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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絕境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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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遠程懊惱地搖了搖頭,將妻子的哀泣甩得遠遠的,眼中閃閃發光,見到的又盡是自己稱霸餘州自立為主的景致。

當極度的野心燃燒起來之時,即便是智者也會被假像蒙蔽雙眼。

天氣逐漸轉暖,一冬的冰雪也開始融化,各處的溪流都被山上的融雪塞得滿滿的,匯入江河之中,直至奔騰到海。

但寒意卻還沒有消褪。李均站在懷恩城頭,極目四顧,天地一片蒼茫,冷風讓他身側的和平軍戰旗烈烈作響,清晨的號角在四處響起,使得這即將的戰場,份外顯得空曠。

似乎是為了與和平軍的號角聲相應和,遠方蓮法軍營寨處也傳來了悲壯的號角聲。大隊的蓮法軍,頭裹著紅綢的蓮法軍將士自營寨中魚貫而出,在懷恩城前列開了陣勢。

“又是如昨日一般,只是出來操練嗎?”魏展披著厚厚的狐裘,在城頭來回踱了幾步,遲疑著道。

“先生且再看看。”李均輕輕揚起眉,雖然心中象有塊大石壓著一般,令他有些沈重,但從外表上,他看起來還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和平軍戰士敬慕地望著他,面對敵人十萬雄兵,仍然如此鎮定,也只有李均方能做到吧。

蓮法宗士兵列成了兩個方陣,每陣都足有萬人之眾,從懷恩城頭望去,下面全是一片紅色的海,又象是黃土地上綻開了無數朵紅花。兩個方陣以極快的速度向懷恩城逼了過來,這讓城頭的和平軍戰士將心懸起,但距城甚遠之時,蓮法便突然止住,和平軍戰士的心於是又放了下去。

緊接著蓮法軍兩個方陣開始變化,雙方一進一退,陣勢也由方陣變為錐陣與雁陣,一方似乎欲突破對手,另一方則自兩翼快速向對方側後迂回。突破的一方似乎要陷入包圍之中,但他們突然加快了速度,又將從後側迂回而來的對手甩開,成功從對方薄弱的腹地突了進去。

“攻防有序,果然與薛謙大不相同。”魏展點點頭,蓮法軍大多為平民百姓,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能將部隊訓練成這個樣子,這支蓮法軍的統帥定是熟悉兵法。

“若是先生,當如何破之?”李均輕輕笑了一下。對於他來說,敵人的這些伎倆不過是雕蟲小技,而且對方的用心,他也大致清楚。

魏展盯著蓮法宗的陣勢不斷變化,數萬人雷鳴般的呼喝聲震動四野,他略一思忖,面有喜色,道:“我知道了,這去蓮法軍雖然訓練有素,但盡皆為步卒,破之極易,有五千騎兵,便可斬盡這兩萬蓮法軍。”

“正是,陳國不產馬,其馬皆來自嵐國或穹廬草原,如今陳嵐交惡,穹廬草原之戎人又將馬價擡高,即便是官軍尚且缺馬,何況蓮法軍?如此規模之軍,若無騎兵與步兵、弓弩手相配合,不過是烏合之眾罷了,要想破之,其實不難。”李均緩緩地道,但卻沒有出城與蓮法軍一戰的意思。

“統領在擔心什麽?”魏展忍不住問道,普通戰士看不出李均的那絲隱憂,但他卻能看出,以李均的性格,如何會見有可勝之機而不出戰?況且李均所長者本身便是在野戰中以奇計攻敵,守城之戰,他打的並不多。

“沒有什麽。”李均將目光投向另一側,不讓魏展從自己目光中再窺查心事。那一側,是自寧望城來的一支蓮法軍,也約有兩萬餘人,如此規模的部隊,然怪寧望城會失守。

“彭遠程究竟在做什麽?”李均心中暗想。被困在懷恩城已有三日,若是以當初的計算,此刻彭遠城已經準備好要攻擊寧望,從而給自己減輕壓力。現在他之所以不敢令騎兵出城突擊,就是擔心蓮法軍一面後撤,一面從兩翼切斷騎兵回城之路,如果彭遠程能將寧望的蓮法軍擊破,至少是吸引走,那自己就可以騰出手來解除懷恩之圍了。

最讓他奇怪的是,蓮法軍放棄步卒與數量上的優勢,只是圍住懷恩城,卻不進行攻擊。圍而不攻,難道是想等城中糧盡?可城中餘糧尚可支持一年,反倒是蓮法軍十餘萬之眾,糧食完全依靠從石塔城運來,短時間內尚可支撐,長久來看,首先糧盡的,必定還是蓮法軍本身。

以這支蓮法軍統帥程恬到目前為止給李均的印象來看,他不是會出此下策之人。那麽就是說,他另有詭計,圍而不攻的時間拖得越長,城中無法與外界聯系,士氣便會越低,以此來看,他莫非是想讓和平軍自己崩潰?

