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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良宵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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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晴後,火紅的太陽毫不吝嗇地將溫暖與光芒播撒在人間,湛藍的天空下,草原上鋪上一層潔白的雪毯。如果換了幾年以前,草原上的戎人此時定是因為雪災而饑寒難耐,甚至舉家餓得嗷嗷哭泣。但自從紀蘇去了餘州,忽雷汗與李均定下盟約以來,每年秋高草枯的時節,餘州的商旅便送來大量糧食,換走戎人的皮毛牲畜。因此連著三年冬季,穹廬草原上不曾有一頭牲畜因饑餓而被凍死,也不曾有一家人在這大雪天裏仍需追逐水草遷移。

戎人能歌善舞,忽雷汗的名字與同和平軍的盟約,早已被編入戎人牧歌之中,象這樣的晴天裏,戎人小夥在雪地裏摔跤角力,而姑娘們則唱著這新編的曲兒,笑也吟吟地將火一樣的目光投在最強壯的小夥身上。

墨蓉長長呼出一口氣,真是好天地!越人嶺裏的那些老頑固們也應來這,同戎人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他們也會被這火一般的民族火一般的熱情感染,也不會那樣閉族自封了。

“姐姐為什麽嘆氣?”

呂恬抱著一個大雪球,輕捷地跑了過來。俞升心細,知道條件不允許李均前往越人嶺迎娶墨蓉,而越人的封閉性又讓這個心靈手巧的種族中大多數不會輕易搬出來,因此與紀蘇相比,墨蓉“娘家”來參加她婚禮的人必然較少。為免墨蓉心中不快,他在籌劃婚典之時,將大批狂瀾城中墨蓉的朋友也送到了穹廬草原。再加上追隨墨蓉來到狂瀾城的數百越人,墨蓉雖然在穹廬草原之上,卻也不覺寂寞。

“沒事,我覺得天好高……”墨蓉笑著拍了拍呂恬紅撲撲的臉,呂恬尖叫著將手中的雪球扔了出來,一時間墨蓉全身上下都被玉屑般的碎雪籠罩住了。

兩人在雪地裏歡快的追逐起來,整個草原之上,都是歡快的笑聲和銀鈴般的歌聲在飄揚。

李均雖然尚在兩日路程之外,但也似乎覺察到了這歡樂的氣氛,放眼天地,心胸開朗,他禁不住笑道:“可惜我不懂平仄格律,否則見此情此景,定要吟詩一首。”

陪同他來的,除去孟遠鳳九天等人外,尚有餘州望族司馬輝。聽了他的話,司馬輝笑道:“不懂平仄格律又有何妨,統領何時曾將這些古人定的規矩放在眼裏過?”

“正是,李兄弟骨子裏只怕與我一般,此時卻畏首畏尾起來,想必是因為大婚在即吧。”蘇白要從這裏去蘇南三郡赴任,因此也隨同李均一起來了。他縱聲大笑道:“李兄弟啊李兄弟,天不怕地不怕,可千萬別大婚之後怕了兩位夫人。”

眾人都莞爾,全軍上下,敢於同李均這般說笑的,只怕惟有這位狂士蘇白了。李均也開懷大笑:“人生得意,莫過如此。蘇兄才名滿天下,不知引得多少癡情女子倚樓夜思,自然不會怕夫人。”

他振了振眉,夾緊馬腹,讓馬向前快跑幾步,心中如春潮澎湃,令他禁不住迎風長嘯,嘯聲如龍吟般直破長空。隨著他前來的將士們盯著他的背影,似乎盯著巍巍青山。

“嘩——”他身下的踏月飛霜似乎也被他滿腹的豪情感染,發出嘯聲和他相應和,一人一馬向著前方而去。鳳九天眼中閃了幾下光芒,蘇白似乎察覺到他的神情變化,問道:“怎麽啦?”

