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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九回 念切蒸嘗 還鄉求嗣子 舌如簧鼓 匿怨蓄陰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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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心她姊弟通奸,真是奇冤極苦,悲忿填胸,氣堵咽喉,淚如泉湧。一面還得抵禦丈夫辣手,哪還說得出一句話來。

兩人交手,都怕外人聽去。連經幾個回合,歐陽霜本領原本不在丈夫以下。無奈一方是理直氣盛,早已蓄勢待發,必欲置之死地,銳不可當;一方是含冤彌天,冤苦莫訴,心靈受了重傷,體顫神昏,氣力大減。又怕誤傷了丈夫,不由得相形見絀。眼看危殆,忽聽門外有人敲門之聲。蕭逸方停了手,側耳一聽,竟是愛子蕭珍在村塾中放學回來,見小弟妹被人抱在山腳曬太陽,接抱回家,在外敲門,爹媽亂叫。回視歐陽霜,業已氣喘籲籲,花容憔悴,淚眼模糊,暈倒榻上。想起多年夫妻恩愛和眼前這些兒女,不禁心中一酸,流下淚來。因愛子還在打門,開門出去一看,蕭珍一手一個,抱著兩個玉雪可愛的兩小兒女,走了進來。傭人跟在後面,正由平臺往裏走進。忙道:“你們自去廚房吩咐開飯,與娃兒們吃吧。大娘子有病,不用進來了。”話才脫口,兩小兒女早掙下地來,各喊了聲媽。看見母臥床上,神氣不佳,兄妹三人一同飛撲近前,小的爬上身去,大的便焦急地問著媽怎麽了。歐陽霜心想:“此時說必不聽,非茍延性命,這冤無法洗清,那造謠之人,也無法尋他算賬。”見丈夫顧恤兒女,索性把兩個兒女一摟,說道:“心肝兒呀,媽被壞人所害,就要死在那狠心豬狗手裏。快來吃一口離娘乳吧。”說到傷心處,不禁失聲哭了起來。蕭璇、蕭璉兩小兄妹,才只兩歲不到,尚未斷奶。村人俱是自家人,無從雇用乳媼,小孩雖有人帶,奶卻自餵。到了晚上,更非與母眠不可。雖然幼不解事,見娘如此悲苦,母子天性自然激發,愈發“媽媽、媽媽”大哭起來。蕭珍自幼隨父練就一身武功,性情剛烈,聞言悲忿填胸,伸手將眼淚一擦,怒沖沖縱向墻頭,摘下乃母常用的寶劍,急喊:“媽媽,那惡人是誰?快說出來。他敢害媽,我殺他去。”

歐陽霜知道兒子脾氣,事未斷定,如何肯說。蕭珍連問數聲,見母只是悲泣不答,父親又眼含痛淚,沈著臉,坐在一旁,垂頭嘆氣,不則一聲,好生焦躁。低頭一想,忽喊一聲:“我知道了!”跳起身來,開了門便往外走。蕭逸見狀大驚,連忙喝止。歐陽霜也恐他冒冒失失鬧出亂子,早從床上縱起,將他攔住,喝道:“媽有不白之冤,你一個小娃娃知道什麽?還不與我站住!”蕭珍急得亂蹦,哭道:“壞人要害媽媽,爹不管,媽不說。我想舅舅總該知道,打算問明再去,又不許我。反正誰要害媽,只是拼著我一條命,不殺了他全家才怪!”歐陽霜道:“乖兒子,莫著急,現在你媽媽事沒水落石出,還不願就死呢,你忙什麽?難道你爹害我,你也殺他全家麽?”蕭珍人本聰明,因雙親素日和美,從來不曾口角,沒想到二老會翻臉成仇。聞言先順嘴答道:“我知爹爹待媽最好,決不會的。”一言甫畢,偶一眼看到乃父,滿臉陰郁愁慘之相。猛想起媽今日這等悲苦,受人欺負,爹爹怎毫未勸解?適才好似對媽還說了句氣話,迥非往日夫妻和美之狀。不禁起了疑心,忙奔過去,問道:“爹,娘說你害她,真有這事麽?我想不會的。爹是一村之主,誰也沒爹本事大,為何還讓壞人害我的媽,你也不管?那壞人是誰?兒子與他誓不兩立!爹你快些說呀!”蕭逸自然無話可答。嗣見愛子至性激發,急得頸紅臉漲,兩臂連伸,筋骨軋軋直響,淚眼紅突,似要冒出火來,如知母仇,勢必百死以報,不禁又憐又愛又傷心。迫得無法,只管怒目指著歐陽霜道:“你問她去!”蕭珍見雙親彼此推諉不說,不由急火攻心,面色立刻由紅轉白,正要哭說,忽視房門啟處,歐陽鴻走了進來。蕭珍心情一松,剛喊了一聲:“舅舅來得正好!”蕭逸已怒火中燒,喝聲:“珍兒且住,我有話說。”起身迎上前去。歐陽霜知道丈夫必下毒手,乃弟決無幸理,見勢不佳,不暇再顧別的,急喊:“鴻弟,還不快尋生路,你姊夫要你性命!”跟著人也搶縱上前。