如果是這樣,那程恬未免太小看和平軍了。和平軍士氣高昂,絕非一兩個月的圍困所能消褪的,程恬必需另想他法,只是不知,他會想什麽方法呢?

李均思忖良久,終究覺得難以推測,他正欲下城回營,蓮法軍營寨中忽然鼓聲大作起來。他訝然回首,只見原本在訓練的蓮法軍又左右分開,開始向懷恩城逼近。

在弓駑射程之外,蓮法軍停了下來。當中閃出一隊騎兵,在多為步卒的蓮法軍中分外顯眼。李均凝神一瞧,當先騎著匹白馬者,正是程恬。

“請李統領下來說話!”蓮法軍中有人高呼道。李均快步自城樓下來,領著自己那千騎護衛,快馬出了城。

“程掌教有何吩咐?”李均面帶微笑,他心知程恬此來必然要鬥一番嘴,自己必需要不動聲色,方能立於不敗之地。鬥嘴不過是形式,鬥智鬥心方是程恬此來的目的。

但程恬面色卻極為嚴肅,盯了半晌,然後道:“此人不知李統領是否認識。”

李均順他手指望去,只見他身側一將,手中捧著個盒子,見他望來,便將手中盒子打開,裏面是一顆人頭!

“啊!”李均忍不住呼了聲,那顆人頭怒目而視,雖然已經死了幾日,卻仍如死者生前最後時刻那般。李均心中一陣波動,這顆人頭,分明是前往餘州運糧的尚懷義!

“是誰殺了他?”李均淡淡問道。

“我殺的,三個回合。”那捧著頭的將面帶冷笑,嘲弄地看了手中人頭一眼,又瞥了李均一眼,似乎在判斷斬下李均的頭顱需要多少個回合。

“這是我帳下押糧官尚懷義。”李均慢慢地道,心中開始有些明白,尚懷義定是押糧過程中遇上了奪取寧望的蓮法軍,不敵戰死。眼前這個白面長須的男子,神態間雖然傲氣淩人,但李均分明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流轉不息的靈力。此人武勇,只怕自己這邊僅有三四人或可與之一戰吧,難怪尚懷義會死在他手中。

“原來是你殺死的。”李均接著道,忽然大吼一聲,道:“藍橋!”

藍橋精神一振,挺胸道:“在!”

“去取下那個狗賊的首績,以祭尚懷義在天之靈!”

藍橋翻身下馬,右手執著他那長柄巨劍,大踏步走到兩軍之前,伸出左手向那將一招手,道:“狗賊,前來授首!”

那將搖槍便要沖出,程恬卻攔住了他,道:“定國,少安毋躁。李統領,我此次來,並非是與你交戰的,而是要替這尚懷義傳一個口訊。”

李均召回了藍橋,他令藍橋出戰,原本就是怕部下見到尚懷義首績之後士氣低落,因此令藍橋這等勇將出戰。既然敵人不接戰,那麽雙方就基本扯了個平手。

“程掌教請講。”尚懷義臨死之時仍托人轉告的,定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重要到即便是讓敵人知道也在所不惜,而程恬之所以真的轉告,這個消息顯然對於李均來說並非好消息。

“餘州江潤群等城主,已經起兵叛亂了,李統領後院起火,身處絕境尚不自知吧?”程恬的消息,既是在李均意料之外,又是在李均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是江潤群他們選擇了這樣一個大好時機,自己無法回軍平叛的時刻起兵。意料之內是他原本就有逼江潤群叛亂,從而使得餘州隱伏起來的反對者全部暴露一網打盡。李均此時卻沒有料到,尚懷義死時根本沒有讓敵人轉達過什麽口訊,程恬不過是借尚懷義之口,讓這個原本真實的消息更為真實罷了。

