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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月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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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通通的日頭懸在空中,卻並未給孟遠心頭帶來多少暖意。遙岑遠目,數日前尚在他手中的楓林渡鎮在一片薄薄霧氣之中。被大火燒得只餘斷壁殘垣的鎮子,在這遠方望去卻依然寧靜,似乎並沒有大戰的痕跡。

孟遠每每向楓林渡鎮望去,心中都隱隱作痛。這個方鳳儀以五千和平軍性命為代價保住的戰略要地,這個溝通陳國與蘇國內地的軍事要沖,被自己一夜之間便丟失了。而且在那夜的大火之中,足足又有五千和平軍戰士或溺水而亡,或被烈焰吞噬,真正於兵刃之下象個戰士一樣死去者反倒是少數。這些都讓孟遠深深自責不已。

更令孟遠難以釋懷者,是失去楓林渡之後,也就意味著和平軍新近打下的清桂平原完全暴露在陳國官兵的利箭之下。霍匡奪取楓林渡之後,並未乘勝追擊,而是在桂河之上搭起了浮橋。兵馬糧草源源輸入楓林鎮之中,看來他是準備以此為據點,準備下一次攻擊了。若不能在他準備完成之前將之擊退,後果實難料想。

無病微覺放心的是,在吃了偷襲不成的虧之後,孟遠總算不再沖動,沒有將剩餘的和平軍孤註一擲,去強攻楓林渡鎮,而是在外不斷向霍匡挑戰。

但無論孟遠如何罵陣,霍匡依舊閉城不出,相反,利用這時間裏霍匡督促部下將原本低矮的楓林渡鎮城墻加高加厚,在城外還樹起了護欄。日漸一日,楓林渡鎮防衛迅速完善,只看得孟遠心急如焚。

更嚴重的是,和平軍屯於野外,補給逐漸困難,天氣越來越冷,長此下去,即便霍匡不攻,和平軍也將不戰自潰了。

“這個霍匡,為何以往從來未聽過陳國有如此智將?”孟遠忍不住咒罵道。

他身旁左思敬一臉苦笑,當初被陳國官兵圍剿,最讓程恬頭痛者便是這霍匡,如影隨身般纏著不放,讓程恬數度用計想沖出陳國官兵包圍都失利。

“正面攻擊沒有漏洞,不如以地道掘入城內。”無病熟視良久,慢慢道。他自己也知這一計策即便行得通,也絕非一日兩日可完成,更何況霍匡絕不會坐困於這楓林渡小鎮之中,無論是兵力上還是士氣上,他的陳國官兵都要勝過和平軍一籌,此時他不出戰,無非是等有必勝把握罷了。兵法中雲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便是指此。

“若是能除去霍匡,則大事定矣。”左思敬猶豫了會兒,終於說出自己的意見。“官兵上下之心,全在霍匡一人身上,若能斬殺霍匡,那麽官兵便會不戰自潰!”孟遠苦笑道:“偏生這霍匡是個文官,他若是上陣也定然防備森嚴,我如何能於陣中斬殺他?”

想起那日為霍匡格開自己必殺之箭的蕭廣,孟遠長長嘆了聲。原來神洲之中,能得羌人勇士傾心輔佐的並非只有和平軍。

“暗殺如何?”左思敬臉上出現羞赧之色,對於正規軍出身的孟遠與跟隨孟遠李均有幾年的呂無病而言,暗殺絕非為將者的招數。當年李均雖然突襲餘江城斬殺朱家家主,但那次也是在正面交手中將對方殺死。

“我料這一計策你們先前用過吧。”孟遠側目看了他一眼。

“正是,在陳國之時,程掌教為官兵所困,其中最難纏者便是霍匡,因此有人獻計暗殺霍匡以亂敵軍。”“結果自然是失敗了。”孟遠輕聲道,仿佛自言自語。

“霍匡其人有何喜好?”無病又問道,眼中閃出一絲奇異的光來,“若是能得知他喜好,或者可以將他收為我用。”“絕無可能。”左思敬斷然道,“他原本是一小縣令,為柳光一手提拔而起,對柳光知遇之恩他感激之至。”孟遠撫摸著自己大刀的刀柄,左思敬之話讓他心中更為沮喪。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除去這霍匡麽?

