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是英國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因此不管平時大家多麽節約，這時候都要舉家沖進商場大肆采購。聖誕樹是每家每戶必買的，還要準備給孩子、朋友的聖誕禮物。這時候商店裏的打折商品琳瑯滿目，讓人目不暇接，無所適從。英國的商店在聖誕節前一個月就進入了消費旺季，但真正的高潮卻是在平安夜前。

下午，天色早早暗淡了下來，空中還飄起了蒙蒙細雨。天氣預報說今天午後的溫度只有零上八度。但這絲毫不能阻擋人們購物的熱情。諾丁漢商業區的大小店鋪內燈火通明，所有商店都打出了折扣優惠的廣告，招攬更多的顧客。唐恩在街上逛，經常能夠看到滿載而歸從身邊經過的人。看著那些人抱著幾乎半身高的包裹晃晃悠悠地穿行於人流中，真替他們擔心。他從這家轉到那家，一個商店一個商場地逛下去，盡情享受著節日的氣氛。這可是他在英國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呢！而且這樣的氛圍，讓他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中國的春節。

身邊響起陌生人的歡聲笑語，他們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笑容，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三三倆倆結伴從他身邊走過。不管過去一年裏面有多少不開心不如意的事情，都要過去了。

不知不覺逛了一個小時，他還是雙手空空。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應該給索菲婭和伍德買什麽禮物。

唐恩本就不擅長給人挑選禮物。如果可以的話，他倒寧可直接送錢。

伍德的一身足球裝備都由俱樂部提供，他也沒有必要送一雙球鞋給人家了。至於索菲婭……想到這個名字，唐恩都不知道自己對那個女人究竟是一種什麽感覺。最初那種對於弱者的同情慢慢變淡了，另外一種感情在心頭漸漸生成。

最後，唐恩給索菲婭選了一條紅色的羊毛圍中。給伍德則什麽都沒買，因為他已經知道送什麽禮物了。

下午六點過，當市中心那顆聖誕樹頂端的金星被點亮的時候，蘭迪·詹姆斯的黑色出租車停在了伍德家門口。車內收音機中放著《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歡快的童聲中，唐恩從懷中掏出三份包起來的禮物，送給了陪他一年的蘭迪司機。

“聖誕快樂！蘭迪。多謝這一年來你開車載著我東奔西跑。現在收車回去陪你的家人吧。這是給你們的禮物。”看到蘭迪接過禮物，唐恩打開車門打算下車。

“等等，托尼。”蘭迪又叫住了他，“我也給你準備了一份……呃，你是教練，賺的肯定比我多，我也不知道送你什麽好，所以幹脆就一張賀卡吧。”他掏出裝在信封裏面的卡片，遞給了唐恩，“聖誕快樂，托尼。祝你晚上過得愉快。當你要回家的時候，再給我打電話。”他做了一個電話的手勢，然後重新發動了汽車。

唐恩目送蘭迪離開，然後低頭打開折疊卡片。不出所料，上面也有一段話：

“托尼，謝謝你在夏天的時候沒有選擇離開森林。我知道那個時候你很困難，也有很多球隊在邀請你，其實我很擔心你會走。不過為了你個人考慮，我什麽都不能說。現在好了，你留下來，而且又回來了。兩連勝！再帶給我們更多的勝利吧，托尼！我們愛你！聖誕快樂！”

唐恩笑著輕輕搖頭。英國人總是習慣內斂地表達情感，無論是歡樂還是憂傷。也難怪他們會對足球運動如此狂熱，因為只有在足球場上他們才能充分宣洩內心的情緒。蘭迪就是一個這樣典型的英國人。

唐恩擡頭環顧了一番街道。這裏和他初次來的時候有了最大的不同——家家戶戶的窗戶上噴上了“聖誕快樂”的標語，有些房子墻上還掛了一串彩燈。門口擺著充氣雪人……甭管平時日子過得多苦多難，過節的時候絕對不能寒磣。雖然這裏是諾丁漢的貧民區，可過節的氣氛一點不輸給市中心繁華的商業區。

唐恩擡頭看看伍德家的窗戶。窗簾被拉上了，橙黃色的燈光從中洩出。唐恩想到住在這裏相依為命的索菲婭和伍德，即便是在這樣陰雨連綿的夜晚，也依然讓人心中暖洋洋的。

敲開伍德家的門，唐恩看到挽著袖子的喬治·伍德，顯然他正在給媽媽幫忙。

“啊，我來得真及時。需要幫忙嗎？”唐恩問道。

伍德點點頭：“需要。”