歐陽鴻原因出恭回來,行過餐房,見只有一個帶小孩的女仆在內,飯菜已經擺好,姊夫、姊姊、外甥輩一個未到。山居俱是自己操作,有那隨隱仆婢多分了田業,自去過活。蕭逸雖是村主,只有二三名輪流值役。除每早習武時人多外,平時甚是清靜。歐陽鴻問知大人小孩俱在房內,疑心二外甥又患了病,忙來看視,並請用飯,見房門半掩,又聽哭聲。一進房,首先看見姊姊、外甥俱是滿臉急淚,面容悲苦,甚是驚異。方要詢問何故傷心,忽又見姊夫由座上立起,面帶兇殺之氣,迎面走來。接著便聽姊姊急喊自己快逃。事起倉猝,做夢也想不到亂子這麽大。乃姊的話雖是聽得逼真,因是心中無病,不知為何要逃,只顧驚疑。微一怔神的工夫,蕭逸安心要用家傳辣手點傷他的要害,早把力量暗中運足,低喝道:“大膽野種,喪盡天良,竟敢欺我!”隨說,猛伸右手,朝歐陽鴻胸前點去。這一下如被點中,立時傷及心腑,至多七日,必要氣脫而死。幸而歐陽霜防備得快,知道厲害難敵,也不顧命地運足全力,縱身上來,仍用蕭氏秘傳解法,右手一托乃夫的右手,緊跟著丁字步立定,閉住門戶,就勢從乃夫身後用大擒拿法,將左臂筋骨一錯,連左手一齊被抓住。

蕭逸氣力雖較高強,畢竟夫妻恩愛,相處已慣。一意尋仇,全神貫註,惟恐仇人不死,又是氣昏了心,沒防備乃妻會挺身急難。歐陽霜頗得娘、婆二家之傳,深明竅要,蕭逸冷不防反吃制住,拼命想要掙脫,身落人手已是力不從心,又羞於出聲叫喊,只氣得咬牙切齒,哼哼不已。歐陽霜勉力制住丈夫,見兄弟還欲開口,忙道:“鴻弟,你我俱為奸人誣陷,你姊夫信讒入骨,無可分辯,必欲殺死我們。此處你萬難存身,你如是我兄弟,急速從後崖逃出。他因愛惜顏面,見你一走,再立時弄死我,難免招人議論,可以多活些日。有個一年半載,我便能查出仇人奸計,還我清白,也留我家一線香煙。如不聽話,妄想和他分辯,你我日內必死他手無疑了。”歐陽鴻見狀,料事緊急,又是惶恐,又是傷心,悲聲說道:“姊姊既是如此說,不容兄弟不走。但我自問並無過失……”還要往下說時,歐陽霜不住咬牙急催快走,多說無益有害。歐陽鴻實逼處此,問道:“我也不知姊夫何故如此恨我?此去一年之內,必來領死,並報奸人之仇。此時為了家姊,暫且告別。”說完,把腳一頓,飛身往外縱去。出門之際,猶聽乃姊催走之聲。禍從天降,心如刀割。意欲權遵姊命,翻崖逃出村去,候晚再行入村探聽虛實,畢竟為了何事夫婦成仇,再作計較。

