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第零條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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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第零條人魚
無聊而乏味的世界裏，總有人因為活得太過安逸而試圖追逐非日常的生活。車水馬龍的街道，因高峰期而顯得擁擠的馬路，等待紅綠燈時的漠然神情，電車疾馳而過帶走的櫻花花瓣，在桌上跳躍的幾縷陽光，白紙上密密麻麻螞蟻似的字體，讓人厭倦的課程……
就是這樣平淡到沒有一絲起伏的生活，充斥著堀尾涼子的人生。
外人只看見了身為堀尾家大小姐的她外表的光鮮亮麗，殊不知其背後付出了常人所難以理解的代價，日覆一日重覆著枯燥乏味的家族繼承人的訓練自不用說，仿佛身心與靈魂都是屬於這個家族的。
出身於大家族的堀尾涼子，和所有的家族小姐一樣，嚴謹的家規自小就限制了她的一舉一動，小到餐桌禮儀，大到為人處世，家族內所有的人幾乎都是按照同一模板雕琢出來的“精品”。磨滅了個性，說是盡數往毫無思想的玩偶培養也不為過。
從嚴厲的爺爺到看似乖巧實則是笑臉虎的大伯，從懦弱的二伯到冷淡、漠不關心的父母，連帶著所有的子女都是一副流水線生產出來的模樣——吃飯時擡手拿筷子，完全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的姿勢，可想而知要經過多少年的訓練才能如此。
大約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堀尾涼子一個人端坐在書房裏練習書法。燥熱的夏季總是讓人難以忍受，在那個不興空調的房子裏，唯一的解暑方法是老套的“心靜自然涼”。而老爺子認為的能讓心靜下來的最好辦法就是練習書法。
所以在那一段學校放暑假的日子裏，堀尾涼子有一半的時候耗在桌子前練習書法。字跡是一天比一天好看、有勁，但是心中的灼熱感卻越來越盛，連帶著爬上來的氣溫，幾乎把她燒化掉。
如果這時候能像她的名字一樣就好了。
堀尾涼子這樣想著。
不過，她名字中的“涼”字並非“涼爽”的涼，而是“薄涼”的涼，這是身為父親的他親口對她說的話——是了，反正他與母親的結合也不過是兩個大家族的安排，並非出自本人意願，別談愛情了，就是能在一個屋檐下和平共處也已然是天賜的獎賞了。於是，連帶著作為女兒的堀尾涼子，也如其名字一般生了個薄涼的性格。
有時自嘲地想想，少了父母的管束也並不是什麽壞事。只是偶爾，在街上看見將開懷的笑容掛在臉上的一家三口，心中仍然會湧出無邊的落寞。堀尾涼子知道，這樣的落寞是無法用任何東西來填補的。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額頭上的汗珠往外冒。終於在心底火氣爆發出來的那一刻，忍無可忍地摔了手中的毛筆，第一次毫無顧忌地躺在榻榻米上閉眼喘氣。
睜開眼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只高價買來卻成天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和它黑漆漆的眼睛對視的時候，她仿佛看見了自己那對自由的渴望和向往。像是被什麽魔力牽引一般，堀尾涼子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金絲雀的籠子。
展翅而飛的金絲雀，身姿美得如同世間最艷麗的花，而那決絕的姿態更讓堀尾涼子想起了被推下懸崖後為博一線生機而拼命飛翔的、稚嫩無比的鷹。
堀尾涼子無端地羨慕起金絲雀有那麽一雙翅膀，能帶它去更高更遠的地方，而堀尾涼子註定只能一生都耗在家族裏，做光鮮亮麗的堀尾家族繼承人，也就是大伯的傀儡——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二伯兒子早夭，至今沒有再生。而堀尾涼子是堀尾家的大小姐，自然是最合理的繼承人。
只是大伯這個笑面虎又怎麽會放過她？堀尾涼子心裏清楚，大伯雖然一直在悉心培養她，但是也不過是讓她日後更容易掌控而已。
擅自放走金絲雀的行為引來了那一日沒有晚飯吃並且要跪一晚上的懲罰，她的父母都視而不見，只有大伯送來了幾個壽司。次日清晨，當堀尾涼子揉著膝蓋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雙腿一軟又跪了下去，鉆心的痛楚舔舐著她的膝蓋。
沒有人來扶她一把，空蕩蕩的房子大得讓堀尾涼子害怕。
鼻頭一酸，素來堅強、鮮見眼淚的堀尾涼子毫無征兆地落了淚，但是她很快就又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藏起那個軟弱無力的自己，再度把自己偽裝成堅不可摧的堀尾家的已定繼承人。
誰知道她多想拋卻“堀尾”這個姓，只是當涼子這個人。
在這個家族裏，飯桌上的靜默無聲被認為是“知禮”的表現，而無比沈默的氣氛卻讓堀尾涼子一次又一次暗暗地咬緊了筷子，在心底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要擺脫家族的這個牢籠，要像自己兒時放走的那只金絲雀一般，振翅而飛，去往更遠的天空。
所有人都在渴求那個繼承人的位置，而坐在這位置上的堀尾涼子卻只想要自由的生活。
****
堀尾涼子上了高中之後，拒絕家中的司機來接她，而是開始一個人上學放學。堀尾老爺子怕她出什麽閃失，一開始死活不同意，而到了叛逆期的堀尾涼子不再像以前一樣乖順，開始頂嘴反抗，可把老爺子給氣得不輕。虧得大伯好說歹說，幾乎磨破了嘴皮子，老爺子才答應下來。
雖然堀尾涼子自小就不喜歡大伯，但此時此刻還是對他的做法心存感激，哪怕知道他的目的並不單純。
在學校上學的時間，再加上上下學的兩個多小時，少了家人的管束，堀尾涼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暢快。雖然回家之後要面對的是更嚴格的繼承人訓練，但對堀尾涼子來說，這些時光彌足珍貴了。因為她知道，高中畢業之後，她就會真正成為繼承人，從此面對讓她倍感痛苦的生活。
並非沒有想過掙紮，而是事實擺在眼前，堀尾涼子根本無力掙紮。
家族所教授的技能絕對不足以在外面謀生，就算她想脫離家族而活也無法養活自己，更何況家族的眼線那麽廣，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地放她出去？最重要的原因是，堀尾涼子雖然渴求自由，卻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打破如今的困境。