“想必是關系到人生大事,統領也有些過於激動了。”鳳九天微微一笑,“曾亮,追上去吧。”

在他出聲之前,李均的近衛隊長曾亮便已經縱馬追了上去,一百多騎近衛騎士也緊緊相隨。

當李均勒住馬,身後的人影已經成了一個小黑點。他仰首看天,忽然覺得一陣奇特的感覺湧上心頭。

“陸帥,你在天有靈,看見了麽,我就要成親了。肖統領,還有那些已經故過的朋友,你們都見著了麽,我就要成親了!”

……

與仍是冰封雪籠的穹廬草原不同,陳國北部的玉湖地區已經是春風輕拂,楊柳婆娑了。

來自西方西海的暖氣使得陳國西部氣侯溫暖濕潤,比之地理位置與海拔相近的餘州倒要早上半個月進入春天,若不是持續了兩三個月的戰事,此刻應是一片生機勃勃。

馬濟友站在城頭之上向東遠眺,大地如棋盤一般橫在他面前。水田萬傾,煙村數處,天地悠悠,讓他禁不住長長嘆出口氣:“大好河山!”

“大將軍,有聖諭到。”

作為洪國這百餘年來武勳第一的名將,馬濟友雖然在神洲之中沒有陸翔柳光那般威名,但在洪國之內卻享有前所未有的待遇。這一代洪國國王錢涉燁生性好賭,因此在都城海平設下天下第一的生死賭局,整日裏沈湎於醉生夢死的賭鬥之中,但卻沒有落得“昏君”的譏議,一方面是其人確實在處理政務上有些才華,另一方面則是在任用馬濟友上。

馬濟友出身武將世家,但論及軍事上的才華遠勝過乃父乃祖。早年曾領兵吞並了洪國與蘇國、嵐國之間的五個小國,在洪國與陳國曠日持久的爭鬥之中,他一改洪國敗多勝少之勢,戰無不勝,若不是嵐國的牽制,只怕馬濟友十年前便乘勝攻滅陳國。

自十年前大破陳國軍隊後,錢涉燁便升馬濟友為大將軍,將舉國兵權一半付與馬濟友,更賜免死鐵券,享有聽宣不聽調之恩寵。因此,錢涉燁給其他大臣下的命令為聖旨,唯獨給馬濟友的是“聖諭”。

“陛下有何吩咐?”

行了禮之後,馬濟友請來傳旨的太監坐下,詢問道。

“陛下聽說大將軍連克陳國十五城,龍顏大悅,因此令下官來傳口諭,請大將軍再接再厲,滅了陳國。”

馬濟友哈哈大笑:“只怕不易啊,大人,如今陳國與十年前陳國不同,十年前陳國國富兵強而將弱,如今卻是國窮兵盛將強,柳光一代名將,不好對付,不好對付。”

那太監連連點頭道:“奪了陳國十五城足矣,陛下傳的口諭中也說了,一切由大將軍便宜行事,大將軍國之幹城,一定要多加小心。”

馬濟友又問道:“京中一切可好?”

“托大將軍的福,京中一切如常。”太監明白馬濟友這一問內含的意思,“陛下左右都在稱讚大將軍武勳。”

送走了太監,馬濟友再次登上城頭,這座霧臺城為玉湖地區咽喉要道,陳國軍隊要想收覆玉湖地區,就必須從此經過,而馬濟友若想擴大戰果,也須從此城出兵。

“柳光該來了吧。”想到即將面對的柳光,馬濟友心一陣跳動,作為同一代的武將,柳光與陸翔皆是他打倒的目標。陸翔已死,若是能在戰場中擊敗柳光,那麽這當世第一名將便非己莫屬了。

微微笑了笑,馬濟友把這個野心壓了下去。若是勝負關系的不過是自己一人名譽,他便會全力擊敗柳光以取這第一名將之譽,但如今勝負關系的是兩國國運,他不能輕舉妄動。

“破滅陳國既可蠶食,又可鯨吞,勝負之道,豈在朝夕?”他心中暗想,“我只須守住這霧臺城,柳光四面強敵必不能一直在此與我僵持,待他去應付東面的李均或是南面的淩琦,我便可乘機而入。除去柳光,陳國其餘將領何足為道。”

