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荊 陰譴難逃驚惡婦 途窮日暮 重傷失計哭佳兒 (5)

關燈
雖錯怪,偏問得理對,無詞可答。又是委屈,又是愁苦,急得沒法,只好自怨自捶。連說:“我真粗心,該死該打!”瑤仙見他自己發狠捶胸,也不攔阻,只是冷笑。後來蕭玉見她心終不軟,倏地跑過前去。瑤仙鳳眼一瞪,剛怒喝一聲:“你要找死麽?”蕭玉已撲通一聲跪到面前,哭說道:“姊姊呀,我不過是粗心大意了一些,你真冤枉死我了呀!你既一定怪我,我就死在你面前,明我心跡好了。”瑤仙冷笑道:“我說你安心挾制姊姊不是?我問問你:好端端男子漢大丈夫,尋的甚死?還要死在我的面前,是何居心?如若是假,便是借此要挾,如若是真,豈非臨死還要害我負那汙名?幾曾見一個孤男會死在寡女閨房中的?快些起來,這種做法,沒人來憐惜你,我見不得這種樣子。”蕭玉哭訴道:“姊姊,你今天想必因媽去世,傷心太甚,處處見我生氣。我反正一條命已付給你,要我死就死,要我活就活,我決不敢挾制你。如今心挖出來,也是無用。我不過話說得急,怎會死在這裏?不過姊姊不肯回心,百無想頭,莫說不憐惜我,就憐惜我,身已化為異物,有甚用處?望姊姊多多保重,過一兩天就知我的心了。”說罷,起身要走,臨去又回頭看了一眼,見瑤仙仍是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犯。不禁嘆了口氣,低聲自語道:“姊姊,你好狠心腸。”把足微頓,拔步便走。

第一九六回 寶鏡耀明輝 玉軟香溫情無限 昏燈搖冷焰 風饕雪虐恨何窮

蕭玉的手剛伸到門上,瑤仙低喝一聲:“你等一會兒再走!”蕭玉本已絕望,心裏又冷又酸,聞言好似枯木逢春,立時生了希冀。連忙縮手應道:“姊姊,我不去。”回顧瑤仙,淚光瑩瑩,眼角紅潤,星眸亂轉,燈光下看去,越顯楚楚可憐,知她心軟腸斷,有了轉機。方欲湊近前去溫存撫慰,不料剛一轉背,瑤仙便把目光轉向床側,面對後房低喚了一聲:“妹妹!”蕭玉見她忽又喊起絳雪,不知是什麽意思,哪敢冒昧再問。正在逡巡卻步,心裏亂跳,絳雪已如淚人一般應聲走出,到了床側,喊了聲:“姊姊。”瑤仙手指蕭玉,對絳雪道:“你送蕭表哥出去,留神看看附近有人沒有。如若有人,不可瞞我。我已是孤苦伶仃,無人憐惜的薄命人,再冤冤枉枉背點汙名,實在承擔不起了。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你看他來得多麽冒失,去得多麽唐突,只是滿腹私心,從不替人打算。這樣的人,我心已成槁木死灰,百無希冀。你快去快回,什麽話都不要說,莫為他傷了我姊妹兩個情分,我更成孤兒了。”說罷,側身往床上一躺,竟未再看蕭玉一眼。