在樓上聽到他們對話的索菲婭大聲說道：“不！唐恩先生，您坐著休息就可以了！”

聽到她氣喘籲籲的聲音，唐恩笑了，隨後高聲回道：“別逞強了，夫人！我給你們做中國菜。哈哈！”

經過一番忙碌，直到晚上八點多他們三個才圍坐在桌旁，吃上這頓平安夜的晚餐。

狹窄的客廳兼餐廳兼廚房一角，放著一盆小號的聖誕樹，上面掛滿了彩燈和賀卡。天花板上也對角拉起了彩帶。餐桌中央擺放著一個老式燭臺，白色的蠟燭點燃了插在上面。看著一桌豐盛的飯菜，唐恩覺得好像中國的年夜飯啊，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其樂融融……只是他和伍德可不是一家人。

吃飯前，索菲婭還專門回臥室換上了她最好看的冬裝，將因為燒烤火雞而弄掉的妝重新補了一下。頭發不再盤起，而是披肩而下，在燈下黑亮得仿佛瀑布。唐恩覺得這個女人似乎重新煥發了光彩。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相比，如今的索菲婭就像變了一個人，體內的病魔都被趕跑了。

當唐恩看到燭光中索菲婭脈脈含情的眼神，和略帶羞澀的笑容，他想他已經知道是什麽讓索菲婭產生如此大改變了……

感受到索菲婭那炙熱的眼神，唐恩有些不好意思地偏開了頭，正好看到他進門時放在聖誕樹下的禮物，於是幹脆趁機起身去拿禮物。

“聖誕快樂，夫人。這是給你的。”他將包好的圍巾遞給索菲婭。

“真漂亮……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紅色，唐恩先生？”索菲婭拆開包裝，從中取出那條紅色的圍中，驚嘆道。

不是吧？這麽巧？唐恩有點楞了。

“呃……有時候，男人的直覺也挺準的。”他只能這麽解釋。

索菲婭高興地將圍巾系在脖子上，然後跑回臥室照鏡子。

趁這工夫，唐恩看著對面的伍德，伍德也在看著他，誰都沒說話，兩人之間有些尷尬……

過了一會兒，伍德終於開口道：“我媽媽也有禮物要送你。如果你不要，我可不饒你。”他壓低了聲音，顯然不想讓裏屋的媽媽聽到。

唐恩笑了：“我當然不會拒絕，我為什麽要拒絕呢？”

聽到他這麽說，伍德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喬治，看上去你在青年隊似乎過得很不錯。”唐恩順便關心起來，“現在克裏斯拉克教練給你每場比賽多少分鐘的出場時間？”

“剛剛打滿全場。”伍德回答道。

“你覺得自己的表現怎麽樣？”

“很好。”一點也不造作，伍德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沒有任何起伏，輕描淡寫得仿佛這種表現是理所當然的。

唐恩點點頭，沒再說什麽。此時，索菲婭從臥室中出來，手裏拿著一個盒子。她脖子上的圍巾已經不見了，顯然被她小心地收了起來。

“這是給你的禮物，唐恩先生。也祝你聖誕快樂！”

“謝謝夫人。”唐恩接過來打開盒子一看，也是一條圍巾！不過是白色的。

“我見你好像沒有圍巾，就自己打了一條。因為不知道多大才合適，就拿喬治做模特了。”索菲婭扭頭看著兒子輕笑道，“他一開始還以為是我打給他呢，連說不要。”

他輕輕摩挲著這條沒有商店出售標簽、純手工織成的圍巾。只是將手放上去就能感覺到溫暖。其實他不是沒有圍巾，而是沒有冬天戴圍巾的習慣。不過也許從今天開始，他得養成這種習慣了。

看著有些窘迫的伍德，唐恩笑了起來：“喬治，很抱歉我今天沒有給你帶禮物。等我從諾維奇回來後，你去辦公室找我。”

伍德點點頭，卻沒有問什麽。這讓唐恩有些失望。他還打算讓伍德問完“為什麽”才把謎底揭開呢。

“呃……冬歇期之後球隊會有兩場聯賽杯半決賽，而我們正好缺了一個後腰。我打算把你調入一線隊。如果表現出色的話，就留下來，重新簽一份合同……這次是一線隊的職業合同。”

伍德臉上還沒有什表情呢，旁邊的索菲婭先驚喜地叫了起來：“是真的嗎，唐恩先生？”

唐恩點點頭：“您的兒子馬上就要成為一名真正的職業球員了，夫人。”