“大將軍,為何不乘柳光被李均牽制在餘州之時多奪幾城?以我軍威猛,甚至可以在柳光回軍前一舉奪下洛郢!”一將領低聲問道。

馬濟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柳光非同常人,他手中有雄兵八十萬,去征討餘州帶了二十萬,在南方邊境駐有二十萬,還有四十萬分駐國內。我大洪國與陳國世仇,他不留重兵於兩國邊境以備不測,其中豈會無詐?”

“大將軍之意……”主簿鄧真道,“莫非我軍突襲,實際上是柳光意料之中?”

“正是,他留下洛郢這肥肉給我,想我一口咬上去,這時他分駐於各處的軍隊截我歸路,自己從餘州回來,一舉將我圍殺。”馬濟友道,“可惜李均比他料想的要厲害些,他在餘州只怕沒占什麽便宜。”

鄧真微低下頭,馬濟友雖然出身於武將世家,但待人向來謙和,對於親近之人更是不拘於禮,因此士卒都願為他效死力。

馬濟友沒有註意鄧真的內心活動,他慢慢在城垣上踱著,不時拍拍周圍士卒肩膀,為他們整整衣甲。雖然這只是小事,但被他柔和的目光掃過的士兵,無不覺精神一振。

馬濟友看著士氣高漲的部下,禁不住背手而笑,這般雄關如鐵,這般眾志成城,柳光再厲害,也要在這霧臺城下止步不前。

正這時,東南角一騎快馬如飛而來,門口的士兵橫矛將他攔住,還不等發問,那馬上騎士掏出一枚令牌,道:“大將軍何在?”

“正在城頭。”馬濟友聽到士兵回答,微微揚了揚眉,來的應是自己派出的探馬。

“稟大將軍,柳光令薛文舉統兵五萬,已經向霧臺殺來!”

“薛文舉?”令探馬下去休息之後,馬濟友不覺沈吟起來,鄧真在旁道:“這薛文舉是陳國大將,向來善守不善攻,柳光派他來攻城,用其短而不用其長,莫非其中有詐?”

馬濟友沒有急著回答,輕輕踱了兩步,眾人見他低頭沈思,便都靜了下來。過了一會,馬濟友道:“柳光自己不曾來,難道是看不起我馬濟友麽?”

“依下官愚見,柳光不是看不起大將軍,而是想以這薛文舉誘出大將軍。”鄧真道,“出了這霧臺城,我軍便失去地利,恐怕會為柳光所乘。”

“主簿所言極是。”馬濟友雙目炯炯,拔出腰刀拍了拍城垣,“我料柳光以薛文舉為明,自己為暗。哼,為報大王知遇之恩,我個人榮辱算得了什麽,眾將聽了,無論來敵如何挑釁,我軍要以不變應萬變,堅守霧臺,不得出城,違令者斬!”

……

柳光回到洛郢城,匆匆去見過小皇帝。雖然此時他已權傾朝野,被封為兵馬大元帥、太師、鄭國公,但這些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

出了皇宮,迎面便是心憂時局的大臣們。征討餘州、蘇國鎩羽而歸,而洪國大軍則奪去了氣侯宜人物產豐饒的玉湖地區,這讓大臣心中都忐忑不安,急於從執掌全國軍政大權的柳光口中得知確切消息。

“我不在之時,諸公辛苦了。”柳光神態卻讓他們看不出一絲緊張,他在眾大臣面前並不曾有倨傲之色,相反執禮甚恭,因此雖為外來權臣,大臣們對他為人處事卻無法譏議。

“不敢,不敢,未能為君王分憂,實在是我輩無能。若不是太師及時趕回,我輩只能束手無策。”左相國韋達單論官職,比柳光尚要高半級,但與柳光談話時的語氣,卻恭謹得有如面對頂頭上司。

柳光對他施了一禮,微笑道:“相國滿腹經綸,身負治國重任,對付洪國賊寇有本帥便足夠了,何勞相國?”