這一來,蕭玉的心二次又涼了半截,忍不住顫聲連喊了兩次姊姊。瑤仙理也未理。還是絳雪看不過去,朝他使了個眼色,手朝門外一指,故意說道:“我姊姊心硬,不能挽回了。深夜之間,好些不便,房後又睡有一個外人。她哭了一整天,水米不沾牙,心已傷透,人更受了大傷,明早還有不少要緊事。你容她早點安歇,莫要逗她多傷心了,快些請回去吧。”蕭玉見絳雪暗示神情似有話說,雖然將信將疑,但是事已鬧僵,除了望她轉彎,別無挽回之望。既然這等說法,再如不走,豈不把自己那一種深憐密愛之意,越發打消個凈?忙答道:“妹妹說得對,我真該死。只顧看著姊姊生氣,多心著急,忘了請她安歇了。”說罷,又對床上低喊道:“姊姊呀,只求你多多保重玉體,不要傷心,我就身遭橫死,也是甘願,請早安歇吧。”瑤仙還是不睬。蕭玉無法,只得嘆了口氣,隨著絳雪啟門走出。到了堂前,悄對絳雪道:“我來時心急,只顧著先看望姊姊,沒顧得先向媽的靈前叩拜,姊姊怪我,也由於此。妹妹稍待片該,容我叩幾個頭吧。”絳雪道:“後屋有人,雖然被我將穿堂屋鎖斷,不會闖出,到底擔心,你改天再來,不是一樣?”蕭玉淒然落淚道:“我此時方寸已亂,萬念全灰,知道能來不能?一則我們兩家這麽深的情分,媽是長輩,禮不可缺;尤其媽最愛我,視如親生。今天姊姊這樣錯怪冤枉,媽陰靈不遠,必能鑒我真誠,何況媽臨終之時又有遺命。向她禱告禱告,也許冥中默佑,托夢給我姊姊,叫她回心轉意。既是後屋有人,我也不敲引神磐了。”隨說,早抽三支本村自制的棒香點上,跪在靈前,低聲祈禱起來。

絳雪原知瑤仙故狠心腸,有意做作,欲擒先縱,給他一個下馬威,以便激其同仇敵愾,永無反顧。見他如此情癡,也覺不忍,只得聽之。強催著蕭玉禱罷起身,故意先開正門走出,看了看四外無人,才縮回來引送蕭玉。到了門外,將門反掩,一同走到墻角雪堆後面,立定說道:“大表哥,你怎麽這麽呆?你還怪她狠心,全不看她平日多孝母親,媽是為誰死的?女婿有半子之情,你這女婿更比半子還重。她既以終身相許,這不共戴天之仇的千斤擔子,還不是望你能分擔一半麽?實不相瞞,她從媽死後不久,就想你。等到夜半不見你來,又氣又急,如非怕人看破,還幾乎要叫我到你那裏去呢。誰知好容易把你盼來,進門時那麽莽撞,已經不快。末了急匆匆打門闖進,既不問媽何時故去,身後事怎麽辦;已聽我說她睡了,也不問問她身子好不好,吃東西沒有,睡著沒有,人怎麽樣。仿佛我家大人已死,百無顧忌,闖進她的臥房。見她面朝裏睡,不理不睬,三歲娃娃也看得出是在生氣。就該先賠小心,好生安慰,把她哄起了床再說才是。你卻不管青紅皂白,夜入深閨有無嫌疑,過去動手就扯。她心本窄,像你這樣亂來,那還有不多心傷感的道理?這是你自己把一樁成了的好事,鬧和稀糟,怨得誰來?”