若是連生存都無法做到，那麽自由根本只是笑談。
可悲哀的是，堀尾涼子只能在“生存”與“自由”之中選擇一樣。
這大概就是人類的劣根性，明明更傾向於另外一方，卻又不肯放過手中的一方。兩者都不肯放棄，兩者都想緊緊抓在手裏——這是本性中的貪婪在作祟。
沒什麽好厭棄自己的，因為就這一點來說，所有的人類都是一樣的：在被上帝創造的時候，接受了單純、善良等各種褒義詞，也必須接受他們所種植在身體裏的醜陋、惡意、貪婪等劣根性。
人類生而平等，因為每一個人類都是天使與惡魔的混合體。
堀尾涼子一直認為，高中三年會是她最後作為普通人的時光，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遇見他——那個改變了她生命軌跡的人。
****
折原臨也。
——這個印刻在了堀尾涼子靈魂裏的名字。
遇見他的那一天是怎樣的天氣早已忘卻，只是心口那種觸動的感覺依然清晰無比。堀尾涼子知道，這種感覺，再過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不會有任何的變化。
生命中唯此一人，是永恒的記憶。
堀尾涼子和折原臨也並非是同一級的學生。堀尾涼子比他小了一屆，但同屬來良高中。二人原本毫無交集，堀尾涼子成績樣貌都不出眾，丟在人堆裏就再也找不到；但折原臨也是頭腦聰明的優等生，每次考生公布名次時必然可以看見這個別致的名字。
大概是在春季吧——這個萬物覆蘇、情愫滋生的季節——某一天的中午，堀尾涼子繞著校園走了一圈，也沒發現一個可以吃飯的地方。大多樹下都是一對對的情侶，或是關系親近的閨蜜，只有堀尾涼子孤身一人，顯得有些違和。
不過她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自國小以來，她就一直被家族安排上下學接送，誇張時候還有保鏢在側，一般小朋友看見這架勢早就嚇怕了，哪裏還敢和她做朋友。久而久之，堀尾涼子也習慣了身邊沒有朋友的生活——反正一個人吃飯上課午睡做作業，和兩個人一起也沒有什麽大的差別。
上了高中，雖然她的身份不被他人所知曉，但是多年來形成的習慣和骨子裏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仍然讓她跨不出那一步去融入人群。於她而言，就算只能遠遠地觀望著幸福的大家，也算是一種快樂。
懷著這樣覆雜的心情，堀尾涼子推開了天臺的門，意外地看見有個身影站在天臺邊上，岌岌可危的距離讓堀尾涼子腦子裏馬上閃過“危險”二字，隨即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沖上前抱住了少年的腰，喉嚨裏吐出因許久未說話而顯得有些幹澀的話語：
“請、請冷靜一點！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請您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啊——”
感受到少年輕微的掙紮，堀尾涼子咬著牙抱得更緊，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和他杠到底。對此，被鉗制的少年幹脆放棄了掙紮，輕微震動的胸膛聽起來像是在笑。微風拂過，將充滿調笑意味的悅耳聲音送到耳中：
“請問你要抱到什麽時候？”
大概是句子裏笑意太重，絲毫不覺有求死的味道，堀尾涼子一楞，怔怔地放開手，退後幾步，迎上猩紅眸子少年的目光。這是一個過分瘦削的男生，校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寬大了，五官端正，面容清秀，散亂的黑發被風揚起俏皮的弧度，眸中的猩紅帶著勾人的光芒。
站在他的面前，堀尾涼子覺得自己就是一只丟人現眼的醜小鴨。
快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堀尾涼子微不可見地蹙起眉頭：“你……”
知道她想問什麽，不待她把話說完整，他就已經自覺地解釋了：“我沒有想自殺，我只是看風景而已。”
語氣中的停頓顯得有些無語：“……看風景為什麽要爬到邊緣上去？”
而對方卻像是念劇本臺詞似的對答如流：“站得更高，看得越遠。”
堀尾涼子被堵得無話可說，自然也就不再搭話。轉身就要去吃飯的她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剛才隔著校服觸摸到的溫度還殘留著，但便當盒……她回頭看，剛剛還好好拿在手裏的便當盒，因為急著沖過去救他而早已被她扔在一旁，現在已然四分五裂。
營養均衡的午餐灑落了一地，像是在嘲笑堀尾涼子這愚蠢的行為。
莫名地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情緒，堀尾涼子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地上的殘局：畢竟只能怪自己太蠢，怪不得別人。畢竟能把看風景誤認為是跳樓，那也真的是沒誰了。
收拾到一半的時候，少年頎長的身影擋住了照在她身上的陽光，清亮的聲音傳來：“雖然有些自討沒趣的嫌棄，不過還是想說，如果是因為我導致弄翻了你的午飯，還請接受我的道歉。”隨之而來的是一個色澤誘人的面包，顯然是剛剛出爐的。
堀尾涼子猶豫了一會兒，但是遵循不隨便與外人打交道的家規，還是搖搖頭拒絕了：“不必了，我該為自己的判斷失誤而負責。”
“如果是怕我沒午飯吃完全不需要擔心哦~”少年瞇起眼睛笑，“我還有很多存糧。”
誰會擔心你的狀況啊！我只不過是不想和你扯上什麽關系罷了！堀尾涼子一邊在心裏冷冷地吐槽，一邊收拾完畢站起身，忽然一陣強烈的暈眩感襲來，她頓時覺得自己的腦漿好像都往四肢百骸流去，幾乎站不穩。
好在多管閑事的少年攙扶了一把，才讓她有時間從眼前的一片黑暗裏恢覆過來。
熨帖的暖意在手臂上像是刺人的電流，堀尾涼子驚了一下而後不自然地掙脫開。少年也沒有勉強，順從地放開她讓她站好。尷尬的氣氛在二人之間蔓延著，堀尾涼子開口：“不用了，我不餓。”
——咕嚕嚕嚕。
是從堀尾涼子肚子裏傳出來的聲音。
臉上一紅，堀尾涼子偷偷瞥了一眼少年似乎聽見又好像沒聽見、總之維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頓時感覺到更尷尬了。
堀尾涼子不餓？餓了一早上了，再多的早飯也該消化完畢了。再加上她吃飯的時候一直都很規律，到點了不吃飯肚子自然會抗議。只是沒想到肚子那麽不爭氣，偏偏在不該響的時候響起來。