柳光又同其他官員見過禮,正說話間,他忽然覺得心中沒來由地悸動了一下,不由吸了口冷氣,這種悸動他不陌生,每當在戰場之中面對危局之時,他便會有這種感覺。

“殺氣……”他心中暗想,環視四周,所見除了陳國的高官,便是皇宮的侍衛武士。這些高官他都認得,倒是侍衛武士眾多,雖然都是他命人挑出的精銳,一時間卻不能全部認出來。

“公孫。”他側過頭,向身旁的公孫明施了個眼色,公孫明順著他目光望去,見他是指向侍衛們,便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沒有問題。

那種心悸的感覺不過片刻便逝,柳光只道自己過於小心方有此錯覺,不由得暗自嘲笑自己。但當他目光向剩餘幾個陳國官員望去之時,心中又是一凜。

這幾年來他在陳國把執朝政,提拔了不少有才華的中下級官吏,當年提議請他入陳國的四品翰林秦千裏如今已成了吏部尚書,四品侍郎關朋進了中書省任二品的中書侍郎,便是出言苦諫不要讓他來陳國的西門讓,也從一普通的禦史諫議升為執掌勸諫言論大權的禦史大夫。這些人頗有才華,政務之上也盡心盡力,為他分擔了不少憂勞,但私交上則與他都保有距離,基本上是敬而遠之。這次卻在宮門之外侯著自己,莫非其中有問題?

“大元帥。”禦史大夫西門讓道,“如今國難不止,士民惶惶,大元帥為何不親征馬濟友,卻令善守不善攻的薛文舉去攻城?”

柳光心中一動,西門讓言語直沖,顯然沒有韋達等恭謹,而且當初他最為反對自己入陳國,那殺氣莫非應在此人身上?

他心中狐疑,但仍微笑著走向西門讓,道:“西門大夫以為我陳國有何國難?”

“在外,東有餘州李均猖獗,北有洪國馬濟友橫行,南有淮國淩琦虎視。在內,蓮法亂賊餘孽又有死灰覆燃之勢,百姓之中謠言四起民心動蕩,連年征戰國庫空乏。內憂外患,足以至亡國,難道大元帥還須下官來提醒麽?”

柳光道:“依大夫之意,我當如何是好?”

“攘外必先安內。”西門讓微微停了一下,似乎在考慮如何說出自己的打算,正當之時,柳光忽然覺得心頭那種悸動再次發生,但看眼前西門讓神色一切如常,轉念一想西門讓的話語,又覺得並無什麽可疑之處。

他思忖間,沒有註意到在一側秦千裏慢慢靠了過來。秦千裏盯著二人,他與西門讓不和滿朝皆知,因此旁人只道他是來與西門讓爭權奪利,因此也不以為怪。秦千裏盯著柳光,此時他距柳光不過兩步,他忽然向前跨出一大步,右手一翻,便向柳光擊了過來。

“刺客!”公孫明大呼,想要推開柳光,但三步之內,實在是變生腋肘,讓人難以反應,眼見秦千裏手中的一件利刃就要落在柳光身上!

柳光終究是武人,雖然年事已高反應卻仍比公孫明這書生要快得多,在秦千裏手中利刃刺中他之前便是一側身,那短刀從他臂邊劃過。秦千裏用力收刀想再刺,卻發象刀背已經被韓沖牢牢握住。

這變故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四周人只聽得公孫明大叫,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結束。秦千裏接連用了兩次力,卻無法從韓沖手裏奪回刀,只得棄了刀。他也不逃,站在那兒仰天長嘆:“罷,罷,非我不盡忠,實是力所不及,大王大王,我獻計納盜死有餘辜,恨只恨這三百年江山落入狗賊手中!”

