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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生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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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中午開始滴落的秋雨在街上積蓄出大大小小的水窪,毫不見停的雨滴又在其中敲打出點點漣漪,渲染出秋日午後的寧靜。

翠雀二樓臨街的房間內,愛琳娜斜倚窗臺癡癡凝望著這些水窪。幽暗的窗欞後若隱若現的倩影,溫柔中帶著幽怨的眼波,不知曾令多少路人沈醉其中,進而迷迷糊糊地走進了翠雀旅店的大門。

這也是美貌的老板娘愛琳娜有事沒事擺出一臉幽怨靠著窗戶發呆的真正原因。而在她纖柔善感的外表下掩藏著的與外貌截然相反的堅韌意志和現實的思想,只有和她最親近的蘿紗才明白。

此時數雙大腳奔跑過來,踏得水沫四濺,驚擾了愛琳娜的視線。她皺起眉頭,心中頗為不悅,只見街上過來了一隊士兵,神色緊張地奔向城中心方向,嘈雜的聲音劃破了大街的寧靜。

被噪聲驚動的酒客不滿地走出酒店質問,卻在得到了令人驚訝的回答後被推回屋內。

“因為暴徒潛入帝都,所以緊急戒嚴,任何人不得隨意外出!”

安定了多年,而今天又是爆炸的巨響,又是詭異的火災,又是奇怪的煙火,現在更是出動了軍隊實行戒嚴,整個拉寇迪毫無先兆地陷入緊張的局勢。這令在場的人們都不安起來。

拉寇迪卷入了動蕩之中。習以為常的和平表象一被打破,不少市民頓時陷入恐慌中。

“既然戒嚴,今天是沒生意可做了。”翠雀的老板娘愛琳娜只是頗為遺憾地這麽輕嘆一聲。

沒見官府如此緊張過,想必這次的事是與王權爭奪有關吧。既然如此,倒是可以放心。反正不管誰掌權,總要靠自己這種普通百姓來養活,也不至於大開殺戒,只要小心不遭受池魚之殃就行了。

她漠不關心地放下窗簾離開窗臺,準備關了店門靜待一切恢覆平靜。聰慧如她,此時也想不到這場風波卻已經牽連到了與翠雀有關的兩個人身上。

※※※

凱曼士兵所說的“潛入”帝都的“暴徒”,現在正在努力潛出軍隊的包圍,不過其中一組顯然不太成功。

迎面遭遇了一群士兵後,由寄居翠雀的暫時性傷殘人士和不谙武技的酒店侍女組成的暴徒二人組只好奪路而逃。艾裏背著蘿紗東奔西逃,驚動了更多士兵過來追趕,在他們身後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尾巴。數百名人高馬大的士兵呼喝著拼命狂追,聲勢著實嚇人,不少趕不及回家的行人被沖撞得東倒西歪,震天的腳步聲震得沿街住戶的窗戶哐哐叫響,揚起的半天高的塵土惹得不少從窗口探頭出來看熱鬧的人噴嚏不止。

好在艾裏的逃跑速度還真不是蓋的,往往不等衛兵反應過來就轉入另一條街道,甚至直接插縫穿過他們的隊伍。雖是險象環生,二人至少目前還是有驚無險。

“餵!用剛見面時你使的‘撼地術’對付後面那串尾巴!”

“早就說過我的魔法一緊張就使不出來啦!”

“真是太沒用了!”

“我……我也不想啊,但不是你說兩個人目標比較小,不容易被發現嗎?現在怎麽會變成我們兩個在吸引衛兵的註意了?”

“沒辦法啊!都是凍住我左手的冷凍魔法害我著了涼,實在憋不住打了個噴嚏,才驚動了這些家夥。要怪就去怪施法的魔王啦!”