李均沒有回頭,便從身後的輕微騷動中明白程恬的消息帶來的震動。回去之後,無論自己如何要求保密,一夜之間這個消息還是會傳遍全營。他輕輕簇了下眉,但旋即展開,微笑道:“多謝程掌教轉告,這份人情算我欠下了。下次,我若斬殺他。”說到這,李均頓了一頓,用戟尖斜斜指了鄭定國一下,雖然隔著老遠,鄭定國仍覺得有股幾可穿金洞石的殺意,直刺向自己。這強烈的殺意,卻讓鄭定國身上那種勇猛過人的武將特有的鮮血沸騰起來。但李均沒有理會他,只是接著向下說道:“我若斬殺他,也會先給他留下口訊的時間。”

程恬心中暗讚了一聲。他之所以停了三天不攻,直到今日才將餘州內亂的消息傳來,目的便是要讓懷恩城中的和平軍疑神疑鬼,從而增加這個消息的殺傷力。他假借已經死去的尚懷義之口,也正是為了這個目的。但李均卻抓住在戰場上他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給尚懷義交等後事這一漏洞,雖然沒有指明,但言語間卻點出他在說謊。即然尚懷義不可能要他傳口訊,那麽這個口訊的內容也定然是假的了。李均於輕描淡寫之中,便將他費盡心機安排的攻心之術消彌無形,相反,若是李均拼命反駁,則反而會更加深士兵的疑心。

果然,李均身後微微的騷動平靜下來。李均哈哈笑道:“程掌教,你費盡心機的攻心之策,也不過如此,現在話已說完,我倒有一句話想當面同程掌教說說,不知程掌教是否願聽?”

“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如此我先對李統領說了,那麽李統領所說的,我便也只好聽著。”程恬絲毫沒有為自己的話辯護的意思,在李均說出那番話後,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二人笑來笑去,外人見了只以為是多年未遇的好友在寒暄,卻不知這笑之後,都藏著致敵於死地的尖刀。

“以程掌教之智,當知懷恩城險糧足,若曠日持久拖將下去,於蓮法軍極為不利。我分兵三城,程掌教也分兵對峙,莫非是要等糧盡之時,為我如虎驅群羊般追殺麽?”李均將兩軍目前的形勢簡略地分析了一遍,又大聲道:“程掌教若是有膽,何不與我在這懷恩城下決一死戰,若是無膽,為何不速速退走?”

他先前說話,聲音都很和緩,而此時突然轉得高亢,震得蓮法軍前排將士耳朵嗡嗡作響,膽子略小的甚至連接退了幾步,似乎隨著他的這大喝,和平軍便要沖了出來。這一來形勢急轉,反而變成了李均用攻心之策動搖了蓮法軍的士氣。

程恬微瞇起眼,李均才智,更勝於他的想象,這樣的人才,處於絕境之中尚能以攻心之策反擊,實在是了不起。其實他與李均一樣明白,李均相信他所說的餘州內亂之事,若是他要欺騙和平軍,至少得編個更合理的故事方才算數。

“足智多謀如李統領土完整者,仍欲逞匹夫之勇?”程恬也只是淡淡一句,李均大喝帶來的氣勢,便被化去大半。程恬所言不錯,象李均這般指揮千軍萬馬的帥才,原本不應將自己置身於鋒刃之間逞匹夫之勇。

二人都有些無奈的感覺。象這樣鬥將下去,不知何時才能見分曉。於是兩人交換了一眼,發現對方眼中也有退意。程恬先道:“李統領,無論你信是不信,尚懷義的遺言我是代到了,他的首績我留著也是無用,定國,將首績送過去。”

鄭定國一手捧著那盛著首績的盒子,一手綽槍,緩緩向李均陣中走來。李均示意藍橋去接過來,藍橋也單手執劍,大步跨出。兩員勇將一騎一步,逐漸接近中。鄭定國忽然一夾馬腹,那馬箭也似地奔了起來,風一樣掠向藍橋,藍橋則挺胸而立,巨劍斜舉,只等鄭定國攻過來。