且不說歐陽鴻此行另有遇合,因禍得福。只說歐陽霜見兄弟逃脫毒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等人走遠,再行放手。”又隔了一會兒,委實支持不住,才把丈夫錯骨法解了,松了右手。蕭逸自是怒不可遏,就勢一揮,歐陽霜便跌倒地上,忍淚說道:“現已留得我家香煙,你殺死我好了。”蕭逸低聲怒喝道:“你以為我如你的願,放走小雜種,便可饒你多活些時麽?”隨說,怒沖沖搶步上前,剛一把將歐陽霜抓起,蕭珍忽然急跑過來哭道:“害死我媽的,當真是爹爹麽?”一言甫畢,二次怒火上攻,一口氣不轉,一跤跌倒在地,面如土色,暈死過去。床上兩小兄妹因見舅舅進房,剛止淚下床,意欲索抱,忽見父母都動了手,嚇得站在一旁呆看,也忘了再哭。此時見媽被爹打倒在地,爹爹惡狠狠抓上前去,哥哥又覆倒地,一害怕,“哇”的一聲,一邊哭喊媽媽,一邊跌跌撞撞跑將過來,一跤跌倒在乃母身上,抱頭大哭不止。蕭逸再是鐵打心腸,也不能再下手了。又一尋思:“此時弄死了她,確是不妥,何況大的一個兒子天性至厚,哭也哭死。小的兩個年紀太幼,以後無人帶領,每日牽衣哭啼索母,如何能受?大的更是目睹自己行兇,難免向人洩露,豈不把臉丟盡?”念頭一轉,殺機立止。忙奔過去,一把先將蕭珍抱起,用家傳手法,將堵閉的氣穴拍開。一面怒目對歐陽霜道:“賤婆娘,我看在三個兒女身上,暫時饒你不死。還不滾起來,把璇兒、璉兒抱到屋去麽?”歐陽霜見丈夫無良,心如刀割,性本剛烈,原不惜死。只為身被沈冤,死得不明不白,太不甘心,又放不下三個小兒女,決計權且忍恥偷生,等辯個水落石出。聞言立時縱身站起,指著蕭逸,忍淚切齒,說道:“你少罵人,且須記著,我與你這個喪天良的糊塗蟲恩義已絕,活也無味。但我這等屈死,太不甘心,等早晚間事弄明白,不用你叫我死,自會死給你看。你如稍有一分人心,今日之事作為無有,我把仇人奸謀給你看好了。”言還未了,蕭逸已把手亂搖,低聲喝道:“你到臨死,還戀奸情熱,放走奸夫,說上天去,也是無用。你不要臉,我還要臉,無庸你說,我自有主意。珍兒快醒,莫要被他聽去,不比兩個小的年幼,還不懂事。快帶他兩小兄妹到裏房哄一會兒,好帶珍兒同去吃飯。”歐陽霜知丈夫疑念太深,話都白說,把心一橫,說得一個“好”字,強忍頭暈,一手一個,抱起璇、璉兄妹,往房間內走去。

蕭珍僅是氣堵痰閉,仗著父是能手,略一按拍,將氣順轉,便開了竅,嘔出一口濁痰,哇的一聲,哭醒過來。睜眼一看,不見乃母在房,當時急得心魂都顫,口裏亂喊媽媽,目光散亂,周身亂抖,剛轉了的面色又覆轉青,手足亂張亂伸,拼命往地下掙去。蕭逸看出此子烈性,適才已是心氣兩虧,不堪再受刺激,才醒,手法未完,還不能就放下地。又恐進房之後,乃母對他說些不好的話,小孩稟賦,怎能禁受?連忙緊緊抱住,強忍悲痛,溫言撫慰道:“你媽帶小弟弟妹妹,在那間餵奶呢。今天我是和她練功夫鬥著玩,逗你三個著急,不想你卻當成真事。你想爹爹和媽媽能打架麽?你剛回醒,不能下地,不信我就抱你看去。少停你神氣恢覆,就吃飯了。今兒和先生說,就逃半天學吧,叫你整天看著你媽媽,省得不信。”蕭珍年幼聰明,哪裏肯信,先仍一味亂掙。後聽說要抱他去看,方才停了掙,底下話也不再聽,連喊:“快去,我要媽呀!”蕭逸見狀,大為感動,不禁流下淚來。料知不使親見不行,只得答道:“乖兒莫急,爹抱你去就是。”隨說隨抱蕭珍,走入套間。