艾裏一邊飛奔,一邊尚可與背上的蘿紗相互抱怨,看來情況似乎並不像表面上那樣驚險萬狀。而兩人的眼光在掠過路旁的一個人時,都略為一頓,這人看著他們亦露出驚訝之色。

這個人並不能算是毫無關系的路人,乃是前不久敗於艾裏之手,與蘿紗也有一面之緣的德魯馬。在徘徊了一上午後,他終於與令他疑惑不已的中心廣場發生的變故中的重要角色相遇了。

現在不是為了這種小事發呆的時候,艾裏腳步不停,背著蘿紗向左轉入一旁的小巷中。德魯馬卻望著他飛逝的身影怔在當場。盡管只是驚鴻一瞥,德魯馬已發現艾裏似乎有什麽奇異之處了。如同蒙塵的明珠終於拂去塵埃,雖然仍沒有幾分正色,但艾裏整個人卻散發著耀眼的光芒——那是一種能令人感到震懾的王者之風!

只這片刻間,後頭響起無數腳步聲和嘈雜的喝阻聲。魯直的德魯馬腦筋並不慢,雖還不明白原委,但已看出艾裏的處境。他不及多思,身體已先於腦袋下了決定。

“糟了!”

跑到巷尾,艾裏和蘿紗才發現慌不擇路竟跑進了死胡同,前方和兩邊都是難以攀越的高墻。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也顧不得會給住民帶來驚擾了。艾裏一咬牙:“對不起了!”抄出劍正打算在墻上開洞硬打出條路來,卻聽得幾聲“看!在那!”“別讓他溜了!”迅速靠近的人聲竟穿過巷口直接向著前頭遠去了。

抹去額頭的汗,艾裏和蘿紗同時舒了口氣,但又都覺得疑惑,追兵怎麽會追錯方向呢?艾裏猛一拍大腿,“一定是剛才的德魯馬幫我們引開追兵!”

“啊!”背上的蘿紗也是一聲驚呼。

“你也覺得奇怪嗎?國王要殺的是進入十強的人,德魯馬只算是普通參賽者,只要不插手是不會有危險的……他為什麽要蹚這渾水?”

“不是啦,你拍的是我的腿!”

“對不起。”艾裏心不在焉地道過歉,又帶著蘿紗向外疾沖。

以德魯馬的身手,是沒法擺脫那些追兵的,一被追上他就是死路一條了。雖然不知他為何往這一池渾水裏跳,但既承他的情引開追兵,自然不能撒手不管。一定得在他被追上之前趕到!

盡管艾裏一向認為普通士兵只是聽命於王室的工具,本身不見得有什麽大惡,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實在不想與他們兵刃相見,但現在看來,與他們面對面的交鋒是很難避免了。

出了巷口,追兵已經趕到了前頭,倒是沒人註意到他們。艾裏的耳力遠勝常人,從喧鬧聲中大致推斷出德魯馬的方位,蘿紗指點小路近道,二人很快便截到了前頭,藏在屋舍隱蔽處看著德魯馬向這裏奔來的身影。

德魯馬今日的著裝正好與艾裏相似,背上也背著個白晃晃的東西,遠看確實容易被誤認為背著蘿紗的艾裏。待他奔近之後,艾裏帶著蘿紗從藏身處躥出,奔跑著貼近德魯馬身邊,二人才看清他背上竟是一頭縛住了尖嘴的白豬,大概是他剛才隨手從街邊住戶的豬圈中抓的。眼見那頭豬被顛簸得極不舒服,正拼命掙紮,想到這竟是用來代替自己的,蘿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急奔中的德魯馬見從屋角陰暗處突然躥出一團黑影貼近了自己,以為是終於被追上了,正急得七竅生煙,細一看卻發現幸好這兩人是艾裏和蘿紗,方才松了口氣。