柳光神色未變,但心中卻已全然明白。這秦千裏忠於陳國裴氏王朝,一直將自己把執陳國朝政引為憾事,如今陳國內憂外患,他以為除去自己便可讓裴氏重掌大權,便尋得這利刃來刺殺自己。

“這刀不錯,當是古時越人鑄造的‘袖虹’,據說將此刀攏在袖中,出刀之如長虹貫日無堅不摧。”柳光慢慢道,“為了刺殺我,連這古時刺客用的寶刀都被你找來,想來你不只是臨時起意吧。”

秦千裏呸了聲,偏過頭去不看向他。柳光看了看自己手,不但袍服被袖虹劃開,裏面暗襯的鎖甲也給刺穿,若是自己只是一般權臣,這一刺定然會命當場。雖然自己避過了這致命一擊,但手臂上的疼痛證明對方倒也不是全無收獲。

“招出誰與你合謀,我可饒你全家。”柳光道。

“大丈夫生當為君上解憂,君父受辱,臣子殞身,妻子家人,又何顧焉?”秦千裏昂首向天道。

柳光微微一笑:“世上之事,只要有人說出來過,便無秘密可言,我要查出你的同黨,決非難事。”他一直瞇成細縫的眼睛忽然暴睜,射出攝人的光來:“推出去,五馬分屍!公孫明,令人捉他九族,明日於東市淩遲。”

秦千裏顫了一顫,汗珠與淚水滾滾而下,臉上肌肉抽動不止,但終究不曾再說什麽。宮前陳國大臣見柳光發威,大多悸若寒蟬,氣都不敢喘上一口,唯獨西門讓忽然道:“且慢。”

“莫非你要為秦千裏說情?”柳光慢慢道。

“秦千裏刺殺大元帥,罪不可赦,但一人有罪,罰不及全家,何況九族?大元帥自入京以來,殺氣太重,非仁恕之道,下官不敢為秦千裏說情,但請大元帥上體天心,對他九族從輕發落。”

柳光憤怒得哼了一聲,群臣只覺這一聲如鼓敲在自己心中般,讓他們不由冷汗直冒,牙齒打顫,暗中乞求老天神佛祖宗聖人保佑,此事不要連累到自己。

……

“一大碗,舉家歡;兩大碗,鳳配鸞;三大碗,抱金磚……”

戎人是火一般的民族,當極易燃燒的烈酒入腹之後,他們立刻點起雄雄的熱情之焰,甚至種族間的差異也會被他們拋至腦後去。

紀蘇雙頰流丹,端坐在繡床之上,大紅的蓋頭遮住了她的嬌羞,這間被紅色妝點得喜氣洋洋的帳篷裏,她靜靜坐著,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變化。

依神洲古禮與戎人風俗而舉行的婚禮極為熱鬧,這次婚姻影響重大,俞升有意選了正月廿八這一日,以方便前來觀禮者。果然這幾日四方來的賀使與賓朋將忽雷汗駐馬的營地擠得滿滿,善於經營的夷人小販也早在數日前便來到這被戎人稱作“星座之地”的牧場,一時間仿制一座城市突然出現在草原之上。

依著紀蘇的性格,這麽熱鬧的地方原本少不了她的。但此次她自己是熱鬧的主角,因此反倒安靜了下來。

“他會進誰的帳篷呢?”

她心中與墨蓉都在想這個問題,小鹿一樣的心跳讓她們兩都無法靜下來。兩座妝扮得一模一樣的相鄰帳篷,李均會踏進哪一座,並在其中度過這一生之中都永值回憶的一晚?

“好,再來!”

造成她們心怦怦亂跳的人此時卻在一大群勸酒者的圍攻之中,呼喝聲裏,李均被紀蘇的舅舅說服,又喝下一大碗自洪國運來的二十年陳釀老酒。沒等他放下酒碗,旁邊一人立刻給他滿上。

“一邊新娘子舅舅的酒你喝了,那麽另一邊新娘子兄長的酒你也得喝!”說話者是追隨墨蓉遷出的越人墨霄也舉起酒碗。越人平均身高較常人要矮上一個頭,但酒量卻絲毫不輸給常人。他留著絡腮的臉上泛著紅光,笑呵呵地威脅著李均:“否則就是不公平不公平!”