身後的將士們都露出了疲色,軍中糧草僅夠三日之用,若是三日內不能破敵奪回楓林渡鎮裏燒剩下的物資,自己便只有退至清桂平原上與敵決一生死。那是最下的結局,也是孟遠難以容忍的。

孟遠再次向那楓林渡鎮望去,這不過是一個小鎮,在方鳳儀手中借桂河天險可以阻住十萬蘇國軍隊,而在自己手中卻無法阻住霍匡不足十萬的隊伍!

左思敬所言原本沒錯,霍匡並非無弱點,弱點便是他自己。他雖然深沈多智,卻不過是一書生,又不是精於法術的儒士,只需要能抓住一個機會,甚至和平軍中任何一個戰士,也可以輕易將他擊殺,但何處才有這個機會?

不知不覺中,他的戰馬緩緩向前行走。左思敬與呂無病只道他要近些思忖,也不發一言隨在他身後。三人漸漸脫離了和平軍大隊,行到通往楓林渡的驛道旁。

“咦?”左思敬忽然驚咦了聲,指著路旁一村婦道:“為何現在還有人?”

“不過是一介村婦罷了,有何好奇怪?”無病順著他指望去,前方百餘步外,一村婦背著個簍子,以頭巾蒙面遮擋風寒,緩緩行在田間。

“此時正是農閑之時,這稻田間沒有什麽農活可做,而且楓林渡鎮附近成為戰場,大多數百姓理應已逃散,她一介女子,安敢在兩軍之前如此?”

“和平軍與民秋毫無犯,我軍在楓林渡屯了不少時日,百姓知道我們是來護民而非擾民後便紛紛回來。據說霍匡那邊也嚴禁侵犯百姓,因此百姓敢於在戰場邊出現也不足為奇,你看那邊不就有百姓在放牛麽?”無病道。

左思敬聽了也釋然,自語道:“我是不是被這霍匡弄得頭都暈了起來?”

孟遠心不在焉地聽著二人言語,馬逐漸來到那村婦身邊,那村婦忽然一擡頭,掀起臉上的頭巾,淺淺一笑:“孟遠哥哥有何煩惱,怎麽不說出來讓小妹也分分憂?”

孟遠驚得幾乎墜馬,陸裳怎麽出現在這裏,又怎麽作這村婦打扮!左思敬提及之時,他也瞄了一眼,分明看到的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農家婦人,甚至頭發都有些黃,全然不似陸裳那般青絲如瀑。

從孟遠那驚容中看出了他的疑問,陸裳秋波流轉,望向楓林渡鎮,細聲道:“陳國官兵大舉來犯,我怎能不來看看?李均哥哥與孟遠哥哥為蘇國人,奪了清桂我尚且前去看,若是讓這陳國霍匡奪了土地,我卻不來,只怕兩位哥哥不會放過我。”孟遠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個小妹輕聲細語,有如春燕呢喃,但聽在他耳中卻字字千鈞。他在心底呻吟一聲,只希望李均在此。當年他們二人偶爾去陸翔家中,陸裳便喜歡與李均擡杠,李均初時一語不發,後來性情漸漸有了改變,才與陸裳鬥嘴。至於自己,只有在旁幹聽的份,實在是不敢插言。

“呵呵!”見他手足無措,陸裳忍俊不禁:“哥哥輸了一陣便連話都不會說了麽?”