此時歐陽霜心橫膽壯,主意拿定,已把生死禍福置之度外。一進裏房,便坐在蕭珍榻上,兩手一邊一個,摟著那玉雪般的兩小兒女,解開衣服,露出雪也似白的蝤蠐玉胸和粉滴酥搓的雙乳。兩小兄妹到了慈母懷裏,哭聲漸止。又當吃奶時候,一見娘奶,各伸開一只滿是肉窩,又白又胖的小粉拳,抓著柔溫香膩的半邊奶房,將那粒暈紅淺紫的乳頭,塞向小口裏含著,一面吮著,一面睜著那烏光圓黑的眸子,覷著娘臉,不時彼此各伸著一只小胖腿,兄妹倆彼此戲踢,活潑潑地純然一片天真。歐陽霜臉上淚痕雖已拭凈,一雙妙目仍是霞暈波瑩。面上精神卻甚堅決,英姿鎮定,若無其事,剛烈之氣,顯然呈露。若換旁人,見她這等鎮靜氣壯,必然懷疑有人誣陷妻子。偏生蕭逸為人多智善疑,自信明察,不易搖惑,一搖惑便不易省悟。加以夫妻情愛過深,忽遭巨變,恨也愈切。又知乃妻絕頂聰明,無論是何情狀,俱當做作。再加上歐陽霜臨危之際,不惜反手為敵,放走歐陽鴻,把事愈更坐實。已是氣迷心竅,神志全昏,一味算計如何遮羞解恨,哪有心情再細考查是非黑白。進房時只說了句:“你媽不是在餵奶麽,我說是假打,逗你們,你還不信。”說罷,惟恐歐陽霜又說氣話去驚愛子,忙把頭一偏,連正眼也不看一下。

歐陽霜明白他的心意,也裝出微笑說道:“珍兒,你怎那麽傻?逗你們玩的,這等認真作甚?”蕭珍彼時年已九歲,畢竟不是三歲兩歲孩子易哄,雖聽母親也如此說法,終覺情形不似,疑多信少,開口便問:“爹媽既是假打,怎還不去喊舅舅回來?”這一句話,把夫妻二人全都問住。蕭逸還在吞吐,歐陽霜搶著說道:“你舅舅不是此地人,你從小就知道的。他早該回去接續你外婆香煙去了,因你兄弟的病耽延至今。今早該走,恐你兄弟哭鬧,特地假打一回,不想你們更哭鬧了。這事不要到外面去說。如問媽為作麽哭,就說弟弟忽然犯病,閉過氣去,媽著急傷心好了。”蕭珍立時回問蕭逸道:“媽說的話是真的麽?怎麽爹爹打媽用我家的煞手呢?”蕭逸已把乃妻恨如切骨,為了顧全愛子,只得答道:“哪個哄你?如若真個誰要殺誰,墻上刀劍暗器什麽都有,何必用手?再說決不會當著你們。我雖為村主,也不能隨便殺人呀,何況殺的又是我的妻子。怎連這點都不明白,只管呆問?”蕭珍終是半信半疑,答道:“我反正不管,誰在害我的爹媽,我就殺他全家。要是爹害了媽,我就尋死好了。”蕭逸道:“不許胡說,哪有此事?一同吃飯去吧。”蕭璇、蕭璉因母乳不足,每頓總搭點米汁。蕭逸不屑與妻說話,又恐小兒受餓,特他說這籠統的話。以為乃妻必裝負氣,不來理會。不料歐陽霜聞言抱了兩小孩,扣上懷立起就走。蕭逸見她仿佛事過情遷,全不在意,神態甚是自然,心剛一動,忽又想到別的,暗中把牙一咬,抱著蕭珍,隨後跟去。