“多謝你幫忙,不過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艾裏也不多廢話,直接問道。

“我……我……”德魯馬張了兩次口,卻說不出話。不是為了“為善不欲人知”之類的高尚原因,而是因為在這等劇烈的奔跑過後實在很難順暢說話。對比高速奔跑中仍行若無事的艾裏,二人修為的差距終於一目了然,德魯馬對艾裏愈發敬佩和仰慕。

此時一支箭如閃電般穿過二人之間,艾裏為之一驚,也止住了德魯馬的窘態。

這支箭雖是從身後射來的,但能夠察覺到十丈內接近的任何東西的艾裏卻直到箭身掠過耳邊時才發現。這等達到極速的射術,他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而這支箭之所以沒有命中,恐怕是為了警告自己而故意射偏的吧。

他停下腳步,轉身。

一名持弓長者示意身後的士兵停步,然後越眾而出。他一現身,兵士們都投之以敬仰的目光,他號令一出,所有人都立時遵從,可見這長者在士兵中威望極高。原先喧鬧的長街上剎那間靜了下來,這突兀的靜好像使剛才的混亂氣氛凝滯了起來。

十年前聞名於世的神箭手,現任的凱曼皇家宮廷衛士長,迪卡爾·馮終於趕到了。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迪卡爾·馮身上,沒有人留意馮身後的一個騎士——在馮到來之前指揮著隊伍的副衛士長佐拉正以十分陰沈的眼光看著他的背影。

見艾裏停步,德魯馬也停了下來,大大喘了幾口氣,他才說得出話來:“我……我只是覺得您……您是個值得我敬仰的大師,所以想幫您一點忙。”

艾裏將視線收回,先處理德魯馬的事。

“啊?大師?嘿嘿!”自嘲地笑笑,艾裏問道,“你沒想過這麽做會給你帶來多大的麻煩嗎?”

“沒關系,反正我本來就想今後能跟隨在您身邊修行。”

艾裏呆了一呆。沒想到現在還有這樣只因為敬仰便可以不計利害,不計後果來援助他的人。不過,不問問當事人的想法就硬將自己的命運與之聯系在一起,這到底算是英勇還是魯莽也不好說。

而且,他的幫忙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

剛才若是被堵在小巷中,硬拼一場也不是不能脫身,而現在自己卻不得不面對更麻煩的迪卡爾·馮。與舊識在這般情況下見面比跟百多人硬拼更令艾裏覺得棘手。

“也行。”艾裏略作思索,用爽快得有些過頭的態度一口應承德魯馬。

“真……真的?”德魯馬很意外。原先為艾裏引開追兵,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想為艾裏盡些力。他按著心中的意願行事,並不期盼艾裏能有所回應。沒想到艾裏竟這樣輕易答應了自己的請求,頓時令他喜出望外。

德魯馬還來不及太高興,艾裏就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樣吧,待會兒開打我顧不到兩個人,趁現在我拖住他們,你先走!等我脫身後再與你會合,地點是……”

德魯馬明白,敵我雙方實力懸殊得不成比例,若是要硬拼,多自己一個實在和沒有一樣,若是要逃,反倒會礙手礙腳。能幫的忙已經幫了,在這種時刻,什麽“絕不能一個人先逃”、什麽“同生共死”之類只會給大家添麻煩,一向務實的他是不會做這種蠢事的。

德魯馬點點頭,向街的另一頭疾奔而去。

蘿紗見他去遠了,才向艾裏低聲道:“餵,你說的那地方不是耐特說的……”

“是啊。”艾裏看著德魯馬遠去的身影,笑道,“他到了那裏,自然會得到天行門的指引,與耐特一行人一起離開拉寇迪,比跟著我安全多了。”艾裏笑得有幾分勉強,目光刻意不與蘿紗的視線交會。蘿紗見他這般怪異的神態,狐疑地看著他。

不再多說,艾裏將註意力收回到與自己遙遙相對的迪卡爾·馮身上。

一直只是沈默著註視艾裏的馮,見他這裏終於安排妥當,方才發話。

“是你嗎?”