“小妹……小妹你怎麽這身打扮,你別挖苦我了……”孟遠勉強道。

“哦,小妹這五六載流落江湖,若不會些喬妝改扮的功夫,只怕已經死了十餘回了。”陸裳眼神微微垂向地面,這幾年的經歷,對她的影響之大是李均與孟遠無法想像的。

“其實我何只學會用假臉對人,何只學會用假話騙人。”她心中暗自想,“我更學會了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不能相信孟遠哥哥你們……除了父親,誰也不可信任,而父親,他已經死了……”她不出聲,孟遠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兩人默默相對了一會兒,終於孟遠又道:“對不起,小妹,這幾年你受苦了。”陸裳低垂著眉眼,孟遠無法看到她眼中有瑩瑩的亮光閃了會兒。當他看到陸裳擡起頭來時,依舊是那秋水如波笑容如花的絕色面龐。孟遠仔細地看著這張臉,想在這張臉上尋找當年那熟悉的感覺,但除去臉上輪廓還能讓他依稀想起五六年前那純稚少女,無論是神情還是目光,都讓他覺得陌生,陌生得有如從未見過。

陸裳將目光從與孟遠的對視中移開,望著前方的楓林渡鎮,她微微一笑:“孟遠哥哥可是在為這楓林渡鎮著惱?”

孟遠這才收回神來,此時迫切需要他集中精力者,還是那楓林渡鎮裏的霍匡。

“孟遠哥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陸裳不待孟遠再說什麽,飛快地道:“孟遠哥哥以為霍匡的弱點在何處?”

“自然在他自己。若是給我一線機會,僅派一普通戰士便可取他性命。他全軍都倚他為柱石,只需除去他,這十萬陳國大軍便會棄甲而走。”“孟遠哥哥印象之中,當年與我父親是否也遇上過如此強敵?”

孟遠微微沈默起來,當年在陸翔帳下之時,有傷腦筋之事都由陸翔解決,陸翔若不在則李均黃選等便會商議,自己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沈默者。

“陸帥的對手,也有強於這霍匡者,至少不在霍匡之下。”孟遠慢慢道,“只是在陸帥面前,他們的伎倆都不足為道,陸帥也不會犯我這般大意之誤。”“孟遠哥哥,我可沒有責怪於你。”陸裳似笑非笑,“失了這楓林渡,要怪你的是李均哥哥,小妹可是來幫你的。”孟遠目光如劍般凝在她臉上,頓了頓,然後道:“那日你走之後,我與李均兄弟曾談過你。”陸裳臉上一絲異樣的神色閃過,然後又綻開嬌艷的笑容:“兩位哥哥在背後說人家壞話啦,下次見了李均哥哥,我可要好好責怪他。”“李均兄弟與我一樣認為,無論事情如何發展,無論我們如何變化。”孟遠沒有理會她打岔,堅定地將自己的話說了下去:“你都是我們小妹。”陸裳又垂下頭去,她知道孟遠言之所指。自己方才言語之中隱隱有挑撥孟遠與李均之意,孟遠沒有直接揭穿,但卻堅決地進行了反擊。

“哥哥一見面就責怪人家,小妹知錯啦。”片刻之後,陸裳輕輕一嘆道,“兩位哥哥還當我是小妹,我又如何敢不認兩位哥哥?”

孟遠看了她會兒,雖然布衣荊裙,全身村婦打扮,但只要看到她的臉,那種天生麗質便足以讓任何人相信她,疼愛她,不忍傷害她。但孟遠卻不知為何,只覺得如果用花比作眼前的小妹,那麽這朵花美則美矣,可惜不僅有刺,而且有毒。

這種感覺只有自己與李均才能體會得到,因為二人對當年的小妹極熟悉。旁人是感覺不到的,自己身後的呂無病與左思敬便絕對不會相信自己的感覺,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楚楚可憐,被嚴厲的兄長斥責的小妹罷了。

“唉!”孟遠胸中郁悶如山,他忍不住仰天長長一嘯,聲音穿雲破空,驚得田間的飛鳥撲楞楞飛起,也驚得無病與左思敬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其實當年父親與兩位哥哥乘雪襲吳陰,便和今日之局相似。”唯有陸裳似乎沒有聽到這一聲長嘆,她細語喃喃,神色安定。