少年把面包塞進堀尾涼子的手裏：“吃吧。”而後就不再看她，轉身回到原地，依言去看風景去。
堀尾涼子臉上的熱度還沒褪去，只好坐在一旁默默無聞地啃面包，偶爾擡起頭來看著幾乎沒什麽動作的少年，心中愈來愈好奇他眼中的風景究竟是何種模樣，為什麽可以看十幾分鐘也絲毫不見疲勞之態？
吃完面包，堀尾涼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推門下樓。少年聞聲回頭看了看，並沒有多加在意。誰知道沒幾分鐘的時間，剛剛消失的堀尾涼子又出現在了天臺，手上拿著一個新買的、和剛才那只一模一樣的面包。
她悄悄地放在了少年轉身就可以看見的地方，而後悄無聲息地下了樓，盡量不讓自己打擾到他。
殊不知他雖然視線落在樓下來往的行人上，註意力卻是放在背後的動靜上的。等到關門的聲音消失後，他才回過頭，看著那只被風睡得發出輕微響聲的、孤零零的面包，突然之間輕輕地笑了一聲。
——嘛，就暫且算是個有趣的人類吧。
****
此後很久，二人沒有再見過面。而堀尾涼子也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裏，照舊過著自己並不愉快並且毫無起伏的生活，只是午夜夢回之時，少年站在天臺上顯得有些孤獨的背影還是會出現在眼前。究其原因，大概是堀尾涼子在他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用怎樣的語言來形容似乎都不大準確，但是堀尾涼子能感覺到的是，他在努力地把自己隔絕在眾人之外，就像堀尾涼子一樣。所以會選擇站在最高處，看著來往的學生和老師，而不是讓自己融入群體。
和堀尾涼子不同，有著那樣出色的容顏和溫和笑意的少年，通常不會是受人排擠的對象，所以他是自己選擇被隔離在外的。
以堀尾涼子的閱歷來說，她能猜測到的也就是這些碎片化的信息了，再細致下去可辦不到。畢竟年齡還好，看過的人也少。當初沒有去詢問年紀班級姓名，現在去想亂七八糟的事可沒什麽意義。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名少年漸漸地被堀尾涼子淡忘在了記憶的角落裏。
但是命運之神總是喜歡和人類開玩笑，他們以戲劇性的方式再一次重逢：有一次，堀尾涼子在回程的電車上被一個電車癡漢拍了大腿根部的照片，又氣又羞恥的她難得失了理智和對方爭辯，結果他卻死不承認。這時候，那個少年忽然站了出來，拍下了癡漢的照片，微笑著要著手機威脅道：
“一起刪照片怎麽樣？”
不損一兵一卒，也不用臉紅脖子粗的爭論，他輕巧地化解了堀尾涼子迫在眉睫的危機，如同天神一般拯救了她。
堀尾涼子為了感謝他，答應下了車後在車站的某一家甜品店請他吃甜品。她素來不喜甜食，可對面的他卻兀自捧著一盆不合時宜的沙冰吃得開懷，瞇起眼睛一臉享受的表情，仿佛甜食能帶給他多大的愉悅一般。
而堀尾涼子正相反，她頻頻地看手機上的時間，思索著用什麽樣的借口能瞞過家裏人。
不為什麽，只是單純地不想讓他們知道這個少年的存在而已，所以能回家還是盡量按時回家為好。
可惜他像是故意拖著時間不讓堀尾涼子如願，十分鐘能吃完的沙冰楞是吃了半個小時，弄得堀尾涼子很是焦灼。而對面，總是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眼中卻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他吃完後，朝著堀尾涼子伸出手：
“上次你走得太快，沒來得及做自己介紹，這次終於有了機會。我是折原臨也，三年級，請多指教。”
堀尾涼子見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不忍拂了他的面子，於是也伸手握住：“……堀尾涼子，二年級，請多指教。”
“唔，可以叫你涼子嗎？”折原臨也皺皺眉頭，“我不是很喜歡‘堀尾’這個姓。”
所有人都把“堀尾”當做一份榮耀來看待，只有堀尾涼子恨不得想撇清，時至今日，她第一次聽見有人和她說“不喜歡堀尾這個姓”。即使知道或許他可能有別的緣由，但是心中莫名湧上來的欣喜沖刷掉了原本的防備。
“好。”
後來每次回想起來會喜歡上折原臨也的原因，她想，或許正是這一刻折原臨也孩子氣般的面容，占據了堀尾涼子內心最深處的隱秘位置；又或許，是折原臨也的那一句“可以叫你涼子嗎”。
感情是這世上最難以掌握的東西，它風雨無阻，卻總是姍姍來遲。
****
能和折原臨也如此愉快地相處是堀尾涼子所沒有想到的。原本以為，這次之後只是突然在學校多了個認識的人罷了，結果折原臨也總是會在堀尾涼子有麻煩的時候跑出來幫忙，又或是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站在她的身邊。
——像是身邊的守護神一樣。
懷春時期的少女總是難以抵擋情愫的滋生，而當堀尾涼子反應過來自己落在折原臨也身上的目光依舊越來越多了的時候，已經無法抽身而退了。二人之間的舉動愈來愈親昵，已然是情侶的模樣。
而堀尾涼子不知不覺之中，耗在折原臨也身上的時間也越變越多，放棄了家族繼承人的訓練也不計其數，為此她沒少受懲罰。但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堀尾涼子自然是不管不顧，還暗中阻礙堀尾老爺子對折原臨也的調查。
她喜歡折原臨也已經到了無法戒除的地步，只要能看見折原臨也的笑容她就會無比滿足。
總以為折原臨也和她一樣懷著同樣的心情，卻在某天堀尾涼子決心背棄家庭和他一起離開東京之時，換來了折原臨也吃驚的表情：
“哈？我想涼子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搞錯了……什麽……
“我對你從來不是那種感情，我可一直把涼子當做最好的朋友哦。”
——騙人……的吧？餵！
“所以我為什麽要和你離開東京呢？我愛東京啊！東京存在著大量我最愛的人類啊！”
——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對嗎？
“沒有，我可從來都沒有對涼子說過‘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吧’這樣的話吧，明明就是涼子的一廂情願而已。”
——哈、哈哈，原來是這樣麽？
所有昔日溫和偽善的面容被盡數撕去，折原臨也的臉上終於初次展露了獨屬於情報販子得逞時的惡劣微笑，眼中的光芒在看見堀尾涼子跪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時達到最盛。折原臨也看著她的表情，抱著肚子笑到直不起腰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是太棒了啊這個絕望的表情啊！原來涼子你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啊——堀尾家的大小姐？”