膳房女仆久候村主不來用飯,火鍋的湯已添了兩次。見主人走來,舅老爺還未到,添上了飯和小主人用的米汁,意欲前往書房催請。歐陽霜道:“舅老爺奉了村主之命,出山辦一要事,要過些時日才回來,這個座位撤了吧。”說完,照常先餵小孩。平日有歐陽鴻在旁照料,輪流餵抱已慣。忽然去了一個,歐陽霜餵了這個,要顧那個,兩小此爭彼奪,亂抓桌上杯筷匙碟,大人只一雙手,哪裏忙得過來。兩小又都不肯要別人餵吃,口裏一遞一聲,直喊:“我要舅舅!”怎麽哄也不行。蕭璇更是連喊多聲不來,小嘴一撇要哭。蕭逸已把蕭珍放在座上,夾了些菜,任其自食。自己哪還有心用飯,勉強吃了半碗。見小孩鬧得實在不像話,母子三人身上全都湯汁淋漓,碟和羹匙均被小孩抓落地上跌碎,天氣又冷,恐米汁餵涼了生病,只得耐著性氣接過蕭璇,一人一個,才把小孩餵好。暗忖:“平日不覺得,走了一個畜生,已是如此;倘真把賤人處死,別的不說,這三個無母之兒,卻是萬分難辦。如若容這賤人茍活,做個名義夫妻,來顧這三個兒女,又覺惡恨難消。”思來想去,除等兒女長大,再行處死外,別無善法。一面尋思,一面留神觀察,見乃妻仍和素日一樣,餵罷小孩,命人添了熱飯,就著菜,從容而食,該吃多少仍吃多少。除眼圈紅暈像哭過外,別的形跡一毫不露。小孩連喊舅舅,隨喊隨哄,面容全無異狀,只不和自己說話而已。

倒是蕭珍小小年紀,天生聰明,一任父母解說,依舊多心,一雙眼睛,老輪流註定在父母臉上,查看神情,一碗飯直未怎下咽,眉頭緊皺,時現憂戚之狀。問他怎不吃飯,出神作甚?眼圈一紅,答聲“不餓”,連碗也放下。恐他鬧成氣裹食,又是心疼,只好聽之。蕭逸看了,又是傷心,暗罵:“賤人,多年夫妻,想不到你有這深的城府,遇到這等奇恥大辱,性命關頭,竟會神色不動,無有一事關心。難為你居然生下這樣好的兒女,我雖投鼠忌器,不要你命,以後日子,看你怎樣過法?”他這樣胡思亂想,哪知歐陽霜在裏間一會兒的工夫,因吃了一下辣手,傷處奇痛,恨他無良薄情,悲忿入骨。雖料定丈夫中了畹秋、蕭元奸計,但是畹秋詭詐多謀,陰險已極,看她多年匿怨交歡,忽然發動,必已羅網周密,陷阱甚深;再加當時為了顧全兄弟,強他逃走,事愈坐實。就這樣分辯,話決說不進去。反正活著無味,徒受淩辱,轉不如以死明心,留下遺書,以破奸謀。使這昧良薄幸人事後明白,抱恨終身,死為厲鬼,尋找仇人索命,迫她自吐罪狀,豈不容易洗刷清白?越想心越窄,為覆丈夫之仇,成心使他痛定思痛,永遠難受,連眼前愛兒愛女都不再留戀。自殺之念一定,又見丈夫進房時情景,看出他心疼愛子,屈意相容之狀,知自己一死,丟下這三個小兒女,就夠他受的,氣極心橫,暗忖得計,愈發堅了必死之志。表面上仍裝作鎮靜從容,強忍傷痛,一同吃完午飯,仍抱兩小兒女回房。蕭珍疑念未消,連忙跟去。蕭逸心傷神沮,不願多見妻子,自往峰下閑游去了。