孟遠心中一動,當年之事確實與今日有幾分相似,都是己方兵力攻城不足,而敵將為敵軍柱石,卻又在要塞之中按兵不動。最後陸翔不得已只能冒險,乘雪擊殺了敵將,從而奪取吳陰城。

但這霍匡與當年被斬殺的嵐國之柱不同,霍匡無拳無勇,防衛必定森嚴,他身旁的羌人壯士蕭廣絕非普通人物,而楓林渡鎮城垣低矮戎備卻遠勝於當年吳陰,襲殺霍匡談何容易。

“不成,不成。”他搖首輕輕道。

陸裳忽然展顏一笑,對孟遠道:“孟遠哥哥方才說還當我是小妹,對不對?”

孟遠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窒了一下,然後點頭道:“那是自然。”“那小妹有件事要拜托孟遠哥哥,不知孟遠哥哥能不能幫我?”

孟遠臉上浮現出遲疑之色,這個小妹的心思之縝密,智謀之狡猾,唯有李均方能與之較短長,自己無論如何也是想不過她的。她此時要拜托自己的,會是一件什麽樣的事情?

“請哥哥放心,我絕不會要哥哥去做那些有礙李均哥哥大業或有違孟遠哥哥大義之事。”陸裳語調中滿懷幽怨,對於孟遠沒有爽然答應似乎覺得委屈。孟遠身後的左思敬忍不住插嘴道:“孟將軍盡管答應,若是有事孟將軍不方便去做,小人倒願意效力。”陸裳眼波盈盈一轉,無限風姿如水,脈脈註在左思敬臉上,她道:“多謝這位大將軍了,還是這位將軍好。”孟遠冷冷哼了聲,目光又變得嚴厲起來,瞪著陸裳道:“小妹!”陸裳一吐舌,神態嬌俏無比,道:“小妹不敢了,小妹錯了,小妹求求孟遠哥哥啦。”左思敬混然不知就在那片刻之間,陸裳已經在他心中留下了永生難滅的印象,從今以後,只需陸裳一聲輕嘆,他便願赴湯蹈火而不辭。他此刻,仍舊在回味陸裳脈脈註意時那風情萬種,仍舊在神魂顛倒之中。

“你說吧,只要不是去害旁人,我一定為你做到。”孟遠苦惱地搖了搖頭,自己已經夠煩惱了,但還不得不面對這個比所有煩惱都麻煩的小妹,在無病與左思敬眼中,自己或者是值得艷羨者,但唯有自己才知道其中苦處。

“李均兄弟啊李均兄弟,你為何不在此處?”他心暗想。

“請哥哥順著這驛道繼續前行,前方便是楓林,楓林之外會有一人迎面與哥哥走過,哥哥不要理他,繼續進林,他會隨著哥哥進入林中,請哥哥與他在林中說一小會兒話。”陸裳眼中光芒輕輕一閃,鼻子微微皺起,上面浮起小巧的紋理,神情頑皮無比,一如六年前孟遠所見。

“你又要捉弄人了?”想起當年陸裳每浮現出這神情,便是有人要被她捉弄得哭笑不得,孟遠不由地微微一笑,當年覺得煩惱之事,如今想來,竟然是值得無比珍惜的經歷。

“反正不管啦,孟遠哥哥答應了的。”陸裳吃吃笑道:“小妹保證不是壞事,對了,為了謝謝孟遠哥哥相助,一日之後我便將霍匡弄死給哥哥瞧,如何?”