“是我。”

此刻,在這匯聚了上百人的長街上,只有他們倆才明白這短短兩句話的意思。而在場數百人中,他們眼中也只有彼此。

畢竟是十年過去了,馮的臉上增添了幾分滄桑,艾裏更是早非昔日神采飛揚的貴公子。

今日的劇變,對艾裏的沖擊遠大於其他人,往常的笑意已從他唇邊消失;而四伏的危機,令收斂已久的銳氣再度回到他身上。此刻的他,成熟內斂中依舊有著昔日的風采。

“那天我果然沒有看錯。”馮的目光中帶著疑惑、感慨,想開口問艾裏這十年究竟怎麽了,但在這種時刻細究這個有何意義呢?還是沒有問出口。

“看錯的是我。沒想到凱曼會因為新王而變成這樣一個國家;一次簡單的比賽,會演變成現在的情況。你我一定要為了這個而敵對嗎?”

“當年萊安特魯王初舉義旗創建凱曼時,不是也被稱為逆臣賊子嗎?今日所謂的邪惡,往往百年後便人人傳頌。是善是惡,有誰能辨得清楚呢?”馮的眼光黯淡了一下,又淡然道,“既然為人臣下,我不想多談善惡,只要盡了自己的職責便罷了。”停了一下又道:“隨我回去吧!以你在凱曼的地位是不會有事的。”

“是我問得多餘。馮,你還是老樣子啊!但我也沒變,你該知道我的答案的。”艾裏突然一笑,“呃,有點變吧。以前只有強敵能讓我奮戰,現在美女、金幣也可以啦!不過裝模作樣的老家夥,可自始至終都不在我的服務範圍之列哦,更不要想我會為這種討厭的老頭賣命了!再說,過去在帝都的日子太沈悶,我早過膩了。現在的生活愜意自在,我可舍不得回去。”

“嘿!看來我也問得多餘。”馮嘆道。

“但你大可放心,我也沒興趣介入那個老頭的事情。他想稱霸天廬便去稱霸吧!只要不擾到我的生活,我可懶得攙和進來。”話風突然一變,酷酷的表情一轉而為諂媚,“所以你也不要為難我,放我走吧?”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依照以往對艾裏的了解,蘿紗哭笑不得地想。

“你……似乎變得活潑不少呢!”馮顯然有些不太適應這樣的艾裏,不過隨即正色答道,“對不起,陛下命我攔阻從中心廣場出來的任何人,我不能讓你走。”

“你還是……”

“不如你……”

兩人同時開口想繼續說服對方,又同時閉口放棄這念頭。無人做聲的長街上又是一片靜默。

他們相交多年,都深知對方是堅持己見的人,而馮一直最重忠義,艾德瑞克則是隨性而行,一向不在乎權勢。這兩種個性原本各有值得稱許之處,現在卻將他們推到了相對立的立場。

當年的同伴在多年後重聚,雖歷經風雨而初衷不改,這本該是彌足珍貴的人生樂事,而此時他們卻不得不兵刃相見。

兩人相視,苦笑出聲。幹澀的笑聲卻化不開空氣中的凝重。

在場的人,都看得出馮與艾裏之間有著奇特的關系。蘿紗聽得一頭霧水,她還不知艾裏的底細,所以聽得半懂不懂。“馮?剛才聽那些士兵叫他衛士長,這長者應該就是母親昔日的同伴,傳說中的英雄迪卡爾·馮吧?他好像是艾裏的舊識,但氣氛卻怎麽這樣怪怪的?艾裏的地位?他這樣的流浪漢有什麽地位?”她搖搖一片混亂的腦袋,而馮身後的佐拉則露出深思的神色。