蕭玉吃絳雪數說了一頓,悔恨之餘,滿擬必有下文,一聽到末句,並無可以轉彎的話。急忙央告道:“好妹妹,我沒有她,活在世上有何生趣?我知錯在粗魯大意。姊姊聽你的話,好歹給我出一個主意,挽回她心,感恩不盡。”言還未了,絳雪冷笑道:“無怪姊姊看你無用。話還用明說麽?這事全仗人力去做,也不是勸得轉的事。我已明點給你,就不立時去做,也該有句話,我才好說。一來就死呀活呀的,全沒一點丈夫氣,莫說姊姊,連我也聽不慣這個。心堅石也穿,人只要肯真心著意去做,沒有不成之理。一味裝瘋賣呆,連句話都換不出,這樣還說什麽?”蕭玉前後一思索,忽然省悟,瑤仙意思是要他同報母仇,不禁嚇了一大跳。當時只顧挽回情人的心,並未細想,脫口答道:“你說的話,我明白了。我還當姊姊真恨我呢,原來如此。請你轉告姊姊,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只管放心。但是一樣,自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為公的來說,我雖為她不惜百死,無如聰明機智都不如她。既然敵愾,理應同仇,和衷共濟,隨時密商,以她之長,濟我之短,方有成功如願之望。為私的說,我二人從小一處長大,情逾骨肉;又承先人遺命,訂此良姻,雖未過門,也算得是個患難夫妻。境遇相同,遭受一樣,孤苦慘怛,言之傷心。她還幸而有你這樣一個同心同德、休戚與共的妹妹;我表面上有個同胞兄弟,說起來總算比她多一骨肉之親,實則心情兩異,迥不相謀。最令我痛心的是事仇若父,仿佛理所當然。看來我還不如她呢。如今就把報仇一節,作為沒有此事,也該日夕聚首,相敬相憐才是;如若轉而憂讒畏譏,動輒害怕,不敢相見,只恐仇沒報成,人早相思而死了。請妹妹務必代達,說我有她則生,無她則死,今生今世,永為臣仆。只要她一說出口,天塌下來,也敢應承。只求她在大仇未報以前,隨時定約把晤,千萬莫再不理,免我相思而死,就感恩不盡了。”絳雪聽蕭清和他面奉心違,暗自驚急。等他說完,笑答道:“你老是愛表白,看這一套話說了多少死字呀。你暫且請回家去,這些話我定給你帶到。聽與不聽,卻在乎她了。”蕭玉發急道:“她最信服的是你,只要幫我多說好話,沒有不信之理。好妹妹,勞你點神,容我在此稍等片刻,聽你一個信。哪怕人不出來,給我一個暗號呢。今日連愁急帶傷心苦熬了一整天,得點實信回去,也好睡個把時辰的安心瞌睡呀。”絳雪便問:“這個暗號如何打法?”蕭玉道:“她如回心答應,你隨便拿件杯盤碗碟之類擲在地上,我就明白了。”絳雪笑道:“你真癡得可憐。他對我就不……”說到這裏,忽然止住,心中一酸,轉身就走。蕭玉不明言中之意,只當她指的是瑤仙,話未肯定,人已走了。忙追上去,悄聲急問:“妹妹,你說什麽?”絳雪急答:“我曉得,你放心,回去安睡就是,再要磨人,連我也不理你了。”

蕭玉不敢再說,只得搶口說了句:“多多拜托。”退了下來。因絳雪暗號示意不否不諾,心中不定,意欲等上一會兒。忽見絳雪走到門前,回身將手連揮,意似催走,不再回覆。暗忖:“今晚我真呆了。這裏住房都沒墻垣,正好假裝回去,等她進屋再繞轉來,到窗底下聽她二人背後真話,一聽便知,不比得她暗號還強得多麽?”念頭轉定,先把手一揮,朝來路走去,先繞到房側,見靈堂燈光一明一暗,瑤仙窗上影綽綽似有兩個人影閃過,知已進房,沒有留神自己。慌不疊提氣輕身掩到瑤仙居室窗下,側耳靜聽。二女語聲細微,隱聞瑤仙在內悲嘆,絳雪在旁勸解,只聽不真切。雪地奇寒,朔風透體,脊骨冰涼,牙齒又不爭氣,偏在此時捉對兒上下廝擊,震震有聲,怎麽也忍不住。惟恐二女發覺,再一弄巧成拙,更難挽回。急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似要迸出腔子外來。越急心越不定,兩耳更失效用,枉自惶惶,無計可施。後來在窗底下搜索,好容易找到一條小縫。剛湊上去,要往裏探看,忽聽瑤仙在屋裏喚道:“絳妹,你聽窗外好似有人一樣,快看看去。真是越鬧越不成樣了。”隨聽絳雪答道:“姊姊忒多心,明明是冰雪破裂的聲音。這半夜三更,哪有這樣下流沒品行的?被人看見,捉住還有命麽?明天還要早起,請姊姊早點安歇養神吧。”