她言語之間輕描淡寫,似乎殺死霍匡不過是舉手之勞,孟遠怔了一怔,然後笑道:“不必了,只不過是替你捉弄一回人罷了,以前又不是沒做過這事,小妹小心自己,不要去冒險。”“那麽小妹就先告辭了。”陸裳嫣然一笑,飄然而去。

孟遠依她之言前行了約有三裏,在楓林之外果然有一農家少年模樣者手拄竹杖迎面而過。孟遠沒有理他,與無病、左思敬進了楓林。

驛道自楓林之中穿過,孟遠等行了不久便停住下馬。又等了片刻,只見那少年飛快地趕了過來,見了孟遠恭敬地施了一禮:“有勞將軍久等了。”孟遠怔了一怔,這少年模樣質樸,口音也確實為這附近口音,只是神色間讓他覺得有些怪異。他道:“也沒有等多久,你認得我麽?”

那少年奇道:“不是將軍令人將小人叫來的麽?”

孟遠一愕,心中隱約覺得自己似乎上了一個當,於是問道:“那叫你來之人對你說了什麽?”

“那人說將軍有話問我,只需答了將軍幾個問題,便可以得到將軍的賞錢。”孟遠哈哈笑了起來,自己以為陸裳要捉弄這個少年,沒料到最終被捉弄的還是自己。他道:“罷了罷了,你可以走了。”“可是將軍賞錢尚未賜於小人……”孟遠苦笑著回頭道:“無病,給錢給他吧。”無病也禁不住微笑,陸裳故作神密,將孟遠騙來不過要他出些錢而已。這確實算不得什麽大壞事,而且在孟遠郁悶之時,倒頗能讓孟遠放松一回。因此他從懷裏摸出個小袋,遞給了那少年。

少年千恩萬謝地離開,孟遠也笑著出了楓林向營帳處回去。片刻之後,幾個農人荷鋤而來,追上那少年,將他圍了起來。

“你方才說了什麽?”

一個農夫問道。

“沒說什麽啊。”少年滿臉詫異。

“先帶回去吧,那孟遠進林子之時愁容滿面,出林子時卻喜笑顏開,我不信這小子沒說什麽。”另一個農夫道。

少年神色大變,一手伸入懷裏,一手握緊那竹杖,道:“你們別想搶我的錢,不許過來!”農夫獰笑道:“小子,若是識相,就別自討苦吃,只要你老實隨我們去,我們不但不搶你的錢,還會打賞錢給你。”少年判斷了會,似乎認命地洩了氣,任由農夫搜他的身。農夫搜出他懷裏的錢時他嚷道:“那是我的!”那農夫笑道:“先放在我這,呆會便還你。”片刻之後,少年便被這幾個農夫夾在中間帶走,方向正是楓林渡鎮。

……

“怎麽!”大海船上,倭酋驚訝地問著回來的細作,細作那臉的惶然,讓他意識到此次偵察帶回的是個不妙的消息。

“溪州城港邊,不知何時泊下了許多船。”那細作驚魂未定地道,“這些船乍看起來與普通船只無異,但小人仔細瞧了,這些船布是按孫樓八極之陣擺的。”倭酋倒吸了口冷氣,神洲千載之前的名將孫樓,在倭國被稱為軍神,他所錄緝的兵法陣圖,更是倭國武人必讀之物。

“沒料到神洲還有人能通八極陣圖,難怪幾年之前伊達楓雪齋殿會在那狂瀾城全軍盡墨。”倭酋喃喃自語,若是溪州守將精於八極陣圖,必定是用兵高手,自己此次雖然率近兩萬倭人前來擄掠,只怕也難以在這溪州城中討到便宜。

“定是有人走漏了風聲!”身旁一倭憤然道,三角眼怒視周圍,似乎那洩露消息者就在身邊。

“不要看別人了,就是你自己!”另一倭道,“來是都說好了,要小心掩藏不得搶掠過往船只,大夥都照做了,唯獨你一路上唯恐旁人不知,你說說,你搶了多少船?”

先前那倭賊為之語塞。倭酋不滿地道:“如今爭什麽,我們五家聯手做這大事,大夥該齊心協力才是。溪州既是有了防備,我們便去他處,若大神洲,你們還怕沒有防備不嚴之處嗎?”