堀尾涼子怔怔地擡起頭：“你知道……？”
折原臨也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只是想知道從未受過挫折的家族繼承人大小姐絕望起來是什麽樣子，現在才發現和平常人也無異，虧我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在你身上……不過也沒關系，目的達到，你崩潰的表情確實帶給了我一瞬間的愉悅。”
“——不過也就是一瞬間而已。”
這個時候才忽然想起來，折原臨也經常掛在嘴邊的“我愛人類”，原來不是興起時開的玩笑，而是真真正正來自內心的心聲。
那麽我呢？你不是說愛著全人類嗎？那麽作為人類的我呢！你為什麽不能愛我呢！
構築起的世界盡數坍塌，翻滾而來的洪水吞噬掉最後一絲理智。堀尾涼子徹底癱軟在地上，這個充滿了他們回憶的、作為二人初識地點的天臺，帶給堀尾涼子的是清晰的痛苦和壓在胸口的窒息。
她忘不了折原臨也離去時毫無留戀的背影，她忘不了折原臨也居高臨下時那輕蔑的眼神，她更忘不了曾經的曾經，折原臨也曾笑得一派溫和，叫她：“涼子。”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麽！
像是身體的靈魂被一下下地碾碎，到了再也拼湊不起來的程度。
堀尾涼子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內心空空蕩蕩的，似乎有風使勁地往裏面灌著，血淋淋的聲音滴滴答答。過人行道的時候，一輛汽車疾馳而來，在堀尾涼子猛地回頭的一瞬間狠狠地撞上了她，劇烈的疼痛讓她一下子陷入了昏厥狀態。
而在昏厥之前，她被染紅的視網膜內投射出來的仍舊是折原臨也的笑顏。
****
直到被帶到海邊，耳邊響起了海浪的聲音時，堀尾涼子才稍微恢覆了一點神智。但是全身上下都像是被車碾過了一樣，根本無法動彈，而粘稠的血液幹涸下來糊住了眼睛，只能勉強地瞇起眼睛來，耳朵倒是盡職地把兩個男人的對話傳遞到了：
“先生的命令……真的要照辦嗎？我們這樣可是行兇殺人。”
“呸！這小丫頭已經被車撞死了，怎麽能說是我們殺的人啊？”
“胡說，她明明還活著，還有氣兒呢。”
“得了得了別廢話！堀尾先生的話都不聽，你是活膩了是吧？扔不扔？你不扔我扔！”
“扔扔扔！”
緊接著，堀尾涼子就感覺自己被擡了起來，心中的恐慌讓她不顧疼痛的身體劇烈地掙紮起來。抱著她的男人頓時慌張了，隨手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狠狠地砸在了堀尾涼子的頭上。幹涸的血液再度溫熱起來，二次劇痛讓堀尾涼子悶哼一聲。
失去的血液超過了身體所能負荷的量，手腳逐漸變得冰冷，唯有頭上的傷口滾燙無比。
行兇的人惡從心起，這種情況不是她死就是他亡，別無選擇的他只能一下又一下朝著堀尾涼子的頭上砸去！飛濺的鮮血染紅了黑暗中的地面，溫熱的血經過流淌後漸漸凝固，而堀尾涼子終於從一開始的抽搐變得不再動彈。
他顫抖著將石頭扔到一旁，聲音不穩地招呼著同伴，一同將堀尾涼子的屍體扔進了海中。
她的軀體撞在巖石上，撞出骨頭碎裂的聲音，而她毫無知覺，恍若只是回歸了海洋母親的懷抱。
二人駕車離開後，拍打而起的海浪沖刷掉了巖石上留下的行兇痕跡。第二日太陽升起之時，這片海灘的風景將依然美得讓人心醉。誰也不會發現在這巖石上，曾經留下過一個少女的血液。
她徹底消失在海洋之間，蹤跡難尋。
****
堀尾涼子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輕到飄了起來，恍惚之間飄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面前：人形蛇身，頭上無任何裝飾物，手持魔杖，正孤零零地坐在宮殿的椅子上。她擁有世間最艷麗的面容，像是罌粟一般劇毒的美麗。
她啟唇：“投入悲傷與絕望之海的人類啊，來此何事？”
堀尾涼子冷冷地：“我死了嗎？”
她眼神一掃，輕蔑：“在海底，活人是見不到我的。”
“我不能死，我有心願未達成。”
“我已經聽見了，你想覆仇，”她妖嬈地扭動著身子，“我可以實現它，但是作為交換，你將把你的靈魂奉獻給我，永生永世在海洋之中沈溺。願意麽我親愛的孩子？”
對覆仇的渴望將她的微笑盡數奪走，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可怖的仇恨，連同靈魂也一起交給惡魔：“……成交。”
“聽從你的願望。從今往後，拋卻了人類身份的你將化作海底的統治者——人魚。我賜予你新的名字，賜予你新的生命。”
“從此，你就是【弗洛倫斯】了。”
****
人魚已不再是人世間的生物，若是想要重回人間，必須以人間的物品作為媒介。弗洛倫斯等了很久，等到了一個與她一樣被拋屍海底的少女。她說她叫“雅”。
雅說：“可以幫我報仇嗎？”
弗洛倫斯：“可以，但代價是你的肉，被我吃掉之後，你會連靈魂都不剩。”
雅說：“無所謂，我無法忍受他們兩個在一起！”
弗洛倫斯閉上了眼睛，說了當初和海洋之神說的同樣的話：“成交。”
兩個少女在柔和的海洋之中融為一體，弗洛倫斯即雅，雅即弗洛倫斯。
她們一同向自己的仇人覆仇，那所謂的結束不過只是開始。
——全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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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而乏味的世界裏，總有人因為活得太過安逸而試圖追逐非日常的生活。車水馬龍的街道，因高峰期而顯得擁擠的馬路，等待紅綠燈時的漠然神情，電車疾馳而過帶走的櫻花花瓣，在桌上跳躍的幾縷陽光，白紙上密密麻麻螞蟻似的字體，讓人厭倦的課程……
就是這樣平淡到沒有一絲起伏的生活，充斥著堀尾涼子的人生。
外人只看見了身為堀尾家大小姐的她外表的光鮮亮麗，殊不知其背後付出了常人所難以理解的代價，日覆一日重覆著枯燥乏味的家族繼承人的訓練自不用說，仿佛身心與靈魂都是屬於這個家族的。
出身於大家族的堀尾涼子，和所有的家族小姐一樣，嚴謹的家規自小就限制了她的一舉一動，小到餐桌禮儀，大到為人處世，家族內所有的人幾乎都是按照同一模板雕琢出來的“精品”。磨滅了個性，說是盡數往毫無思想的玩偶培養也不為過。