到這個時候，伍德才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對面那個面帶微笑的男人。

唐恩很喜歡伍德這個表情，於是他笑著說道：“聖誕快樂，喬治。”

吃完平安夜的晚餐之後，唐恩就告辭了。原本他還以為這個聖誕節自己一個人“淒淒慘慘切切”地過了呢，沒想到在伍德家不僅吃到了一頓“團圓飯”，還收獲了一份禮物。將那條白色圍巾圍在脖子上，這個冬天他都不會再怕冷了。

※※※

第二天早上，唐恩起來後發現街上靜悄悄的，並沒有他想來中的一家人呼朋喚友出游玩的熱鬧景象，害得他還以為自己醒得太早了呢。直到醒了睡、睡了醒反覆好幾次，覺得不對勁的他掏出手表，才發現已經上午十點鐘了。

按慣例去門口信箱取報紙，發現和報紙一起從信箱裏面掉出來的還有兩封信。

唐恩不記得他有什麽朋友會把信寄到他家，而非俱樂部的。

撿起來拆開了看。第一張是楊燕從利物浦寄來的。除了節日問候外，上面還說她正在那兒實習，估計要呆上半年，很抱歉不能繼續給唐恩上課，委婉地提出了希望取消中文課。反正唐恩現在的中文水平已經非常高了，聽說讀寫樣樣精通。

對此唐恩聳聳肩。這半年中文課基本上就是處於半停頓狀態了。一方面因為楊燕最後一個學期總是很忙；另一方面這半年多時間裏，唐恩除了帶隊比賽，偷偷摸摸地和克裏斯拉克學習如何訓練球隊之外，就是把原來的托尼·唐恩留在家中的足球書籍、教案、筆記全部看完，熟讀鉆研。上賽季的失敗讓他知道了自己還有很多不足，已經擁有教練執照的他肯定不可能再去教練學校學習然後考個證什麽的。同時，為了不讓別人知道他其實什麽都不懂，是一個冒牌貨，他還只能一個人貓在家裏學，誰也不敢告訴，生怕引起別人懷疑，然後露了餡。所以那耽誤時間還沒什麽意義的中文課取消了也好。

第二封是航空信件，郵戳上面有一個唐恩熟悉的單詞——“巴西”！

這個發現讓唐恩激動起來。半年了，他幾乎要忘記了那個人的存在。他以為對方也一定忘了夏天的那段經歷。沒想到……

他拆開信封，果然是一張聖誕賀卡。折疊式卡片中飄落下一張黃色的信紙。唐恩俯身撿起，小心地撣掉上面的灰，然後打開。

“親愛的托尼叔叔，你沒忘了我吧？猜猜我是誰……好吧，你一定皺著眉頭猜不出來對不對？”

娟秀的字跡中這樣頑皮的語氣無處不在。

“算了，還是讓我來親自揭開謎底吧！想要知道我是誰，哼哼……請看最後落款！”

看到這裏，唐恩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不用看落款了，我知道你是誰……

“回到巴西之後，我又開始做我最討厭的模特訓練了。不過我最後還是答應了媽媽，向一個超級模特的方向努力。你想知道為什麽嗎？不過我不會告訴你。你猜！這次就算你看到最後日期也不會有答案的咯。”

唐恩還真的把視線移了下去，果然什麽答案都沒有……

“巴西這裏現在陽光明媚呢，英國一定又在下雨吧？和討厭的萊恩姑媽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永遠都只有一個話題——她總是向我們抱怨英國的天氣多麽糟糕，羨慕巴西的陽光。我很奇怪她既然那麽討厭濕漉漉的英國，為什麽不搬來巴西呢？嗯……我想她還是不要搬的好，否則如果我下次又想離家出走的時候就沒有理由了。對了，說到離家出走，還沒有為上次的事情向你道歉呢。我爸爸和媽媽對我很嚴厲，他們都希望我能夠成為一個模特，還說我很有那方面的天賦。我怎麽沒看出來呢？我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總是逼我練這練那的。雖然你這個滿腦子都是足球的叔叔也很無趣，不過我覺得還是要比我爸爸媽媽好一些的。”

餵，小鬼！

“所以，如果哪天我又跑去找你的話，可不許趕我走，也不許收房錢了。因此，我的Totono你一定要幫我收好哦……啊餵，托尼叔叔，你不會把它扔了吧？！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大人都不喜歡毛絨絨的玩具……”