聞知倭賊果然在溪州之外略一踟躇便改向北而行,羅毅抹去額頭冷汗,但心卻無法放下。

“再派人去告知唐朋,讓他迅速回城!”他吩咐道,倭賊沿海北去,途中必定騷擾搶掠,唐朋領著千餘和平軍在滄海郡下屬各縣巡檢,極可能與倭賊交手。

他的急信在一日後便送到唐朋手中,唐朋見了一笑,若是他有意退回,早在兩日前收到羅毅第一封信時便退了回去。

“回去告訴羅留守,我既是在這滄海各縣巡檢,有賊寇來犯,我怎能不戰而退?”他語調平靜,但在他內心深處,卻對李均將自己留在這滄海郡深為不解,只不過偶然敗給了董成罷了,便被棄置於此,難得有倭賊來犯,這正是自己展示才華之機,如何能輕易錯過?

“稟將軍,前任琿縣縣令任遷求見。”正當唐朋與所在琿縣大小官員商議有關防倭事宜之時,忽然門衛來報。

“任遷?”唐朋揚眉思忖了會兒,自從和平軍完全控制滄海郡之後,原先蘇國任命的大小官吏一律暫時停職,這些官吏整日裏向和平軍留守將領遞送名刺,只求能早日覆職,但這琿縣縣令任遷卻一直未見到過。

“請他進來吧。”片刻之後,一個有些瘦俏,皮膚也遠較其他官吏黑得多的四十左負的男子走了進來,周圍的琿縣官吏見了他忙站了起來,恭敬地向他施禮。

“諸位果然都在此。”任遷一一還禮。眾人都起身施禮,讓唐朋也忍不住站起身來,他原本坐在那縣令的大堂之上,這一站起便讓了開來。

那任遷極自然地行了過來,向唐朋略一頷首,便坐了下去。這使唐朋起身倒不象是要同他見禮,而是將那縣令之位還於他一般。

唐朋先是怔了怔,緊接著胸中一陣怒火上湧,這個蘇國狗官竟然如此無禮!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但任遷一句話便讓他那步子又收了回來。

“聞說倭賊北犯,我琿縣城小民富,必然為其所垂涎,諸位可有退敵良策?”

臨時代理縣令的官員起身道:“正與唐將軍商議此事,縣裏和平軍與丁壯百姓有萬餘,各鄉團練也可湊起兩萬餘人,只是除去和平軍外大多沒有兵刃,難以與敵交鋒。”“兵刃之事我已有計在胸,唯獨百姓與兇悍成性的倭賊交鋒,便是數量上十倍多於他們,只怕也難以取勝。”任遷道。

“我等都想守城,將百姓聚入這縣城之中,實行堅壁清野。”“琿縣本非戰略要地,城垣低矮,難以守住。”任遷搖頭道,“必需連夜督促百姓加高城垣,令百姓將家中門板取下用於加固城防。”“小人早已下令,但無論如何督促,加固城防的進度仍舊趕不上計劃。”代理的縣令道。

任遷一皺眉,道:“與倭奴戰,怎能如此大意?倭奴來此與和平軍來此不同,和平軍不唯要地,而且也要人,故此不會對百姓屠戮,倭賊只要財物,他們卻不會有半點善心。”聽得他言語中隱約有譏誚和平軍之意,本想靜觀其變的唐朋皺眉道:“任先生有何良策?”

“哦,要讓百姓加快築城,我倒有一策。”任遷微微一笑,道:“問題在於築城之後也不能痛擊倭賊,倭賊定會去他處掠奪,依我之意,定要倭賊在此只個大大苦頭,從此不敢隨意進出我神洲!”“若是先生真有這計策,那這琿縣縣令之職,我可以保證。”唐朋冷冷一笑,“但若是先生口出狂言,誤了琿縣百姓性命,那也別怪我劍下無情。”“哈哈,這琿縣縣令之職,本來就是我的,你等武夫恃武力奪之,只能奪去這印,去奪不走這心。”任遷一指周圍的官吏,那些官吏神情間都頗不自然,但竟然無一人反駁。