蕭玉在外,哪敢往下再聽,沒等說完,早嚇得提心吊膽,接連幾躥,逃了開去。恐二女由窗中外窺,避開正面,先在房側躲了一會兒,不見人出。探頭外視,瑤仙室內燈光已滅,聲息全無,知道冰雪業已凍結,自己輕功不曾學好,踏行有聲,不敢再作流連。心中一酸,越覺通體冰涼,徹骨寒心,冷不可當。懷著滿腹悲酸,思緒萬千,對著瑤仙臥房虛抱了幾抱,四顧茫茫,淒然暗嘆了一聲。眼淚流到臉上,面皮微動,覺著有些發皺,舉袖去擦,冰涼挺硬,袖已凍僵。只得把一雙凍手搓熱,露出一張無人見憐的哭喪臉,往回就跑,隨跑隨想,暗忖:“二女所說之事,何等機密重大,如若稍微看輕我,怎會吐露只字?分明念切親仇,故意用激相試,好使我同心協力,銳身患難。尤其是當面說明婚嫁,不做絲毫兒女於羞態,可見傾心已久。只怨恨自己癡頑,全不體貼她的處境傷心,情熱莽撞,不會溫存。易地而居,便自己換了她的境地,遇了情人這樣,恐也難免誤會心寒,怎能怪她生氣?話雖句句責備,而眉目之間隱含幽怨,深情若揭。又可恨自己太粗心,辯白的話全不中理,也不留神查看她的語氣神色。直到她氣極,下了逐客之令,我雖滿腹心曲,竟未說出一句。如今想起,已是不及。她命絳雪送出,好似安心留一轉彎的路。自己聽出心事,就該誓死同仇,立即回去。她姊妹明明是一個鼻孔出氣,話已說到這等分上,偏還要聽什麽壁腳,探什麽背後言語。她那麽冰雪聰明,耳目何等靈敏,如今定已被她看破無疑。其實越是責備,倒顯情重,任她數說,並不妨事。依這樣譏斥幾句,就此熄燈不理,又說自己是個沒品行的人,大有不屑之勢,卻是可慮至極。”這一疑慮,念頭不由又轉到壞處,想道:“彼此從小長大,早種情根。今日瑤仙家遭慘禍,自己還不是無獨有偶,和她一樣遭禍喪母?照著素日情分,理應相慰相憐才是。這樣大雪寒天,始而閉戶堅拒,任我僵立風雪之中,閉門不納;後來勉強開門進去,先是向壁不理,繼而盡情責問,全無一點慰藉,終仍逐諸大門之外。後來窗下偷聽,休說名分已有宿定,即便算我越禮,也由於愛深情急所致,倘有三分愛憐,或命絳雪重出慰勉,或是故露口風。她不想只要暖室繡戶中吐個一句半句,這風雪中的可憐人便可安心適意,免卻無限煩惱憂疑。她不但視若路人,反說得人那麽不堪,就此熄燈絕決,薄情一至於此。以後更不知她理我不理,真要決裂,還有什麽想頭?”越想越傷心,不禁又啞聲痛哭起來。哭不幾聲,念頭匆忙轉到好上。又覺瑤仙深情內蓄,言行皆寓有深意,為了激勵自己臥薪嘗膽,不得不爾。自己不過受點凍,她這時人去後的傷心,恐怕還要更甚。不禁又起了愛憐,急得低聲直喊:“好姊姊,你今日人已吃了大虧,千萬不要再傷心啊!”念頭忽一轉到壞上,又把“好狠心的姊姊”叫了無數。