從嚴厲的爺爺到看似乖巧實則是笑臉虎的大伯，從懦弱的二伯到冷淡、漠不關心的父母，連帶著所有的子女都是一副流水線生產出來的模樣——吃飯時擡手拿筷子，完全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的姿勢，可想而知要經過多少年的訓練才能如此。
大約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堀尾涼子一個人端坐在書房裏練習書法。燥熱的夏季總是讓人難以忍受，在那個不興空調的房子裏，唯一的解暑方法是老套的“心靜自然涼”。而老爺子認為的能讓心靜下來的最好辦法就是練習書法。
所以在那一段學校放暑假的日子裏，堀尾涼子有一半的時候耗在桌子前練習書法。字跡是一天比一天好看、有勁，但是心中的灼熱感卻越來越盛，連帶著爬上來的氣溫，幾乎把她燒化掉。
如果這時候能像她的名字一樣就好了。
堀尾涼子這樣想著。
不過，她名字中的“涼”字並非“涼爽”的涼，而是“薄涼”的涼，這是身為父親的他親口對她說的話——是了，反正他與母親的結合也不過是兩個大家族的安排，並非出自本人意願，別談愛情了，就是能在一個屋檐下和平共處也已然是天賜的獎賞了。於是，連帶著作為女兒的堀尾涼子，也如其名字一般生了個薄涼的性格。
有時自嘲地想想，少了父母的管束也並不是什麽壞事。只是偶爾，在街上看見將開懷的笑容掛在臉上的一家三口，心中仍然會湧出無邊的落寞。堀尾涼子知道，這樣的落寞是無法用任何東西來填補的。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額頭上的汗珠往外冒。終於在心底火氣爆發出來的那一刻，忍無可忍地摔了手中的毛筆，第一次毫無顧忌地躺在榻榻米上閉眼喘氣。
睜開眼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只高價買來卻成天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和它黑漆漆的眼睛對視的時候，她仿佛看見了自己那對自由的渴望和向往。像是被什麽魔力牽引一般，堀尾涼子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金絲雀的籠子。
展翅而飛的金絲雀，身姿美得如同世間最艷麗的花，而那決絕的姿態更讓堀尾涼子想起了被推下懸崖後為博一線生機而拼命飛翔的、稚嫩無比的鷹。
堀尾涼子無端地羨慕起金絲雀有那麽一雙翅膀，能帶它去更高更遠的地方，而堀尾涼子註定只能一生都耗在家族裏，做光鮮亮麗的堀尾家族繼承人，也就是大伯的傀儡——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二伯兒子早夭，至今沒有再生。而堀尾涼子是堀尾家的大小姐，自然是最合理的繼承人。
只是大伯這個笑面虎又怎麽會放過她？堀尾涼子心裏清楚，大伯雖然一直在悉心培養她，但是也不過是讓她日後更容易掌控而已。
擅自放走金絲雀的行為引來了那一日沒有晚飯吃並且要跪一晚上的懲罰，她的父母都視而不見，只有大伯送來了幾個壽司。次日清晨，當堀尾涼子揉著膝蓋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雙腿一軟又跪了下去，鉆心的痛楚舔舐著她的膝蓋。
沒有人來扶她一把，空蕩蕩的房子大得讓堀尾涼子害怕。
鼻頭一酸，素來堅強、鮮見眼淚的堀尾涼子毫無征兆地落了淚，但是她很快就又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藏起那個軟弱無力的自己，再度把自己偽裝成堅不可摧的堀尾家的已定繼承人。
誰知道她多想拋卻“堀尾”這個姓，只是當涼子這個人。
在這個家族裏，飯桌上的靜默無聲被認為是“知禮”的表現，而無比沈默的氣氛卻讓堀尾涼子一次又一次暗暗地咬緊了筷子，在心底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要擺脫家族的這個牢籠，要像自己兒時放走的那只金絲雀一般，振翅而飛，去往更遠的天空。
所有人都在渴求那個繼承人的位置，而坐在這位置上的堀尾涼子卻只想要自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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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尾涼子上了高中之後，拒絕家中的司機來接她，而是開始一個人上學放學。堀尾老爺子怕她出什麽閃失，一開始死活不同意，而到了叛逆期的堀尾涼子不再像以前一樣乖順，開始頂嘴反抗，可把老爺子給氣得不輕。虧得大伯好說歹說，幾乎磨破了嘴皮子，老爺子才答應下來。
雖然堀尾涼子自小就不喜歡大伯，但此時此刻還是對他的做法心存感激，哪怕知道他的目的並不單純。
在學校上學的時間，再加上上下學的兩個多小時，少了家人的管束，堀尾涼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暢快。雖然回家之後要面對的是更嚴格的繼承人訓練，但對堀尾涼子來說，這些時光彌足珍貴了。因為她知道，高中畢業之後，她就會真正成為繼承人，從此面對讓她倍感痛苦的生活。
並非沒有想過掙紮，而是事實擺在眼前，堀尾涼子根本無力掙紮。
家族所教授的技能絕對不足以在外面謀生，就算她想脫離家族而活也無法養活自己，更何況家族的眼線那麽廣，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地放她出去？最重要的原因是，堀尾涼子雖然渴求自由，卻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打破如今的困境。
若是連生存都無法做到，那麽自由根本只是笑談。
可悲哀的是，堀尾涼子只能在“生存”與“自由”之中選擇一樣。
這大概就是人類的劣根性，明明更傾向於另外一方，卻又不肯放過手中的一方。兩者都不肯放棄，兩者都想緊緊抓在手裏——這是本性中的貪婪在作祟。
沒什麽好厭棄自己的，因為就這一點來說，所有的人類都是一樣的：在被上帝創造的時候，接受了單純、善良等各種褒義詞，也必須接受他們所種植在身體裏的醜陋、惡意、貪婪等劣根性。
人類生而平等，因為每一個人類都是天使與惡魔的混合體。
堀尾涼子一直認為，高中三年會是她最後作為普通人的時光，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遇見他——那個改變了她生命軌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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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原臨也。