唐朋看了看周圍之人,心中暗想:“莫非這任遷真有某種過人之處,否則為何他剛來時眾人真起身行禮,這種再自然不過的起身行禮,只有對自己真心實意服從的人才會如此。”“唔,此城北方兩裏處,有一叫七裏坡的山坡。”任遷沒有理會在那思忖的唐朋,對那些官吏道:“琿縣地處海畔,泉水稀少,井水多有鹹味,唯有此處淡水上佳。七裏坡的羊角泉實為我縣第一名泉,以其泉水泡茶,頗有清目明心功效。諸位誰願意領著各鄉團練埋伏於此,等倭賊來此時一舉殺出?”

巡檢頭領奮然道:“小人願意,任大人有令,莫說在此埋伏,就是到海邊去迎戰倭賊,小人也萬死不辭。”他說話之時看都沒有看唐朋一眼,但唐朋聽出他最後的言語分明是對自己說的。

“好,你去最佳。記住,百姓沒有兵刃,可令其砍下木棍,在木棍一端釘上數十個長鐵釘,這木棒便可如狼牙棒般施用。”“倭賊登陸,唯有白沙灘最適合,倭賊必會在此乘小船上岸,小船會系在海邊,誰願意埋伏在白沙灘,等縣城之上濃煙升起,便將倭賊的小船纜繩割斷?此事最為危險,時機需要把握得好,如若諸位覺得不行,那我便親自去了。”任遷又道。

“如何能讓大人你去!”那代理縣令原本是一夫子,在當地頗有聲望,因此被唐朋舉為縣令。聽了任遷之語他起身道:“小人去再適合不過了。”“如此甚好,你及即刻到城中招募五十名敢死勇士,在白沙灘處尋一極隱蔽的所在躲起來,千萬千萬不可讓倭賊發現,放走倭賊小船之時,不要盡數放走,給他們留下四分之一吧。”那代理縣令拱手道:“不敢誤大人之事。”便昂然出了門,全然沒有問唐朋的意見。

“誰去城外,將城外村落百姓全數招入城中,再將各處水井全灑上劇毒?”

如此一一安排下去,滿座官吏幾乎人人都有了任務,那任遷此時才轉向唐朋,道:“現在有一事要麻煩唐將軍了。”唐朋見他處理事情井井有條知人善用,而這些官吏也甘為其所用,心中原本就由驚怒變為驚訝,由驚訝又變為驚喜,見他問了,忙道:“大人請說。”對於他將“先生”改為“大人”,任遷混然未覺,微笑道:“請將軍賜我麻繩一根,令一小卒將我縛在城中。”“什麽!”唐朋的驚喜又變成驚疑,這任遷竟然主動求縛,莫非糊塗了不成?

“我在這琿縣任縣令十載,兩次調遷都為縣中吏民所止。”任遷淡淡地道,“十載以來頗有惠於民,因此百姓都願為我效力,如今事急,將軍縛我於市,揚言城池修繕不成皆因我之故,若是三日內城池再不完工,便治我之罪。百姓念我些微恩惠,定會想法築起城來。”“兩日起城!”唐朋倒吸了口氣,倭賊海船自溪州過來,順風順水只需兩日,加上偵察準備,少則三日多則五日便會來攻,他原本想能修多少算多少,卻沒料任遷竟敢說只需兩日便可起城。

“我縣之中有樹越聚居,常人十日也未必可完成的工程,他們兩日便足矣。”任遷揭開了迷底,然後笑道:“男子上城,婦人小孩也不可閑著,將軍可嚴令在城門附近的百姓人家都必需給自己家築起高過屋檐的土墻,墻上只餘讓一人側身進出的空隙,倭賊來時可讓婦人或少年執柴刀於墻後,倭賊進去一個便斬殺一個!”聽到他如此安排,唐朋已經心悅誠服,道:“大人屈身於此為一小小縣令,實在是埋沒明珠。退倭之後,我定向李均統領舉薦大人,以大人之智,足以助李統領縱橫天下!”如任遷所料,倭賊是在第四日裏於白沙灘以小船登陸。登陸之後將附近搜索了一遍,並未發現可疑人物,便只留下少許人在大船之上,其餘倭賊都急於掠得財物,紛紛趕往縣城。