“那麽只有動手了。”馮無奈嘆道。雙方立場既已確定,也無需多言。他一聲令下,環伺已久的士兵即刻沖向兩個逃亡者,轉眼便接近了二人。

短暫的平靜終於結束,長街上的畫面在瞬間由極靜變為極動,如同傾盆大雨打破了暴風雨前壓抑的平靜。令人稍覺好過一些的,是爆發的喧囂總算打破了剛才的沈重。

沒有時間讓蘿紗多加思索艾裏到底是什麽人,一場逃亡再度開始。

“沒事先打個招呼就搶跑,不公平!”情勢自然不允許艾裏多嘴發出這等沒建設性的抱怨,他大聲囑咐了背上的蘿紗一聲:“抓緊我!”隨即尚完好的右手抽出裂天劍護身,一個旋身,身形便如陀螺般飛速自轉,只一瞬便輕飄飄地斜掠而起。

高速的自轉不僅令斜立胸前的長劍形成了一道光幕,護住艾裏和蘿紗,而且隱然有種飄忽之勢,仿佛隨時可能飄向任何方向,而踏地再起時由於腳下使力方式的不同,也令人難以把握他騰躍的速度與方向。靠這式經歷無數實戰自創的身法,艾裏曾擺脫了多次困境,用在此時,果然也極有效。跟隨在艾裏身後的追兵始終無法正確判斷他會向哪裏奔去,不時撲向錯誤的方向,不少人甚至互相撞跌在一起,倒成一團堵住了街道,驚呼哀嚎此起彼伏。

幾次騰躍後,艾裏便脫出了四面圍攏上來的士兵形成的包圍圈。接下來只要全力奔跑,想必就可以拉大與追兵的距離,慢慢甩掉他們。

雖然這些追兵水平一般,但由於他們人多,如果被纏上了倒也麻煩得很,另外艾裏也沒有興趣為著這本來與自己無關,自己也不想介入的事而大開殺戒,所以與他們硬碰硬的對戰還是能免則免吧。

然而事情會這麽輕易地解決嗎?

如果這裏沒有馮在,艾裏就會放心。但現在卻不一樣。

腳步不停,他的眼光向馮掃去,不由暗暗叫苦——高速旋轉的身法看來絲毫不能影響馮的判斷,他手中的弓箭始終鎖定著自己,箭在弦上,弓已拉滿!

他這一箭會射向我的心口嗎?

十年前作為弓箭手參與封魔之役的馮,其射術自然不是不入流的蘿紗可比的。艾裏十分清楚曾有多少魔物喪生在他箭下。馮的箭擁有強大的魔法力,破壞力遠超一般弓箭,自己的劍能擋得住嗎?

在左臂不能動彈的情況下,艾裏並沒有多少信心。

正在他又一次躍起,身在半空之時——

弦鳴!

箭發!

如黑色光芒一般疾射而至的箭矢瞄準的並不是艾裏,而是他的下一個落腳點!眼看若是艾裏的去勢不變,那支箭勢必要紮在他腿上。艾裏暗自叫苦,但身在空中難以挪移,只得硬生生蜷起身子,縮起腿腳,險險避過箭矢。

但是以這樣的身姿,艾裏再難於在落地的瞬間繼續騰躍,終於被阻了下來。只是這片刻停滯,便陷入了從後頭再度趕了上來的衛兵的包圍之中。

“馮果然還是留了情,只打算生擒我。”

剛才那一箭如果射向自己的身體,後果只會更嚴重,但看著周圍眾多衛兵形成的肉墻,艾裏實在很難有什麽感激之情。

此時此地,沒什麽可說的,艾裏終於與人數多得不成比例的敵人展開了苦戰。

※※※

滴答。

滴答。

雨滴自屋檐滴落在草葉上,又從葉間滑落至庭院中的水池中,敲打出淙淙樂音。草木掩映下層層疊疊的殿堂回廊,日光下想必宏偉華美至極,而在夜色的渲染下卻顯得靜謐幽深。

城中為追緝參賽者正鬧得沸沸揚揚,傳到這裏只剩隱約的喧嘩,更反襯出殿中的寧靜平和。周圍雖不時有衛兵例行巡視,但人們並沒有多大戒心。畢竟這裏既非王宮也非軍機重地,只不過是供奉神靈的神殿,並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值得保護。而城中雖然混亂,但料想那些為了保命自顧不暇的參賽者也不會跑到這有官兵駐守的神殿來送死。