若依神洲舊制,一男原本不拘三妻四妾,但妻妾間地位有高有低。在處理墨蓉與紀蘇的關系上,李均頭大如鬥,他原本就是因為兩者都不願割舍才違背了自己“男女平等”的誓約,同時娶了二人,此刻就更不願在兩人地位上分個清楚,好在鳳九天聰明,找了個“神洲戰亂多年,男女比例失衡女多男少,因此一男娶上幾個妻子也不為過,但前提是妻子之間能平等安和”的理由,為李均在道理上解決了這個問題,至於實際上李均能否安撫好兩個妻子,其餘想懷抱二嬌甚至多嬌的人能否防止內室之變,那是即便神也愛莫能助的事情。

“好,喝就喝……”李均不善飲酒,雖然靈力雄厚,卻也禁不住熏熏然。他喘了口氣,仰首將那一大碗又灌了下去,沒等他向墨霄示意,又有一只碗伸了過來:“來來,李兄我再敬你一杯!”

李均禁不住苦笑,向身為伴郎的孟遠眨了眨眼。孟遠擠了過來,搶著與蘇白碰碗,道:“蘇兄這一碗我替新郎喝了。”

“不成不成!”眾人一齊嚷嚷起來,蘇白也縮回了碗,正色道:“孟兄弟,平時你可以代李兄弟喝酒,代李兄弟上陣,唯獨今天你不能代替李兄弟。”

“為何不可?”孟遠本不善言辭,他方才若是直接說敬蘇白這一碗,那蘇白不喝也得喝,但他如實說是代李均喝這一碗,結果給了蘇白可乘之機,蘇白道:“因為這一碗可是敬新郎倌的,孟兄弟代喝了倒也沒什麽,但等會兒是否也要代李兄弟入洞房?”

眾人全都哄然大笑,李均與孟遠二人面紅耳赤,一個是氣極,一個是不知所措。這等玩笑在鬧洞房時說說並無妨,但在李均面前敢說出來的,全天下也只有這蘇白一人。

他們笑鬧之聲盡數傳入墨蓉與紀蘇耳中。墨蓉心中又是羞澀,又是擔心,李均不善飲酒她是知道的,但看眾人這般圍攻,只怕片刻之後這無敵的勇將便會被一群親友用酒放倒,新婚之夜將是被擡入洞房的。

“恬妹,恬妹?”墨蓉低聲喚道,呂恬作為她的喜娘,方才還在她身邊。但她叫了會兒,卻沒有聽到回應,她偷偷將紅頭蓋掀起一點,發現帳蓬之中沒有人,想來呂恬聽得外邊熱鬧,禁不住少女興致跑出去看熱鬧了。

“唉呀。”墨蓉嘆了聲,她本想讓呂恬找人向李均傳話,要他少喝一些,但呂恬不在,雖然墨蓉並不將常人的那些婦容婦德之類的無用禮儀放在心中,但要她在此時到眾人面前去同李均說話,可以把她羞得鉆入地中。

“蘇先生的酒喝了,那麽我們的酒也要喝!”

耳聽到外邊李均又喝了一碗,但敬酒者一個接著一個,墨蓉直搖頭,只怕已經有十餘碗酒下肚了吧,方才還聽得李均分辯,如今分辯的聲音都沒了,想來只剩悶聲喝酒的份,千萬可別醉了……

“好酒量,再來一碗,再來!”勸酒聲四起,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一碗,輪到我來敬李均哥哥了吧?”