——這個印刻在了堀尾涼子靈魂裏的名字。
遇見他的那一天是怎樣的天氣早已忘卻，只是心口那種觸動的感覺依然清晰無比。堀尾涼子知道，這種感覺，再過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不會有任何的變化。
生命中唯此一人，是永恒的記憶。
堀尾涼子和折原臨也並非是同一級的學生。堀尾涼子比他小了一屆，但同屬來良高中。二人原本毫無交集，堀尾涼子成績樣貌都不出眾，丟在人堆裏就再也找不到；但折原臨也是頭腦聰明的優等生，每次考生公布名次時必然可以看見這個別致的名字。
大概是在春季吧——這個萬物覆蘇、情愫滋生的季節——某一天的中午，堀尾涼子繞著校園走了一圈，也沒發現一個可以吃飯的地方。大多樹下都是一對對的情侶，或是關系親近的閨蜜，只有堀尾涼子孤身一人，顯得有些違和。
不過她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自國小以來，她就一直被家族安排上下學接送，誇張時候還有保鏢在側，一般小朋友看見這架勢早就嚇怕了，哪裏還敢和她做朋友。久而久之，堀尾涼子也習慣了身邊沒有朋友的生活——反正一個人吃飯上課午睡做作業，和兩個人一起也沒有什麽大的差別。
上了高中，雖然她的身份不被他人所知曉，但是多年來形成的習慣和骨子裏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仍然讓她跨不出那一步去融入人群。於她而言，就算只能遠遠地觀望著幸福的大家，也算是一種快樂。
懷著這樣覆雜的心情，堀尾涼子推開了天臺的門，意外地看見有個身影站在天臺邊上，岌岌可危的距離讓堀尾涼子腦子裏馬上閃過“危險”二字，隨即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沖上前抱住了少年的腰，喉嚨裏吐出因許久未說話而顯得有些幹澀的話語：
“請、請冷靜一點！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請您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啊——”
感受到少年輕微的掙紮，堀尾涼子咬著牙抱得更緊，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和他杠到底。對此，被鉗制的少年幹脆放棄了掙紮，輕微震動的胸膛聽起來像是在笑。微風拂過，將充滿調笑意味的悅耳聲音送到耳中：
“請問你要抱到什麽時候？”
大概是句子裏笑意太重，絲毫不覺有求死的味道，堀尾涼子一楞，怔怔地放開手，退後幾步，迎上猩紅眸子少年的目光。這是一個過分瘦削的男生，校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寬大了，五官端正，面容清秀，散亂的黑發被風揚起俏皮的弧度，眸中的猩紅帶著勾人的光芒。
站在他的面前，堀尾涼子覺得自己就是一只丟人現眼的醜小鴨。
快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堀尾涼子微不可見地蹙起眉頭：“你……”
知道她想問什麽，不待她把話說完整，他就已經自覺地解釋了：“我沒有想自殺，我只是看風景而已。”
語氣中的停頓顯得有些無語：“……看風景為什麽要爬到邊緣上去？”
而對方卻像是念劇本臺詞似的對答如流：“站得更高，看得越遠。”
堀尾涼子被堵得無話可說，自然也就不再搭話。轉身就要去吃飯的她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剛才隔著校服觸摸到的溫度還殘留著，但便當盒……她回頭看，剛剛還好好拿在手裏的便當盒，因為急著沖過去救他而早已被她扔在一旁，現在已然四分五裂。
營養均衡的午餐灑落了一地，像是在嘲笑堀尾涼子這愚蠢的行為。
莫名地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情緒，堀尾涼子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地上的殘局：畢竟只能怪自己太蠢，怪不得別人。畢竟能把看風景誤認為是跳樓，那也真的是沒誰了。
收拾到一半的時候，少年頎長的身影擋住了照在她身上的陽光，清亮的聲音傳來：“雖然有些自討沒趣的嫌棄，不過還是想說，如果是因為我導致弄翻了你的午飯，還請接受我的道歉。”隨之而來的是一個色澤誘人的面包，顯然是剛剛出爐的。
堀尾涼子猶豫了一會兒，但是遵循不隨便與外人打交道的家規，還是搖搖頭拒絕了：“不必了，我該為自己的判斷失誤而負責。”
“如果是怕我沒午飯吃完全不需要擔心哦~”少年瞇起眼睛笑，“我還有很多存糧。”
誰會擔心你的狀況啊！我只不過是不想和你扯上什麽關系罷了！堀尾涼子一邊在心裏冷冷地吐槽，一邊收拾完畢站起身，忽然一陣強烈的暈眩感襲來，她頓時覺得自己的腦漿好像都往四肢百骸流去，幾乎站不穩。
好在多管閑事的少年攙扶了一把，才讓她有時間從眼前的一片黑暗裏恢覆過來。
熨帖的暖意在手臂上像是刺人的電流，堀尾涼子驚了一下而後不自然地掙脫開。少年也沒有勉強，順從地放開她讓她站好。尷尬的氣氛在二人之間蔓延著，堀尾涼子開口：“不用了，我不餓。”
——咕嚕嚕嚕。
是從堀尾涼子肚子裏傳出來的聲音。
臉上一紅，堀尾涼子偷偷瞥了一眼少年似乎聽見又好像沒聽見、總之維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頓時感覺到更尷尬了。
堀尾涼子不餓？餓了一早上了，再多的早飯也該消化完畢了。再加上她吃飯的時候一直都很規律，到點了不吃飯肚子自然會抗議。只是沒想到肚子那麽不爭氣，偏偏在不該響的時候響起來。
少年把面包塞進堀尾涼子的手裏：“吃吧。”而後就不再看她，轉身回到原地，依言去看風景去。
堀尾涼子臉上的熱度還沒褪去，只好坐在一旁默默無聞地啃面包，偶爾擡起頭來看著幾乎沒什麽動作的少年，心中愈來愈好奇他眼中的風景究竟是何種模樣，為什麽可以看十幾分鐘也絲毫不見疲勞之態？
吃完面包，堀尾涼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推門下樓。少年聞聲回頭看了看，並沒有多加在意。誰知道沒幾分鐘的時間，剛剛消失的堀尾涼子又出現在了天臺，手上拿著一個新買的、和剛才那只一模一樣的面包。
她悄悄地放在了少年轉身就可以看見的地方，而後悄無聲息地下了樓，盡量不讓自己打擾到他。
