅猛喝一聲,袖中右掌畫道弧線,往駱清幽肩頭拍來,他恐夜長夢多,意在速戰速決,心知駱清幽的功夫未必在自己之下,此舉已與偷襲無異。

京師三派都借《詩經》取名,武功皆出於典故,這一掌名為“君子好逑”,看似風寒露重,謙謙君子解移披於女子肩頭,招至中途化掌為爪,一旦被他擒住肩膀,立時便是分筋錯骨。

駱清幽早有防備,清叱一聲,足下穿花,衣裙迎風,飄然退開數步,並不硬接洪修羅這一招。正欲借力脫身,忽覺身後風起,無暇思索,右手疾探腰側,玉簫已擎於手中,反手掠出……

“叮”的一聲輕響,駱清幽的玉簫格住了郭滄海的鋼環,順勢上撩,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已離駱清幽眉間三寸。玉簫及時迎上,長劍不偏不倚的刺入簫管。

本來左飛霆趁機發劍,他亦怕傷及駱清幽,本只想以劍尖封住她穴道,只用了五成功力,不料長劍被玉簫鎖住,不但預留的諸多後招無以為繼,連長劍都無法脫出,微一錯愕間,駱清幽右手擰腕,長劍劍尖已被玉簫拗斷。

此招名為“在水中央”,乃是蒹葭門“登韻劍法”中最為精妙的一式。若想以巧勝拙,最講究出招的眼力、判斷、角度與時機。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只要玉簫稍遲半分,這猝不及防的一劍必將點在駱清幽的眉心上。

捕頭擒拿犯人並不講江湖規矩,彼此配合無間,互補破綻。聽到洪修羅一聲怒喝,刑部三捕已一擁而上,駱清幽才化解郭滄海與左飛霆之招,齊百川的右掌已將至她後心,齊百川出身華北金剛門,外門硬功少遇敵手,這一掌足以擊散駱清幽的護體神功。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駱清幽苗條的身影一扭一滑,如蝴蝶穿花般在掌風及體的瞬間脫出。齊百川本以為手到擒來,誰知眼前一花,一道劍光已疾如閃電般直刺胸前……

兼葭門的“流音步法”最擅長打亂對方的節奏,四人中齊百川武功最差,出手不免慢了一線,駱清幽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先以絕妙身法脫出對方包圍,手腕一抖,玉簫帶著半截劍尖擲向洪修羅面門,同時已抽出簫中短劍,反攻齊百川。

齊百川一招出手,力道用老,駱清幽這一劍蓄勢已久,他竟不及閃避。百忙中齊百川大喝一聲,左右雙掌一合,意欲夾住短劍,忽覺掌邊寒意沁膚;知道駱清幽簫中短劍絕非凡品,自己雖有一身橫練的外門功夫,一對肉掌卻如何抵得住?

然而此刻已難以變招,齊百川心中一橫,聚起全身內力,低頭朝駱清幽猛撞:他雖生得瘦削,這一撞卻勢不可書,激起風雷之聲,看來是欲與駱清幽拼個兩敗俱傷……

恰好郭滄海右手鋼環已至,擋在駱清幽短劍之上,而齊百川已撞至駱清幽身前。他方才為保性命,鐵頭功已運足十二成,一旦撞實,就算是石碑亦會被撞為兩截,何況是駱清幽那嬌柔的身子。無奈齊百川縱有憐香惜玉之意,亦收勢不及,郭滄海與左飛霆皆忍不住驚呼出聲。

兩人一觸即分,駱清幽的身體被撞飛,而齊百川餘勢未盡,在跨出兒步,撞在旁邊一堵高墻上。只聽“轟隆隆”一聲大響,土石飛揚,墻壁上竟被他的鐵頭功撞出一個大洞……

洪修羅接住駱清幽擲來的玉簫,大喝一聲:“哪裏走?”提氣縱躍而起,迎上半空中的駱清幽。只聽如鍋中炒豆般“劈劈啪啪”一陣脆響,玉簫與短劍連續十餘下碰擊,洪修羅一聲悶哼,落回地而,手中玉簫僅餘半截,一截衣袖亦被絞碎,而駱清幽輕盈地彈落在墻頭,微一踉蹌後立穩身形,斜睨著洪修羅輕輕一嘆:“此簫名為‘聞鶯’,陪我多年,想不到今日卻毀在洪兄手裏。”

她左肩衣衫已裂,露出自哲的肌膚,嘴角亦滲出幾縷血絲,但瞧她面上惋惜的神色,似乎對方剛才狂風暴雨般的攻擊根本未放在她眼裏,只是心痛玉簫而已。

隨著駱清幽說話,纖腰搖擺,一根散開的衣帶倏忽收回,姿態輕柔灑脫,仿佛臨高而舞,又何曾有半分受傷的模樣?