眾人側眼望去,只見一女子身著粉紅色襖子,兩條黑油油的辮子垂在胸前,微側著頭站在那兒,也不見她如何打扮,只是靜靜往那一站,便讓眾人心中升起溫柔之感,只想好生愛惜她,以搏取她一笑。

眾人本來就在露天飲酒,人來人往也不曾註意這女子何時出現,但此刻她一出現,立即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見她盯著李均,露出一個惹人憐惜的笑容,看來二人原是極熟悉的。早有心懷鬼胎者暗想,莫非李均一次娶兩個新娘不夠,第三個也出現了?

“小妹,你也來了!”李均與孟遠又驚又喜,由於雙方立場不同,李均不曾料到陸裳也會來他的婚禮,因此一認出來他心中不由大喜,但一想及這個小妹精靈古怪,滿腦子都是捉弄人的主意,二人不由又是大感頭痛。這個小姑娘,比一千杯一萬杯美酒可都要麻煩,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李均哥哥大喜,小妹來討喜酒喝啦。”陸裳溫柔一笑,眾人的疑慮盡在她一笑中化去,她移動蓮步,輕盈如飛,來到李均面前,早有人為她遞來一只酒碗,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這酒碗好大,正是好酒戎人最常用的大瓷碗。

熏人的酒香撲鼻而來,讓陸裳也有些酡然。她輕輕挑起長長的睫毛,與李均目光相遇,見李均半是欣喜半是緊張的樣子,禁不住側頭頑皮一笑:“李均哥哥好壞,不請我看新娘子,偷偷躲在這成親,小心我偷走你的新娘子哦。”

李均心中剎那間升起一陣暖流,當年在陸翔帳下時,自己有什麽好東西若是被陸裳知道,總會被她想法子騙去,實在騙不到便偷。甚至他的飛鏈短劍與龍首頭盔,也曾經成為陸裳的戰利品。陸裳此時此刻神情,哪裏是在蘇國時那出言警告自己的奇女子,分明仍舊是當年那雖然調皮卻天真純稚的小妹。

“小妹敬的酒,我無論如何要喝的!”李均再要舉杯一飲而盡,旁邊卻伸出一只纖細的手,將他的酒杯奪了過去。

“是陸裳妹妹嗎,我經常聽說你哦。”奪去他酒杯者臉上帶著羞赧的紅意,但一雙閃亮如星的鳳目卻顯出爽朗的光彩來,正是在“新房”中等侯新郎的紀蘇。她之所以出現在眾人面前,也是擔憂李均喝酒喝得太多,她比墨蓉膽子要大,而且戎人都熱情大方,原本就沒這樣多花哨。眾人方才註意力都被陸裳引去,因此都未發覺她出現在酒席間。

“啊呀,好漂亮的新娘子!”陸裳移了兩步,驚嘆道,“我猜姐姐定是紀蘇。錯了,嫂嫂定是紀蘇,嘻嘻。”

眾人都大笑起來,紀蘇臉上紅得幾乎勝過她身上的紅裙,她道:“我替你李均哥哥,喝了你這杯酒如何?”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陸裳道,兩個女子以不輸給男子的氣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李均見著這兩個女子相視而笑,心中百感交集,與孟遠目光相對,都不覺呆了。

宴席一直延續到了半夜,陸裳突來到來,紀蘇的大膽出現,讓這婚禮的氣氛達到高潮。自此之後,新娘與新郎一同在賓客面前接受敬酒,漸漸取代了舊的風俗而成神洲習慣,而其中大力倡導包括這個在內的新習慣者,便是蘇白。

李均站在兩個帳篷之間,回頭看了看向他嘿嘿直笑的孟遠與陸裳,又看看身側醉倚在他身上的紀蘇,再看看墨蓉那帳篷裏映出的紅燭之光,只覺喝進肚中的酒此時全部化作了酒意,一直湧上臉膛,讓都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不知該邁左腳還是右腳的好。