說也湊巧。午後忽然雲密天陰,似有釀雪之狀。黃昏將近,天便下了大雪。不消個把時辰,積深尺許,全村峰崖林木,俱變成玉砌銀裝。蕭逸出門,在村前幾個長老家坐談了半天,獨自一人,踏雪歸來,胸中藏著無限悲痛淒惶。行近峰前,幾番踟躕,直不願再見妻子的面。冒著寒風,在昏夜雪地裏徘徊了一會兒,覺不是事,才勉強懶洋洋一步步踏級而升。剛走到庭前,見臺階上薄薄地飄著一層積雪,上面現出兩個女人腳印,腳尖向裏,仿佛人自外來的,已有片刻。平臺和階前一帶,已被後下的雪蓋沒。階上積雪,原是隨風刮進,此時風向稍轉,雪刮不到,所以腳印遺留在此。心想:“這般風雪寒天,別人無事不會到此,難道畹秋已知事發,趕來相勸不成?”念頭剛轉,忽然一陣寒風,從對面穿堂屋中迎面刮來,把階前餘雪刮起一個急旋,往屋外面雪浪中卷去。堂前一盞壁燈,光焰搖搖,似明欲滅,景象甚是陰晦淒涼,若有鬼影。與往日回家,稚子牽衣,愛妻攜兒抱女,款笑相迎情況,一熱一冷,迥乎天淵之別。不禁毛發皆豎,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定睛一看,四屋靜悄悄,除穿堂後廚房中燈光和堂屋這盞半明半滅的壁燈外,各屋都是漆黑一片,不見一點燈亮,也不聞小兒女笑語之聲。心中一動,想起前事,恐有變故,連忙搶步往臥房中跑去。

房裏黑洞洞,連喚了數聲,婢仆一個也未到,反將屋裏兩個小兒女驚醒。蕭逸聽得兒女哭聲,以為妻必在裏屋同睡,看情形決未夜飯,心才略放,暗罵:“賤人還有臉負氣,我留你命是為兒女。天都這麽晚,連燈都不點,也不招呼開飯。三個婢仆也是可惡,主人不說話,便自偷懶。”一邊徑去尋火點燈,急切間又尋不到火石。耳聽兒啼更急,卻不聽妻和長子聲息,忍不住罵道:“賤人睡得好死!”一步搶進房去,腳底忽有一物橫臥。幸是蕭逸練就眼力,身手輕靈,沒有絆倒。低頭一看,是個女子,面朝下躺在地下。乍還以為妻子尋了短見,雖在痛恨之餘,畢竟還是多年夫妻,心裏也是著急,不禁伸手想要抱起。身子一俯,看出身材不似,微聞喉中還有格格喘息之聲,更覺不類。再定睛仔細一看,竟是女仆雷二娘。

蕭家下人,例由隨隱親族中晚輩和本門徒弟以及舊日仆婢家人值役,本來人數甚多。自蕭父去世,蕭逸繼位村主,屢說避世之人,俱應力作,俗世尊卑貴賤,不宜再論,意欲免去服役之例。村中諸長老再三相勸,說村中事繁,已經操心,哪能再使勞力?況且全村能有今日,俱出蕭逸祖孫父子三代之賜,都供役使,也是應該,何必拘泥?蕭逸此舉,原為討愛妻歡心,使隨隱的人都成一樣,無形中把乃岳身份也自提高。見眾人苦勸,想下折中辦法,作為以幼事長,有事弟子服其勞。於親戚、門人、舊仆中,選出些男女傭人,不問身份高下,專以年齒長幼和輩數高低,來定去取,分期輪值。平時家中只用三人:一個管著廚下,一個經營灑掃,一個幫帶小孩。遇上年節事忙,再行隨時添用。三人中有兩個按期輪值,且不說他。惟獨這雷二娘,本是蕭家平輩親戚,父母雙亡,只剩她自己,剛訂了婚,男的忽得暴病而死。男女兩方從小同時長大,都是愛好結親,情愛至厚,立誓不再嫁人。身又伶仃孤苦,分了點田,也不慣操作。自願投到村主家中服役,把田業讓給別人。歐陽霜見她忠誠細心,善於照料小孩,甚是看重,相待極厚。蕭逸一見是她,同時又發現她手旁遺有引火之物,頗似進房點燈,被人打倒神氣。情知有異,忙取火先將燈點上,再一註視,果是被人點了啞穴。