自白沙灘到琿縣縣城足有二十餘裏路,倭賊一路上逢村便入,遇門即砸,但百姓早有準備,除去村口埋著的大糞、門後落下的石頭,倭賊幾乎沒有搶得任何東西。一路行來又饑又渴,他們便打井水喝,卻不料那井水中下了毒,死了數十人之後倭賊便再也不敢喝一口水。

“城外水盡有毒,城裏水想來不會有毒了!”倭酋下令道:“攻城,攻城後大家願意如何那便如何!”原本有些洩怠的士氣,被他簡單一句話勾勒出的血腥場面又挑了起來。倭賊哇哇怪叫,沖向琿縣縣城。到了縣城前又是大怔,眾人都向向導望去,那向導分明說琿縣士民殷富,城垣卻不甚堅固,但此時琿縣縣城卻已經在樹越指導之下,迅猛加高加厚起來!

最讓倭賊膽戰心驚者,是琿縣城門大開,全城之中沒有半點聲息。

“怎麽回事?”倭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倭酋卻冷冷一笑:“溪州城有人擺八極陣法,這裏便有人設空城之計,孫樓留給這些劣等人的東西,千載之後也仍有用啊。”“殿下,不可輕舉妄動,謹慎為妙。”一倭道。

“我自然知道,先去一隊人馬探知虛實再說。”倭酋派出五百餘人的一小隊人馬,令他們先進城查看。

這五百人戰戰兢兢進了城門,卻一切無恙。他們來到城中街道之上,發現兩邊都不見房屋,只見高遍的土墻。

眼見無人阻攔,倭賊掠擄之心便起。他們也不派人回報,便紛紛沖向那土墻之中。倭賊大多也只不過是倭國的普通百姓,雖然生性殘忍好鬥,其首領外表也往往文雅,但這些普通士兵則大多都是只見得到眼前的蠢夫。

但土墻縫後卻站著要命之人。倭賊側著身軀擠進土墻縫中,還沒看清楚便是一刀或一棒過來,頃刻之間,城門附近到處是倭賊的慘呼聲。

“有這等奇事?”終於等到回報的倭酋聽了將信將疑,但城中抵抗都在那土墻之後是毋庸置疑的了。他下令入城,萬餘倭賊盡數進了琿縣縣城。

倭賊為這連綿不絕的土墻所惑,不知再往裏走還會遇上什麽奇事,也怕土墻之中的神洲軍民殺出來斷他們後路,因此不敢繼續深入。倭酋親自來到一處土墻邊,側耳聽了聽,墻那面有呼吸之聲,他拔出倭刀,琢磨著那呼吸聲的方位,悄悄將倭刀刺入。墻那邊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聽入倭賊耳中倭賊幾乎眼都紅了起來。倭酋拔回倭刀,刀尖已經被血沾紅,倭酋沾上了點鮮血,用舌尖舔了舔,眼中現出殘忍之色。

“殺吧,翻過墻去殺,不要從那縫隙中走!”他一聲令下,倭賊們便開始疊起羅漢,但幾乎在這同時,城中一聲巨響,無數火把從土墻之後扔了過來,倭酋神色一變,這街道之上,到處是零星散落的柴草,雖然他早覺有異,但註意力都集中在那土墻之上,因此並沒有想到火計才是這琿縣軍民的真正目的。

柴草堆積不高,因此火勢也不高但,無法燒過土墻,但到處都是火焰之下,倭人也在煙熏火燎之中焦頭爛額。倭酋正想下令向城中沖去,城墻上又是一陣齊聲吶喊,原本隱伏在墻上的戰士百姓都揮舞兵刃現出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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