庭院角落一間不起眼的偏殿中,濃濃的黑暗庇護著兩個人體。

“好好的墻壁,幹嗎非花那麽多錢來弄得凹凸不平?”靠墻席地而坐的艾裏發出低得只有身旁的同夥才聽得見的抱怨。艾裏的心情很不好。

縱以艾裏之能,為了帶著蘿紗甩掉追兵,也受了幾處不輕的傷。好不容易潛入了耀榮神殿找到藏身之所後,他便只能癱坐在地閉著眼睛靜靜積蓄體力。但疲乏傷痛並不是影響艾裏心情的主要原因。

這短短一天中發生的事,揭起了他的陳年傷疤,令他的心情一時間難以平覆,而知道蘿紗是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死的修雅之女後,也實在不知該用何種面目面對她。下午一直在逃命,緊張之下倒也無暇顧及這個,而現在平定下來與蘿紗待在這靜室中大眼瞪著小眼,這種尷尬頓時鮮明了起來。

“墻壁本來就不是用來給人靠的嘛!”蘿紗替神殿辯護道,並為艾裏的失禮向殿堂中央的神像合掌道歉。修習魔法之人本來就更相信神明的存在,相對艾裏在神殿中的滿不在乎,蘿紗就顯得惶恐多了。

“今天下午那麽多追兵,我還以為死定了。能逃出來,真要多謝真神保佑。”她順便向神致謝,雖然不知道這個房間裏供的是哪座神像。

“謝神還不如謝我!拼死拼活的可是我啊!”艾裏咕噥一聲,然而想到,歸根結底,自己的命卻是靠著眼前女孩的母親的犧牲而保住的,咕噥聲便消失在喉間。

感覺到艾裏情緒的低落,蘿紗察言觀色地恭維道:“說的是,也要多謝你了!沒想到艾裏真的這麽厲害啊,今天可真是威風!和往常大不一樣。”

這算是恭維嗎?好在艾裏並沒有註意到這個。“啊?哈……”還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艾裏胡亂應道,隨即把話題岔到別人身上,“其……其實應該謝馮,今日他有好幾次機會把箭射向我的致命處,但都沒有出手,只發箭阻止我逃離。看來雖然決裂,他手下還是留了情。”而下午艾裏也正是利用馮出手那一瞬的不忍而制造機會逃離,才能活著逃到這裏。

這一次蘿紗沒有做聲,只是默默註視著艾裏,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仍然出奇的閃亮。艾裏全身更不自在了。

“能告訴我你和馮的故事嗎?”

“啊?”艾裏有些措手不及。沒想到話題還是扯回到自己身上,而且是自己最在意的那段過去。他垂下頭,讓過長的頭發擋住自己的眼睛,好像這樣便能逃開蘿紗澄澈明亮的雙眼。“那只是一段很無聊的過去,沒什麽好說的。”

“就算這樣,我也想聽。我想多知道一些馮的事情。”

“啊?你該不會……年紀也未免相差太大了吧?”艾裏信口開著玩笑。

“什麽呀!別瞎猜!”沒想到艾裏會扯到那裏去,蘿紗紅了臉,壓低著嗓音嬌嗔。

“母親在我八歲時就去世了,給我的印象很模糊。”蘿紗的聲音幽幽傳來,“我也曾讀過凱曼王朝為紀念她而編撰的許多傳記。但從那些書中,我只看得到一個王朝所需要的只知守護凱曼的陌生神祇。母親的形象依然是一片空白……”