燈光一亮,小孩急喊爹爹,聲已哭啞。回顧歐陽霜和愛子蕭珍,俱無蹤跡。兩小兒女各自站在床上,一個扶著床欄桿,一個竟顫巍巍走到床邊,同張小手,哭喊:“爹爹快來!”搖搖欲跌。蕭逸見狀,心疼已極。當時情緒如麻,恐小兒女不小心,跌倒受傷,不顧先救大人,急縱過去,恰值蕭璉伸手撲來,一把抱住,沒有跌倒。蕭璇也跟著撲到蕭逸懷中,齊聲哭喊:“爹爹,我要媽媽呀!”蕭逸匆促忙亂中,地下還倒臥著一個大人,不知受傷輕重,哪顧得再哄小孩。忙喊:“乖乖莫鬧,媽媽一會兒就來,快些坐下,爹爹還有點事。”說罷,欲將小兒放下。原來兩小兄妹早已醒轉,見娘不在,室中暗黑,又怕又急,早哭過幾次,委屈了好些時,又一心想著媽媽,乍見親爹,哪肯放手,抱緊乃父肩膀,啞聲大哭要娘,堅不肯釋。蕭逸好容易解開這個,那個又覆抱緊。見小孩稟賦甚強,人小力大,硬放恐怕受傷,哄既不聽,嚇又不忍;更恐時辰太久,傷人不易覆原。萬般無奈,只把兩個小兄妹一同抱起,走到雷二娘身側,勉強勻出一手,將她穴道點活,救醒轉來。剛回手抱起兒女,未及問訊,雷二娘張口便急喊道:“大嫂子走了,三侄子也不知往哪裏去了,這怎麽得了呀!”蕭逸聞言,頭腦立時暈了一下,好似焦雷擊頂,目定神呆,半晌做聲不得。小孩哪知甚事,仍是啞著喉嚨,一味哭鬧要媽,蕭逸還得耐著心哄他們,可是不得其法,小孩又聰明,哪裏肯信,非當時媽媽到來不可,於是越哄越哭。大人見他們哭得眼腫喉啞,又沒法子哄勸,鬧得蕭逸如醉如癡,心似刀割。一面勉強哄著懷中兒女,昏沈沈瞪著一雙淚眼,望著雷二娘,竟未想起問話。

雷二娘已知道一半原委,見他這樣,老大不忍,也不禁眼淚汪汪,十分傷感。無親身受奸人挾持,不得不昧一點良心,說些不實不盡的假話。略定喘息,淒然勸慰道:“村主先莫傷心。大嫂走時,因我拼命苦攔,遂將我點倒。她是決不會再回來的了。不過我看三兒決未帶走,我是心裏明白,不能轉動。這般大雪寒天,等我來看著小娃兒,你快些尋她回來要緊。”一句話把蕭逸提醒,忙把兩小兒交給雷二娘,起身想往外跑。不料小孩子仍然搶撲身上,伸出小手,將手臂緊緊抱定不放,口裏亂哭亂喊,力竭聲嘶,嘴皮都發了烏色。蕭璇性子更烈,幾乎閉過氣去。蕭逸不忍心硬走,重又把二小兒抱將過來。這兩個小兄妹任憑怎哄,只是不聽。雷二娘剛剛醒轉,坐立尚且勉強,不能走動。蕭逸心似油煎,真神無主。因顧念二個子女,恐怕萬一急昏倒地,事更大糟。萬般無奈中,還得竭力克制自己,平息心氣,不敢過於著急。停了一會兒,好容易和兒女說好,說:“媽和哥哥到山底下,風雪太大,不能上來,非爹去拉不可,你沒聽哥哥哭麽?兩個乖娃娃等一會兒,讓爹爹接他們去。”這原是騙小孩子的話,才一說完,外屋一陣風過,果然聽見蕭珍哭喊著媽,隱隱傳來。兩小兄妹本來不信,聞言俱在側耳凝聽,一聽哥哥哭聲,方始信以為真,也不再拉緊,一同推著蕭逸的手,指著外面,直喊哥哥。蕭逸聽出愛子定在屋外風雪中啼哭,心中怦怦直跳,正趕小孩松了手,一句話也不願再說,徑把兩個兒女往床上一放,口中急說:“乖娃娃莫哭,我就來了。”人早往外奔去。