殊不知他雖然視線落在樓下來往的行人上，註意力卻是放在背後的動靜上的。等到關門的聲音消失後，他才回過頭，看著那只被風睡得發出輕微響聲的、孤零零的面包，突然之間輕輕地笑了一聲。
——嘛，就暫且算是個有趣的人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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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很久，二人沒有再見過面。而堀尾涼子也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裏，照舊過著自己並不愉快並且毫無起伏的生活，只是午夜夢回之時，少年站在天臺上顯得有些孤獨的背影還是會出現在眼前。究其原因，大概是堀尾涼子在他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用怎樣的語言來形容似乎都不大準確，但是堀尾涼子能感覺到的是，他在努力地把自己隔絕在眾人之外，就像堀尾涼子一樣。所以會選擇站在最高處，看著來往的學生和老師，而不是讓自己融入群體。
和堀尾涼子不同，有著那樣出色的容顏和溫和笑意的少年，通常不會是受人排擠的對象，所以他是自己選擇被隔離在外的。
以堀尾涼子的閱歷來說，她能猜測到的也就是這些碎片化的信息了，再細致下去可辦不到。畢竟年齡還好，看過的人也少。當初沒有去詢問年紀班級姓名，現在去想亂七八糟的事可沒什麽意義。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名少年漸漸地被堀尾涼子淡忘在了記憶的角落裏。
但是命運之神總是喜歡和人類開玩笑，他們以戲劇性的方式再一次重逢：有一次，堀尾涼子在回程的電車上被一個電車癡漢拍了大腿根部的照片，又氣又羞恥的她難得失了理智和對方爭辯，結果他卻死不承認。這時候，那個少年忽然站了出來，拍下了癡漢的照片，微笑著要著手機威脅道：
“一起刪照片怎麽樣？”
不損一兵一卒，也不用臉紅脖子粗的爭論，他輕巧地化解了堀尾涼子迫在眉睫的危機，如同天神一般拯救了她。
堀尾涼子為了感謝他，答應下了車後在車站的某一家甜品店請他吃甜品。她素來不喜甜食，可對面的他卻兀自捧著一盆不合時宜的沙冰吃得開懷，瞇起眼睛一臉享受的表情，仿佛甜食能帶給他多大的愉悅一般。
而堀尾涼子正相反，她頻頻地看手機上的時間，思索著用什麽樣的借口能瞞過家裏人。
不為什麽，只是單純地不想讓他們知道這個少年的存在而已，所以能回家還是盡量按時回家為好。
可惜他像是故意拖著時間不讓堀尾涼子如願，十分鐘能吃完的沙冰楞是吃了半個小時，弄得堀尾涼子很是焦灼。而對面，總是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眼中卻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他吃完後，朝著堀尾涼子伸出手：
“上次你走得太快，沒來得及做自己介紹，這次終於有了機會。我是折原臨也，三年級，請多指教。”
堀尾涼子見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不忍拂了他的面子，於是也伸手握住：“……堀尾涼子，二年級，請多指教。”
“唔，可以叫你涼子嗎？”折原臨也皺皺眉頭，“我不是很喜歡‘堀尾’這個姓。”
所有人都把“堀尾”當做一份榮耀來看待，只有堀尾涼子恨不得想撇清，時至今日，她第一次聽見有人和她說“不喜歡堀尾這個姓”。即使知道或許他可能有別的緣由，但是心中莫名湧上來的欣喜沖刷掉了原本的防備。
“好。”
後來每次回想起來會喜歡上折原臨也的原因，她想，或許正是這一刻折原臨也孩子氣般的面容，占據了堀尾涼子內心最深處的隱秘位置；又或許，是折原臨也的那一句“可以叫你涼子嗎”。
感情是這世上最難以掌握的東西，它風雨無阻，卻總是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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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和折原臨也如此愉快地相處是堀尾涼子所沒有想到的。原本以為，這次之後只是突然在學校多了個認識的人罷了，結果折原臨也總是會在堀尾涼子有麻煩的時候跑出來幫忙，又或是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站在她的身邊。
——像是身邊的守護神一樣。
懷春時期的少女總是難以抵擋情愫的滋生，而當堀尾涼子反應過來自己落在折原臨也身上的目光依舊越來越多了的時候，已經無法抽身而退了。二人之間的舉動愈來愈親昵，已然是情侶的模樣。
而堀尾涼子不知不覺之中，耗在折原臨也身上的時間也越變越多，放棄了家族繼承人的訓練也不計其數，為此她沒少受懲罰。但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堀尾涼子自然是不管不顧，還暗中阻礙堀尾老爺子對折原臨也的調查。
她喜歡折原臨也已經到了無法戒除的地步，只要能看見折原臨也的笑容她就會無比滿足。
總以為折原臨也和她一樣懷著同樣的心情，卻在某天堀尾涼子決心背棄家庭和他一起離開東京之時，換來了折原臨也吃驚的表情：
“哈？我想涼子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搞錯了……什麽……
“我對你從來不是那種感情，我可一直把涼子當做最好的朋友哦。”
——騙人……的吧？餵！
“所以我為什麽要和你離開東京呢？我愛東京啊！東京存在著大量我最愛的人類啊！”
——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對嗎？
“沒有，我可從來都沒有對涼子說過‘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吧’這樣的話吧，明明就是涼子的一廂情願而已。”
——哈、哈哈，原來是這樣麽？
所有昔日溫和偽善的面容被盡數撕去，折原臨也的臉上終於初次展露了獨屬於情報販子得逞時的惡劣微笑，眼中的光芒在看見堀尾涼子跪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時達到最盛。折原臨也看著她的表情，抱著肚子笑到直不起腰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是太棒了啊這個絕望的表情啊！原來涼子你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啊——堀尾家的大小姐？”