似這樣時悲時喜,時憂時恨,神態怔忡,心情搖搖,也不知如何是好。在雪上滑行,快兩步,慢兩步,想著心思自言自語,獨個兒盡在搗鬼,不覺到了自家後門。本就滿腹悲忿牢騷,一看居室內透出燈光,更有了氣。暗怪乃弟不知事務,出時再三叫他只留靈前神燈,這般夜深將燈點起引了人來,豈不又遭指摘?本就有氣,正待發作,才一走進,便聽兄弟送人往前門走出。由暗室中掩到靈堂探頭往外一看,正是自己又恨又怕的緊鄰郝潛夫,不由嚇了一大跳。尚幸心存顧忌,入門時沒有張揚,又在暗室之中走出,否則豈不正被撞破?就這樣,也拿不準潛夫來時早晚,機密洩露也未。一著急,把當晚的滿腔怨毒全發在乃弟身上,暗忖:“事已至此,不洩露還可饒他,如由他口裏吐出機密,反正清議難容,非重重收拾他不可。”當時忿極,怒氣沖沖掩進房中坐下,真恨不能把乃弟毒打一頓才能出氣。總算蕭清運氣還好,蕭玉到時,剛巧潛夫起身。蕭玉悲忿急怒一齊交加,昏忿心粗,沒有跟出偷聽,竟被蕭清幾句言語遮飾過去,以為真個無人知曉。蕭玉盡管怨氣難消,天良猶未喪盡,自知所行所為不合軌道,加以做賊心虛,惟恐鬧起來別生枝節,未操同室之戈,只怒聲斥責了幾句,便往床上臥倒。又把心上人所說的話重又反覆玩味,似著了魔一般,不住輾轉反側,短嘆長籲,恨一陣,愛一陣,喜一陣,愁一陣。最終覺出如要挽回情愛,與意中人比翼雙棲,不問今晚種種說話舉動是真是假,非代她銳身母仇,決然無望。只要能將仇人殺死,即使她真個變心薄情,也能挽回。如若故意激將,正可增加情愛。越想越對,方覺還有轉機,猛又想道:“報仇之事大不容易。蕭逸是全村之主,人望所歸。以下弒上,即使僥幸成功,村人定動公忿,休想活命。全村的人都把瑤仙認為遺孽禍水,豈有不疑心到她之理?況且蕭逸內外武功均臻極頂,靈敏非常。連那三個小兒女都不是隨便能對付的。縱然甘冒不韙,滅倫背叛,身子先近不了,如何行刺?要想乘他教武,身子挨近時驟出不意,下手暗算,蕭逸又得過祖先嫡傳,長於擒拿,奧妙非常,不論旁刺側擊,敵人手略沾身,不被擒住,便被點倒。眾目昭彰之下,就是得手,蹤跡敗露,也跑不脫。無論晝夜、明暗下手,均如以卵投石,一觸即碎,真比登天還難。不辦吧,情人的心又無法挽回。”怎麽想,也打不出主意,鬧得一夜不曾合眼。天亮便起來,等人籌辦乃母身後之事。

蕭清看出他受了瑤仙挾制,必然心懷不善,也是急得一夜不曾安睡。蕭玉色令智昏,不但對乃弟毫無憐惜,反因昨晚之事遷怒,拿他出氣。一起床,便厲聲呼斥,借故喝罵。稍辯一兩句,便動手打。因是大年初二,執事人等差不多頭晚都補除夕的缺覺,加上痛惡死人,心中不願,挨到正午,才行陸續前來。郝老夫妻原是熱腸相助,因昨晚潛夫回去一說,天生疾惡如仇性情,如何容得。如非乃子已經答應了蕭清,不為洩露,更恐引起箕豆相煎,蕭清吃了蕭玉苦頭,幾欲過去當眾宣示,大大打罵一頓,才快心意。背後尚且恨得如此,見了本人,怎忍得住,只好不去。到了傍午,潛夫才到蕭家略為敷衍,推說二老晚間受寒感冒,不能前來。蕭玉本和他不對,此時正盼早點事完天黑,好去崔家暢敘幽情,潛夫又是面對兄弟說話,樂得裝未聽見。郝老夫妻生病不來,更省絮貼,就此忽略過去。這些人一來晚不要緊,蕭清卻吃足了苦頭,被蕭玉罵前罵後,無可奈何,便去靈前撫棺大哭。到了人來入殮之時,蕭玉雖然色令智昏,畢竟母子天性,也免不了一場大慟。蕭清更不必說,眾人都知他年幼可憐,齊聲勸勉,方得少抑悲哀。