聲音中飽含著傷感和孤寂,縱是在黑暗中,艾裏仍能清楚地看清少女臉上的憂傷。

“她喜歡什麽?討厭什麽?發起脾氣來嚇人嗎?我想知道的,是活生生的母親是怎樣的人,而不是那個被神化的偶像。”

艾裏想起遇見蘿紗的第一天晚上,她在聽吟游詩人唱起《五英雄傳奇》時的那段自語,不由恍然。

“所以我只能通過了解母親以前交往的人,來拼湊出她的點滴。我知道馮曾經是母親的同伴,所以……”少女低聲道,滿是懇求的黑亮大眼讓艾裏為之動容,“拜托,請告訴我。”

在情在理,自己都不該瞞她。蘿紗是修雅的女兒,那一段過去的真實情況她有權利知道。艾裏咬牙作了決定。

而她將會怎樣看待自己這個連累母親犧牲的無能者?能原諒我嗎?

艾裏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起,自己對蘿紗那份輕松的情誼已有了一份眷戀。

也由不得自己了,該怎樣便怎樣吧!

他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開始講述那段過往。

※※※

“什麽?只交手一次後,就失去那些刁民的蹤跡?!渾蛋!真是沒用!”

“屬……屬下……”

王宮中,在接到來自圍剿中心廣場的軍隊的回報後,凱曼王暴怒地訓斥著發抖的臣子。而他自己也知道這只是在遷怒而已。

原本回到王宮中準備暢飲慶功酒,卻接連收到不好的回音。

參賽者非但沒有死於羅炎之手,還令人難以置信地打破了封鎖突圍而出。他們的門人弟子,也莫名其妙地擺脫了監視,匯合到一起接應突圍的參賽者!在這樣脫軌的局面下,原本只為剿滅漏網之魚的軍隊自然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僅僅一交手便被逃亡者甩開。之後這些逃亡者便如同蒸發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精心籌備良久、本應萬無一失的計劃怎麽會接連出紕漏?到底是哪裏出錯了?

當時在中心廣場的只有羅炎一人,所以國王無從知道具體情況,也不會知道艾裏和蘿紗便是他與薩拉司坦沒有預估到的變數,正是這兩人以及天行門的活動令他們的計劃功虧一簣。

“陛下請息怒。以我凱曼的實力,就算這次計劃的目的沒有達到,也無大礙。”清冷的聲音劃破了華麗宮殿中緊張的氣氛,也稍微解除了惶恐中的臣子的窘境。“現在還是考慮眼前的事吧。能這樣輕易地銷聲匿跡……”薩拉司坦從國王身後走出來,相比國王的暴躁,他顯得從容鎮定多了,“沒想到天行門在這裏也伏有內線。耐特的勢力果然不容小覷。”

冷靜的話語起到了作用,國王漸漸平靜了下來。

“你們回去繼續搜尋那些人的蹤跡,同時註意加強城中的戒備,防止那些內線在帝都制造混亂以趁亂逃走。”薩拉司坦完美掩飾著對面對突變情況只知發火的仁明王的輕蔑,超越了自己的地位代替國王下達了行動指示,而早已習慣依賴薩拉司坦出謀劃策的國王也並沒有對此顯示出不滿。

薩拉司坦在短短兩年內迅速為國王所倚重,而國王也在這兩年裏變得越發喜怒無常。跪在地上的那幾個滿頭大汗的重臣雖然平日私下對薩拉司坦頗多微詞,但此時倒都真的感激他的解圍。

方欲退下,其中一個騎士囁嚅著道:“陛……陛下,那些逃犯和我們交手時,裏面少了兩人。一個是藍組的最強者艾裏,還有一個一直與他在一起的小姑娘。”

聽到艾裏的名字,國王一楞,神色陰晴不定地低頭思索了片刻,方道:“不用管他,反正那個艾裏本事低微,並沒有什麽威脅,還是把搜索重心放在耐特那群人上。”

在這樣的大事上,國王總算暫且拋開了對艾裏個人的憤恨,以大局為重。

正說話間,仁明王擡眼見宮廷衛士長迪卡爾·馮走進了宮殿,便問道:“衛士長你帶的隊有什麽情況嗎?”