堀尾涼子怔怔地擡起頭：“你知道……？”
折原臨也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只是想知道從未受過挫折的家族繼承人大小姐絕望起來是什麽樣子，現在才發現和平常人也無異，虧我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在你身上……不過也沒關系，目的達到，你崩潰的表情確實帶給了我一瞬間的愉悅。”
“——不過也就是一瞬間而已。”
這個時候才忽然想起來，折原臨也經常掛在嘴邊的“我愛人類”，原來不是興起時開的玩笑，而是真真正正來自內心的心聲。
那麽我呢？你不是說愛著全人類嗎？那麽作為人類的我呢！你為什麽不能愛我呢！
構築起的世界盡數坍塌，翻滾而來的洪水吞噬掉最後一絲理智。堀尾涼子徹底癱軟在地上，這個充滿了他們回憶的、作為二人初識地點的天臺，帶給堀尾涼子的是清晰的痛苦和壓在胸口的窒息。
她忘不了折原臨也離去時毫無留戀的背影，她忘不了折原臨也居高臨下時那輕蔑的眼神，她更忘不了曾經的曾經，折原臨也曾笑得一派溫和，叫她：“涼子。”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麽！
像是身體的靈魂被一下下地碾碎，到了再也拼湊不起來的程度。
堀尾涼子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內心空空蕩蕩的，似乎有風使勁地往裏面灌著，血淋淋的聲音滴滴答答。過人行道的時候，一輛汽車疾馳而來，在堀尾涼子猛地回頭的一瞬間狠狠地撞上了她，劇烈的疼痛讓她一下子陷入了昏厥狀態。
而在昏厥之前，她被染紅的視網膜內投射出來的仍舊是折原臨也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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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被帶到海邊，耳邊響起了海浪的聲音時，堀尾涼子才稍微恢覆了一點神智。但是全身上下都像是被車碾過了一樣，根本無法動彈，而粘稠的血液幹涸下來糊住了眼睛，只能勉強地瞇起眼睛來，耳朵倒是盡職地把兩個男人的對話傳遞到了：
“先生的命令……真的要照辦嗎？我們這樣可是行兇殺人。”
“呸！這小丫頭已經被車撞死了，怎麽能說是我們殺的人啊？”
“胡說，她明明還活著，還有氣兒呢。”
“得了得了別廢話！堀尾先生的話都不聽，你是活膩了是吧？扔不扔？你不扔我扔！”
“扔扔扔！”
緊接著，堀尾涼子就感覺自己被擡了起來，心中的恐慌讓她不顧疼痛的身體劇烈地掙紮起來。抱著她的男人頓時慌張了，隨手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狠狠地砸在了堀尾涼子的頭上。幹涸的血液再度溫熱起來，二次劇痛讓堀尾涼子悶哼一聲。
失去的血液超過了身體所能負荷的量，手腳逐漸變得冰冷，唯有頭上的傷口滾燙無比。
行兇的人惡從心起，這種情況不是她死就是他亡，別無選擇的他只能一下又一下朝著堀尾涼子的頭上砸去！飛濺的鮮血染紅了黑暗中的地面，溫熱的血經過流淌後漸漸凝固，而堀尾涼子終於從一開始的抽搐變得不再動彈。
他顫抖著將石頭扔到一旁，聲音不穩地招呼著同伴，一同將堀尾涼子的屍體扔進了海中。
她的軀體撞在巖石上，撞出骨頭碎裂的聲音，而她毫無知覺，恍若只是回歸了海洋母親的懷抱。
二人駕車離開後，拍打而起的海浪沖刷掉了巖石上留下的行兇痕跡。第二日太陽升起之時，這片海灘的風景將依然美得讓人心醉。誰也不會發現在這巖石上，曾經留下過一個少女的血液。
她徹底消失在海洋之間，蹤跡難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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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尾涼子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輕到飄了起來，恍惚之間飄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面前：人形蛇身，頭上無任何裝飾物，手持魔杖，正孤零零地坐在宮殿的椅子上。她擁有世間最艷麗的面容，像是罌粟一般劇毒的美麗。
她啟唇：“投入悲傷與絕望之海的人類啊，來此何事？”
堀尾涼子冷冷地：“我死了嗎？”
她眼神一掃，輕蔑：“在海底，活人是見不到我的。”
“我不能死，我有心願未達成。”
“我已經聽見了，你想覆仇，”她妖嬈地扭動著身子，“我可以實現它，但是作為交換，你將把你的靈魂奉獻給我，永生永世在海洋之中沈溺。願意麽我親愛的孩子？”
對覆仇的渴望將她的微笑盡數奪走，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可怖的仇恨，連同靈魂也一起交給惡魔：“……成交。”
“聽從你的願望。從今往後，拋卻了人類身份的你將化作海底的統治者——人魚。我賜予你新的名字，賜予你新的生命。”
“從此，你就是【弗洛倫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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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已不再是人世間的生物，若是想要重回人間，必須以人間的物品作為媒介。弗洛倫斯等了很久，等到了一個與她一樣被拋屍海底的少女。她說她叫“雅”。
雅說：“可以幫我報仇嗎？”
弗洛倫斯：“可以，但代價是你的肉，被我吃掉之後，你會連靈魂都不剩。”
雅說：“無所謂，我無法忍受他們兩個在一起！”
弗洛倫斯閉上了眼睛，說了當初和海洋之神說的同樣的話：“成交。”
兩個少女在柔和的海洋之中融為一體，弗洛倫斯即雅，雅即弗洛倫斯。
她們一同向自己的仇人覆仇，那所謂的結束不過只是開始。
——全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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