潛夫看他成禮之後,乘著蕭玉不在眼前,悄問夜來之事。蕭清知道隱瞞不住,只得說了個大概。潛夫暗忖:“乃兄為人無異禽獸,他卻天性純厚,弟兄二人如在一起,就不受害,也必受他人連累。父母昨日已經勸過,就這樣勸他移居師父家中,未必肯去。還是稟告師父,由他做主,喚去相依才好。”當下也不說破,見蕭玉走來,又寬慰蕭清幾句,便即辭去。回家換了雪具,跑到蕭逸家中,將他弟兄之事和盤托出。蕭逸沈吟了一會兒,答道:“伯祖嫡裔只此一支,便多不好,也應保全,何況還有一個好的。清侄靈慧,尚有至性,由我教養成人,自不必說。就是玉侄,他和瑤仙未始不是一雙佳偶,年輕人身落情網,無可顧忌,自是難免。若說他們狼子野心,志存叵測,決無此大膽。縱敢犯上作亂,事情也萬辦不到。他兩人既然心許已久,又有兩家母氏遺命,等過百期,索性由我做主,給他們行聘,服滿成婚好了。至於茍且一層,瑤仙平日頗有志氣,昨日我見她甚是哀毀,便玉侄非人,她也決不肯以身蒙垢,永留終身之玷。不過他們平日情愛甚厚,同遭慘變,難免彼此相愛相憐。又因村人厭惡乃母,難免遷怒遺孤,不敢公然來往,只好背地相見,哪知這樣嫌疑更重。玉侄昨晚尚且前往,以後自不免時常偷會。你既發覺,務要裝作不知,切忌傳揚。須知玉侄不肖,尚有清侄可以繼承。崔、黃兩家至戚,卻僅此一個孤女,若使羞忿不能立足,無論死走逃亡,或激出甚別的變故,均使我問心不安。只等初六靈柩出屋,便將清侄招來與我同住。玉侄之事,只要他們發情止禮,不致蕩檢逾越,到時明訂婚禮也就罷了。”潛夫哪知蕭逸明知畹秋死前必有覆仇遺命,因看仙人面上,意欲委曲求全,故意說她不會有甚異圖,日後暗中設法挽救。聞言頗不謂然,因未拿著逆謀把柄,不便深說,由此便留了神。不提。

蕭玉因潛夫始終對他不理,想起昨晚之事,大是疑心。人去以後,強忍忿恨,勉強上完夜供,將蕭清喚至房內,把門一關,拿了一根藤條,厲聲喝問:“到底昨晚有無洩漏機密?”蕭清從小挨打受氣,積威之下,神色未免慌張,才說一句:“哪有此事?”蕭玉便刷的一藤條打向身上。蕭清雖然小好幾歲,平日比他肯下苦功得多,力也較大,只是敬他兄長,一味恭順,並非真個不敵。見他家遭慘禍,母死在床,停屍未殮,竟然背禮忘親,去尋情人私會,昨晚神情言語均似受了蠱惑,欲謀不軌,已是老大不以為然。日裏既未盡哀,夜來又覆欺淩弱弟,一言不合,持鞭毒打,全無絲毫手足之情,未免心寒氣壯。先未及躲,挨了一下重的。蕭玉見他不答,第二下又覆打到。蕭清實忍不住,含淚忍痛,一縱避開,也喝道:“媽才去世,你我同氣連枝,患難相依,理應兄愛弟敬,互相顧惜才是。我又沒做甚錯事,來是人家自己來的,為何打我?”話未說完,蕭玉刷刷又接連幾下,俱吃蕭清連使身法躲開。嗣見他不可理喻,追打不休,意欲拔腳逃出。蕭玉嫌他不似往日甘於受責,越發暴怒,低喝一聲:“你敢不服我管,往哪裏跑!”隨著縱身過去,連頭夾背,惡狠狠又是一下。蕭清也真忿極,聞得腦後風生,將頭往側一偏,跟著身子一矮,轉將過來。趁著蕭玉一藤條打到門上,使一個葉底偷桃之勢,抓住藤桿一拉,奪過手來。底下一腿將門踢開,縱將出去。不想迎面輕腳輕手跑來一個女子,蕭清忙往外縱,對方來勢也急,兩下幾乎撞個滿懷。還算蕭清眼快,身子矯捷,身剛縱起,瞥見對面跑來一條白影,喊聲:“不好!”百忙中施展蕭家內功嫡傳,一個懸崖勒馬之勢,身子往左一橫,就勢單足往旁邊茶幾角上一點勁,往右上方斜飛出去。只聽鏘鋃、嘩啦、乒乓、哎呀之聲響成一片,靈堂內頓時大亂。