鄭定國本意蛤是叫嚇嚇藍橋立威,卻不料藍橋昂然一立,氣宇之間隱隱有大家風範,顯然是個一流的高手。他不由得心癢難熬,伸出槍便刺了過去。藍橋也不甘勢弱,一矮身讓過槍尖,腳步快移,巨劍順著槍柄便掃過去,直切向鄭定國手指。兩人身上靈力,隨著這兵器的相交,自然而然轉化為罡氣,發出嗖嗖的破空嘯聲。

程恬與李均同時呼了出聲,鄭定國橫槍柄格住藍橋之劍,相互瞪視了一眼,都知道對方是個難纏的角色,真打起來沒有幾百個回和難分出勝負,只得收住手。鄭定國將盛頭的盒子擲了下來,藍橋伸手捧住盒子,盒子在他手中破裂開,露出裏面的人頭。

“小子,你叫什麽名字?”藍橋沒有料到鄭定國會在這盒子上附上靈力,因此輸了半招,心中極為憤怒,況且鄭定國如此,是對死者不敬之舉,故此藍橋問他姓名。

“庸廣鄭定國,你記住了沒有?”鄭定國傲然而答。

“我記住了,你也記住,你的頭我定下來了,在我斬殺你之前,你可千萬別死在他人手中,我是藍橋!”藍橋咬牙切齒地道。

“無名之輩,我已經忘了。”鄭定國之語只激得藍橋恨不得立刻與他動手,但李均的呼喝此時傳了過來。

“藍橋,回來,我們先得為尚將軍安排個合式的葬禮,至於這個小子,我保證他的頭是你的就是。”

“李統領,若是覺得無路可走,請到我軍中效力,以李統領才智,神宗絕不會虧待。”正當李均欲回馬入城時,程恬忽然高聲叫道,然後大笑起來。

“多謝程掌教好意,對了,有件事我倒忘了,程掌教自陳國南路而來,想必和柳帥交過手吧,不知程掌教以為柳帥其人如何?”李均也哈哈大笑起來,二人最後一句話都是含有深意,程恬是在加深和平軍將士對餘州叛亂的相信,而李均則是在反譏程恬不過是自陳國南路逃來的敗兵。

將尚懷義的首績好生安葬之後,李均回到了自己大帳之中,陪同他的,唯有魏展一個而已。李均與程恬見面,魏展雖未在場,但也聽得八九不離十,因此在此無旁人之處,他緊皺眉頭,問道:“李統領以為,程恬所言有幾分真的?”

李均苦笑了一下,道:“實不相瞞,我是十成十地相信餘州發生叛亂了。魏先生初次見我之時,便勸我回軍,不也正是料到餘州不穩嗎?”

魏展也苦笑了一下,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李均這支孤懸於外的和平軍確實危矣。自己剛剛找到一個值得將性命托付以換取日後無盡榮耀的主上,便又遇上這等的危局。

但他又振作了精神,只有在如此絕境之中絕處逢生,方能顯出李均的蓋世奇才,方能讓自己有用武之地。因此他開始思忖,如何方能既擊退這死纏爛打等待和平軍崩潰的程恬,又能迅速回軍餘州?

李均擡頭望了他一眼,將到嘴中的另一句話又吞了下去。他真正擔心的,其實並非看似孤軍在外的和平軍,而是餘州。彭遠程不穩之消息,鳳九天早就傳了過來,雖說當時不過查無實跡,但誰能保證彭遠程不會乘此機會起兵叛亂?若是如此,唯一能牽制彭遠程者,便只有餘江城的肖林了,他手中有萬餘人馬,也只能起牽制作用而己,可他為人性格,自己再清楚不過,身為傭兵對於雇主卻極為忠誠,他這種性格能活到現在已是異數,這一次,只怕……只怕……

他有些不敢想了,肖林作為他的啟蒙老師,自從來餘州起便一直對他盡心輔佐,如果在這次危機之中出現意外,那便是陸帥之後給他的第二記重擊。

還有,雖然不敢想,但必需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肖林若是兵敗,彭遠程以絕對優勢兵力攻擊雷鳴城,鳳九天於內政雖然是舉世無匹的好手,戰略上也有著第一流的眼光,但在戰術決策上,從未指揮作戰過的他,又能表現出什麽樣的手段?留在餘州的和平軍將士,能否真心信任他,且全力助他?這一切,都似乎帶有極大的疑問,都似乎模棱兩可,也都似乎要將李均壓向無法喘氣的絕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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