人聲漸散,呂恬從墨蓉帳篷中跑了出來,見了站在外頭的李均向他吐了吐舌,做了個鬼臉便笑嘻嘻的跑了,孟遠與陸裳也消失在夜色之中,惟有李均與紀蘇仍在那兒發楞。

“我……還能喝……”紀蘇的囈語讓李均醒了過來,他苦笑著看了看幾乎倒在自己身上的紀蘇,新郎未醉,來救新郎的新娘倒醉得一塌糊塗。他左思右想,仍拿不定主意之時,忽然墨蓉那帳篷裏傳來墨蓉飛快的聲音。

“進來。”

“什麽?”李均顫聲問道。

“快進來!”墨蓉低聲道。

李均咬了咬牙,扶著紀蘇走進了墨蓉的帳篷。黑暗中忽然傳出“卟噗”的笑聲,但那笑聲立刻被止住。過了片刻,孟遠、陸裳與呂恬三人躡手躡腳走了過來。

就在三人要靠近墨蓉帳篷之時,帳篷門忽然又被打開,李均似乎是被人推了一把,帶著傻乎乎的笑容走出,與三人相對,都是怔了一怔。

“啊,被發現了,快跑!”陸裳拉起孟遠與呂恬就跑,只留下李均一人站在那裏發呆,過了片刻他才自言自語道:“壞了,被趕出來了。”

這一夜墨蓉新房中有二人,只不過兩個都是女人。雖然有兩個洞房,有兩位新娘,但身為新郎的李均卻在帳篷外數了一晚上的星星。

如此良宵如此夜啊。

……

柳光腦中飛快地轉著念頭,心中的殺意越來越盛,雙目也越瞇越細。

惟有西門讓毫不畏懼地望著他,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若是方才他那一刀刺中了我,只怕我的結局會比他還慘吧。”柳光道,“西門讓,當初廢王請我入陳國之時,聽說你曾極力諫阻。”

“以當時來看,若是不納大元帥,先王便不會被廢。”西門讓看了秦千裏一眼,“但事已至經,木已成舟,於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讓陳國百姓過上太平日子,欲成此事,卻非大元帥不可。”

西門讓的話如一瓢冷水,澆滅了柳光心中的怒火。他沈默了片刻,道:“來人,將秦千裏收監,令其家人不得離開洛郢。”

他聲音很輕,但聽入群臣耳中卻沈重無比,韋達當先,陳國群臣一個接著一個跪了下來,道:“謝大元帥。”

“要謝謝西門大夫。西門大夫,今夜可願與我共飲一杯,度此良宵麽?”柳光大步從群臣間走了過去,群臣的大禮他沒有象往日那般讓開,因為他明白,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再做那謙讓之態了。容不下他的,任他如何做態,仍舊容不下他;願為他效死力的,無須他做態,便會為他效死力。

掌燈時分,西門讓如約來到宮城西側的大元帥府。

“接著白天的話題,西門大夫以為攘外必先安內,如何安法?”柳光臉上已經見不到絲毫怒氣,他問道。

“大元帥,陳國以物產資源與民戶來看,都有與嵐國恒國爭雄之力,但自建國以來偏安於此,不惟不能與盛時的嵐恒二國相比,甚至不如蘇國,只能與洪國相互爭鬥,原因無它,一個字‘疲’爾。”

“陳國歷來不出名將,空有數十萬將士,自保有餘攻人不足。但歷代君主都自恃國富,四處征討,卻屢戰屢敗,好比一身體強壯者自恃健壯不畏流血,但今日流一碗明日流一碗,長久下去終究會將身體拖垮。如今我陳國之弊,非一朝一夕之積,而是百餘年來所致。因此,當今大計,攘外先安內,元氣恢覆之後,以舉國之兵,加大元帥之智,橫掃天下指日可待。”

柳光點點頭,但又搖了搖頭,道:“若是二十年前,我必從西門大夫之言。但如今我年過半百,無法再等二十年,何況周圍李均淩琦兩小兒,馬濟友這匹夫都不會坐視我安定國內,可惜,可惜,為何二十年前我不曾來此陳國遇上西門大夫!”

西門讓揚了揚眉,道:“大元帥身體雄健,再過三五十年談老也不遲啊。”

柳光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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