原來蕭清急於避人,用勢太猛,徑由來人頭上飛過。落時身子朝外,只顧想看來人是誰,不曾留意身後,腳跟正踹在神桌角上,一下將上首一座兩尺來高的錫燭臺踹翻折斷。上半截連同半支殘燭掉在地下,下半截翻倒在桌上,將靈前供菜果盤撞壞了好幾個。同時蕭玉見兄弟居然搶藤奪門而出,不受責打,愈發怒從心起,惡狠狠跟蹤飛身追將出來,勢子也急。室中只有一盞半明不滅的神燈,加上三人一陣縱跑帶起來的風勢,燈焰搖搖,光景越發昏暗。蕭玉正低聲喝罵,兩眼一花,見蕭清縱起,只知怒極前撲,不想前面還有一人。來人也不知是否存心,明明見對面有人,仍往前跑。這一來,兩下裏都收不住勢,恰撞了個滿懷。來人又是女子,“哎呀”一聲,跌了個屁股墩子。蕭玉力大勢猛,一把人撞倒,心中一驚,一把沒抓住,身反向前一探,吃來人啪的就是一個嘴巴。低聲喝道:“你瞎眼了麽?”蕭玉這才聽出是絳雪的聲音,不由又慌又喜,哪還再顧別的,忙伸手想去扶時,絳雪已由地上縱起,低喝道:“你這個欺負兄弟的壞人,哪個理你?”說完,轉身要走,蕭玉懸心了一夜,方欲打完兄弟,再候片時,便硬著頭皮再去見瑤仙傾吐心腹。想不到絳雪會來。昨晚曾經托她,料知必有佳音。半邊臉打得火辣辣的,也忘了用手去摸。哪知絳雪是恨他追打她的心上人,又吃撞了一跌,心中不忿,先打了他一掌不算,還要故意做作,向蕭清賣好。蕭玉一見絳雪要走,如何肯放,也不顧蕭清在側與否,慌不疊縱步上前,將門攔住,央告道:“好妹妹,是我一時沒有看真,誤撞了你。我給你賠禮,千萬不要見怪。請到屋裏坐吧。”絳雪答道:“你撞了我不要緊,我只問你,為什麽要打他?”蕭玉道:“妹子你不曉得,一言難盡,人都被他氣死,我們去至屋裏說吧。”絳雪道:“我知他為人極好,又最尊敬你,媽才死了兩天,你就欺負他,我就不依。”

蕭玉知道瑤仙最怕物議,哪敢說了昨晚歸來,潛夫方由家中走出之事,只得急辯道:“我恨他不聽教訓,想拿藤條嚇他,不料他又兇又惡,反被奪去。你看藤條不還在他手裏,剛放下麽?他仗著向外人學了點本領,哪把我當哥哥的放在心上,將來他不打我就是好的,我還欺得了他?不信你問他去,我剛才打了他一下沒有?”絳雪見蕭清已將手中藤條放下,剛把碎盤碎碗、斷了的燭臺一齊撿開,由桌底取了一對完整的燭臺換上,一邊擦著眼淚,好似傷心已極。情人眼裏越發生憐,聞言忙就勢跑過去,笑臉柔聲問道:“清少爺,大哥打了你麽?你對我說,我給你出氣。”蕭清先聽這一對無恥男女的稱呼問答,已是傷心忿激,哪裏再見得這等賤相。怯於兄威,不敢發作,只鼻子裏哼了一聲,捧起那堆破碎祭器,回身往裏便走,正眼都沒看絳雪一眼。絳雪好生無趣,忽又想起昨日雪中滑倒之事,不禁心中一酸,一股冷氣又由脊骨縫起,直通到腦門,暗中淚花直轉。蕭玉仍不知趣,忿忿說道:“妹子,你看他多該死,你好心好意問他的話,他這個背時樣子,怎不叫人生氣?”絳雪怒道:“都是你不好,你管我哩!”蕭玉因外屋隔溪便是郝家,恐被跑來看去,重又卑詞請進。