原來方才那千鈞一發之際,駱清幽腰間衣帶驀然彈起,在齊百川面上纏繞而過,借力打力將鐵頭功的勁道移開。看似齊百川結結實實地撞入駱清幽懷中,其實卻差了肉眼難辨的一絲距離。

她巧招疊出,虛實相間,總算擺脫刑部三捕之圍,本欲趁勢脫身,誰知仍被洪修羅纏住,雖迫退洪修羅的這一輪搶攻,但左肩亦被爪風所傷,幾乎提不起來。

齊百川搖搖晃見地扶墻站起,鐵頭並無損傷,左頰仁卻有一道寸許長的劇痛無比。方才他被駱清幽柔軟的衣帶掃過面門,竟如中鐵鞭,鼻中尚殘留著一縷幽香,此刻方知“繡鞭倚陌”的來歷。

五人兔起鶻落,乍合即分。事實上除了洪修羅全力出手外,刑部三捕皆留有餘力,不敢真的傷及駱清幽。無奈駱清幽變招極快,“登韻劍法”一出手就是攻敵必救,才迫使齊廳川不得不以命相搏。這番交手雖不過眨眼工夫,駱清幽、洪修羅與齊百川卻各受不同程度的輕傷,其中兇險之處實難盡述。

洪修羅啞聲怪笑:“不過是小小一管玉簫,泰親王府中要多少有多少,可任憑駱才女挑選。”駱清幽淡然一笑:“那些都是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小妹不敢被其汙手。”她居高臨下,註意到四周人影憧憧,恐怕都是刑部的伏兵。何況剛才洪修羅出手毫不留情,對自己勢在必得,以此判斷泰親工謀反已成定局,所以說話亦不客氣。她吸口氣定下心神,短劍橫胸,靜等對方再度出手。

洪修羅冷哼一聲,緩步上前:“既然駱才女敬酒不吃吃罰酒,洪某也只好再領教一下蒹葭門的絕技。郭大、左二、齊四給我掠陣,若是讓她跑了,八千歲面前可無法交代。”他的右臂不過是皮外之傷,而駱清幽的左肩受傷卻頗重,已不懼與之單打獨鬥。

洪修羅距離駱清幽所處高墻不過七八步之遙,卻走得極慢,每一步間都有明顯頓挫。起初出腳極重,第一步跨出地面石板皆裂,塵灰彌漫,留下一個大坑,第二步卻聲勢不覆,第三步又輕了一些,邁到第四步時腳印已淺淡若無……

此乃關雎門中秘傳“山重九勝”功法,腳印越淺內力越深,威力亦倍增。一如人處山谷中極目眺望,眼前雖有重巒疊嶂,然而那隱約於霧藹中的才是山峰的最高之處。

刑部總管洪修羅身經百戰,對敵經驗極其豐富。駱清幽雖搶占高處,但敵眾我寡,無法先行出擊,只好暗自調息,靜待洪修羅的腳印由淺至淡、由淡至無……然後,全力出手。

待洪修羅踏出第六步,腳印漸淡漸無,已至墻邊,下一步就將要沖天而起,全力搏殺駱清幽。

就在這一關頭,那堵墻突然無聲無息地裂開一個人形缺口。一人如閑庭信步般施然走出,出現在洪修羅面前:“洪兄好。”他的語氣沈靜,不帶絲毫張皇,仿佛只是穿過了一道門,然後對一個許久一不見的老友打了聲招呼。

洪修羅驀地一震,此人出現得不早不晚,正是“山重九勝”功法剛剛運足十成、欲罷不能之際。這蓄勢良久一擊的目標是頭頂上的駱清幽,一旦洪修羅騰身躍起,下盤破綻就全落在來人眼裏。

當下,洪修羅悶喝一聲,驟然疾轉小半個圈子,斜斜沖出,總算避開與來人正面相對。這一下迫得他把欲發未發的力道盡數收回,內力反撞,震得胸口隱隱作痛,喉間一腥,幾乎噴出一口血來,竟已受了不輕的內傷,澀聲道:“水知寒!”

只見來人一襲青衫,手撫長須,正是將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他此刻面無表情,眼神卻如電光般凜冽:“聽說泰親王府窖藏罰酒若幹,我也很想分一杯嘗嘗,不知洪兄意下如何?”這句話冷冰冰地出口,縱然他那名動天下的寒浸掌並未發出,已足令在場的刑部諸人膽戰心驚。

駱清幽輕舒一口氣,微笑道:“小妹不勝酒力,水總管來得正巧。”洪修羅面上的陰狠之色一閃而逝,哈哈大笑:“既然如此,還請總管同去見過八千歲。”水知寒長嘆一聲:“水某本有此意,奈何將軍已離京去泰山赴暗器王之約,將軍府中諸事繁多,分身無術啊……”

洪修羅強按怒意:“那麽水兄又怎麽有空來此?”水知寒呵呵一笑:“蒙泊國師遠道人京,水某特率‘星星漫天’前去迎接,無意間路過此處罷了。”“星星漫天”乃是鬼失驚手下二十四名弟子,皆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可謂是將軍府中最為神出鬼沒的力量。

洪修羅與郭滄海等人心中暗驚,只憑水知寒與駱清幽兩人,便足可匹敵刑部諸人,若再加上數名“星星漫天”,就算洪修羅身上無傷,亦全無勝機。

水知寒又擡頭望向駱清幽:“蒙泊國師曾借座大弟子宮滌塵之口評京師六絕,水某與駱姑娘都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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