怎麽可能呢？那玩意兒還在我臥室裏面好好放著呢。不喜歡也不一定就要扔掉嘛，反正也不占地方……

“……其實我本來只是想在賀卡上寫‘聖誕快樂，托尼叔叔’然後就寄出去的，但是突然有好多話想對你說，所以幹脆就寫在信紙上了。爸爸和媽媽從來不聽我說這些，我只能說給你聽了，希望你不會覺得我煩。足球教練應該不會那麽忙吧？”

如果是收到你的來信，我當然一點都不忙了。小鬼！

“嗯，我想你也應該不忙。看你成天都那麽悠閑的樣子，就好像失業了。好了好了，要說的都說完了。最後祝你聖誕快樂，托尼叔叔。”

落款是“想你的小喬（Jon）”，旁邊還畫了一張笑臉。

這也許是唐恩收到的最讓他心情高興的一張賀卡了。原本以為只是生命中的過客，沒想到又重新交匯了。一想到那小女孩頑皮的笑容和說話的腔調，以及那聲脆脆的“托尼叔叔”，唐恩就覺得這該死的雨天仿佛巴西海灘上的陽光一樣，可愛的緊呵！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聖誕節！穿著睡衣的唐恩拿著信站在門口傻樂，忘了進去。

※※※

下午球隊恢覆訓練，唐恩脖子上圍著顯眼的白圍巾去訓練基地。球員們已經在訓練場上等他了。

“聖誕快樂，夥計們！你們過得怎麽樣？”站在球員們面前，他招手大聲問道。

“很好，頭兒。”

“還行，老板。”

球員們紛紛答道。

唐恩發現道森情緒不太高。他知道肯定是因為還有兩場比賽，就要離開球隊的緣故。

“嘿，邁克爾，你又被女朋友踹下床了嗎？”他突然道，“怎麽沒精打采的？”

“啊？沒有！沒有！她怎麽敢踹……”道森話說了一半才發現自己被耍了。周圍的隊友們早就笑作了一團。

“頭兒，你又耍我！”他有些委屈地說道。

“好了好了。”唐恩揮手示意大家不要笑了，“夥計們，27日和28日，我們要連續打兩場聯賽，先客場後主場，這可是很考驗人的。我希望你們在聖誕節已經補充好了能量，充電完畢！十天沒有比賽，我覺得渾身發癢，你們呢？”他提高音量問道。

“一樣，頭兒！”球員們高聲應道。

“很好。倒數第四可不是我們應該呆的位置。拿下所有對手，下賽季我們去超級聯賽！”唐恩攥起了拳頭。

兩天之後的12月27日，在諾維奇的卡勞路球場，唐恩率領的諾丁漢森林靠頑強的防守和一次偷襲，1：0擊敗了目前排名榜首的主隊，積分排名上升了一位，從倒數第四變成倒數第五。諾維奇很明顯在主場有些輕敵了，在面對森林隊的密集防守七十九分鐘都打不開局面的時候，他們越踢越急躁，最後自己後衛失誤送禮。唐恩自然不客氣地笑納了。場面上森林隊很難看，但他們贏了。這場比賽對於森林隊來說，不僅僅是三分到手那麽簡單。比積分和排名更重要的是信心的回歸。唐恩用勝利讓球員們相信，他們可以戰勝任何球隊，不管是排名第一還是倒數第一，他們都能贏下來。這對以後的比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諾維奇贏了球的森林隊當晚乘坐大巴，馬不停蹄地返回諾丁漢。第二天在城市球場，他們迎戰從英超降入甲級聯賽的西漢姆聯隊。

這個對手對唐恩來說有著很特殊的意義。這一年的1月4日，英格蘭足總杯第三輪，他在這座球場迎戰西漢姆聯隊，打響了他執教球隊的第一炮，確定了自己奮鬥的方向——天生教練。如今，一年快過去了，中間他經歷了很多事情，分分合合，聚散離別。他沒有帶隊成功升上超級聯賽，西漢姆聯隊也應了他在新聞發布會上的“詛咒”降入甲級。在城市球場再次碰見這支球隊，讓他覺得仿佛又回到了起點。

對手沒變，地點沒變，目標也沒變——賽季結束去超級聯賽。這一次我唐恩決不失敗！

12月28日，諾丁漢城市球場。諾丁漢森林隊2：0戰勝了此前排在聯賽第八的西漢姆聯隊。

聯賽中豪取四連勝的森林隊排名也從第二十升到了第十八。正如皮爾斯·布魯斯在報紙上所寫到的那樣：

托尼·唐恩的球隊正在一條方向正確的高速公路上狂飆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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