進來時馮正聽見那個騎士的匯報,沈吟了一下方回道:“沒有什麽情況。屬下帶領的部屬曾經與艾……艾裏和那女孩遭遇,不過他們滑溜得很,被他們逃了。”他輕描淡寫地用這一句話便掩飾了艾裏孤身帶著一個不谙武技的女孩從幾百名精銳衛士的圍追下逃離的驚人行徑。

“艾裏曾表明立場,並不打算介入凱曼的這些事,那麽就不要把事情牽連到他身上了。這樣做,也算是自己能為他盡的一點力。而能不平白招惹上這個大敵,對於凱曼來說也比較好吧。”並不是對凱曼不忠,馮心中只是這樣想。

※※※

她會怨恨間接害死她母親的我嗎?還是會嘲笑我的無能?

向蘿紗講述完自己與修雅的過往,艾裏沒有勇氣去看她的表情,垂下頭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反應。不論蘿紗是哭、是罵、是譏諷,艾裏都準備好承受,只希望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招惹來守衛。

片刻靜默後……

“初次見面時,我叫你大叔還真沒叫錯呀!原來你真是我媽的故交。”

“啊?”

枉費自己作了半天心理準備,蘿紗冒出的只是這樣的感嘆?艾裏為之愕然。

“嗯……”蘿紗突然若有所悟,“說起來,你……”

艾裏低下頭不敢看她。是啊,我就是令你母親不得不犧牲的人。

“實在沒有一點像凱曼第一劍士耶!整天都是邋裏邋遢,又窮得要命。”

“啊?!”艾裏瞠目結舌。就這樣?

看到他一臉錯愕,蘿紗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有什麽不對嗎?”

“啊……不……”

“真的多謝你。”

“啊?”從剛才起發出的一直是“啊”這類單音節,艾裏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但他實在作不出其他反應了。而現在蘿紗的思維回路他更是無法理解。謝,謝自己什麽?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媽媽是這樣一個溫柔慈愛的人。我真的很開心!”

艾裏不自覺眩惑於蘿紗明艷的笑容,那確實是發自心底的歡愉。但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糊裏糊塗的對話,艾裏直接問出了口,“但……但不正是因為我的無能,你母親才會……”

“艾裏,你到底想說什麽呀?怎麽怪怪的?”蘿紗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和我媽,還有剛才那位馮伯伯是十年前一起努力過的同伴,你們為完成同一個任務而拼盡了全力,因為那個魔王太過強大,我媽為了完成這個任務而失去了生命。有什麽不對嗎?”沒有多加思索,她一臉理所當然地反問。

聽到這番話,艾裏呆住了,兩眼發直地望著前方的黑暗。

“餵,餵!你沒事吧?難道傷勢有變?”艾裏呆滯的表情令蘿紗開始擔心起來,她用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試圖招回他的魂。

“嘿!嘿嘿!是啊,沒什麽不對!”艾裏突然笑了起來,呆滯的表情被豁然開朗所取代。

困擾我這麽久的苦惱,被蘿紗一說,竟顯得如此可笑!自己那時已經盡力了不是嗎?只是能力有限罷了。我竟為沒有做到自己沒有能力辦到的事而痛苦了這麽久!而十年前妄自尊大,以為武能做到一切,以為武就是生命中惟一追求的艾德瑞克不是早已消失了嗎?現在的自己早已不是那個傻小子了,為何要為過去的愚蠢背負了這麽多年包袱?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他不能自已地越笑越厲害。雖然還不算太大聲,但這笑聲在這靜夜已顯得夠響的了。

“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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