蕭清已走,絳雪無法,只得就勢下坡,同到蕭玉房中,把滿腔怨忿,全發放在蕭玉一人身上。坐在那裏只是數說,又怪他昨晚不該窗下偷聽,被瑤仙認為輕薄浪子。好好的事,自己敗壞,要和他一刀兩斷,永不相幹。急得蕭玉無法,再三央告,托她挽回。絳雪才說出經她一夜苦勸,略微活了點心。“如今才叫我來喚你,半夜無人之時前去。仇人所留女仆已經設法遣走,家中無人,甚話都可說。但是成敗在此一舉,莫要再和昨晚一樣,自尋苦惱。”蕭玉一聽,立時心花怒放,破涕為笑。又怪絳雪:“這等好音,先怎不說?不然早就跟你走了,豈不害姊姊久等,又來怪我?你耽延時候,這裏郝氏父子是奸細,如被闖來看破,如何是好?”邊說邊忙著穿衣著橇。絳雪攔道:“你忙什麽?天還早呢。剛給你把事辦好,又怪人了,以後還用我不用?我要怕人,還不來呢。姊姊是千金小姐。我呢,命是她家救的,本來根底,只有死去的恩父恩母知道,莫說出身平常,就是真好,總做過她家丫頭。事情不鬧穿,大家都好;如果鬧穿,被人看破,自有我一個人來擔這惡名,連你都不會沾上。我為你用了這麽多心血,不說怎麽想法謝我,反倒埋怨起來,好人就這麽難做麽?”蕭玉連忙謝過,又說了些感激的話。絳雪微嗔道:“門面話我不愛聽,盡說感激有什麽用?這樣雪天雪夜,不避嫌疑,擔著千斤擔子,悄悄冒險跑來,一半自然是為了姊姊,想成全你們,將來配一對好夫妻,但是我的來意還有一半,你知道麽?”

蕭玉一聽,她的話越說越離徑。一時誤會,以為她也看中自己,想和瑤仙仿效英、皇,來個二女同歸。絳雪娟麗聰明,瑤仙與她已是情同骨肉,此舉如得瑤仙讚同,未始不是一樁美事。但是瑤仙機智絕倫,捉摸不定,自己常落她的算中。萬一姊妹兩個商量好了,來試探自己,女子性情多妒,這一決裂,更難挽回,哪敢輕率從事。便拿話點她道:“妹子成全我的婚姻,無異救命恩人。自古大德不言報,何況我這一身,業已許給瑤仙姊姊,沒齒不二,死生以之。我不能昧起良心來說假話,妹子如有用我之處,還須聽她可否。即便為你赴湯蹈火,也是出於她意,不能算我報德。別的身外之物,豈是妹子看得上眼的?”還要往下說時,絳雪見他仍不明白來意,反錯疑自己也想嫁他,好生羞忿。心事本難明言,無奈時機難得,不趁此挾制,少時他和瑤仙一見面,經過昨晚一番做作,此後全是柔情蜜意,兩人情分絕比自己還深得多,如何能拿得他住?一著急,不禁把心一橫,頓足立起,怒道:“你這些話,把我當做甚人看待?昨晚不是我哭勸姊姊一晚,能有今天麽?我把話都說明了,還裝不懂,氣死人了!”蕭玉惶恐,直說自己實在糊塗,不測高深,你我情分無殊骨肉,有什麽事,何妨明說呢。絳雪道:“我這事,你就問姊姊,她也極願意的。我這時候和姊姊一樣,只是一條命,不怕害羞了。本來我想由姊姊自己向你說的,但是我心都用碎了,這簡直是前世冤孽,已不得早點說定,才朝你說的。別的我也不要報答,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