出房門時,還仿佛聽得愛子哭喊媽媽之聲,急於救轉,匆匆奔出,沒有細辨方向。等跑到平臺上面,見寒風刮面,雪花如掌,積雪已經尺許,下得正大。再側耳諦聽哭聲所在,哪裏還有。料知愛子必然凍倒在地,大雪迷茫,地方又大,何處尋找?早知如此,今日不和賤人動武也好。越想越悔,又痛又急。在平臺上冒著寒風大雪,東聽聽,西聽聽,更無半點聲息。勉強平息心情,回憶兩次哭聲。第一次室內所聞,仿佛就在屋後。但那地方是一片半山上的竹園,妻室逃時,必然翻山而走,方向不對;並且園中多蛇,子女從來不去。如說不是,聲音又似那方傳來。再者山崖相隔甚遠,哭聲也傳不到。反正探聽不出,姑且往園中找一回試試。於是回走穿堂門,走出屋後,口裏狂喊珍兒,腳底飛跑。才出堂門,嘴剛一開,便灌了滿口的雪。聲音吃風刮轉,連自己也覺不甚洪亮。情急尋子,且不管它。仗著一身內功,不畏大雪崎嶇,將氣一提,施展踏雪無痕的本領,飛步往竹園中跑去。

竹園因山而置,分作上下兩層。每年全村吃用的筍和竹子,十九取給於此。地甚寬大,幸是隆冬時節,經過農隙一番斫取,行列蕭疏,不甚茂密。不似夏秋之交,綠雲千畝,礙風蔽日。密的地方,人如側身而過,比較易走得多。蕭逸在竹林內邊喊邊找,四處亂看,眼裏似要冒出火來。眉睫上飄集的雪花,遇熱消融,滿臉亂流,隨擦隨有。眼看走了一半,仍無回音。正在焦急失望,忽瞥見前面的雪隆起數尺長一條,仿佛下有石塊。心中一動,方要用腳去撥,猛發現一個人頭,依稀在雪中露出。忙伸手一撥,竟是蕭珍倒撲雪裏,已經閉過氣去。想是凍倒不久,童陽之體,臉上猶有餘熱。雪勢雖大,只將身子蓋沒,頭部雪積不住,胸前還有餘溫,尚還可救。可是時候稍久,只要晚來片刻,怕不凍成冰塊才怪。忙先脫下衣服,將他抱起回走。想起愛子頭上連帽子也未戴,周身冰濕,兩只棉鞋俱都不在腳上,衣褲俱被竹枝掛破,襪底也穿破了好幾個孔洞,料在雪中尋娘奔馳多時,力竭倒地。心疼已極,不由一陣悲酸,哭出聲來。

一路飛跑,回到屋內。雷二娘正抱兩個小兄妹在哄勸。另一女婢因日裏主人有話,除雷二娘外,不喚不許到前面來,與廚婢枯坐廚房烤火,久候傳餐,無有音信。適才仿佛聽得主人兩聲急喊,到前面窺探,被雷二娘喚住,命她生火取暖。剛把烘爐取來,放在二娘身前,回取青杠炭,在生火塔。見主人抱了小主人,面色鐵青,狼狽走進,俱都嚇了一跳。尤其雷二娘,蕭珍差不多是她帶大,心中明白,又愧又悲,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蕭逸更連眼淚也急了回去,將愛子放在床上,先取兩重棉被,連頭蓋上,微露口鼻。顫著悲聲,急喊快取衣服、開水、姜湯。人卻奔向衣櫃,一陣亂翻,尋出兩套棉衣褲。那麽精明幹練的人,竟鬧了個手忙腳亂。中小衣還未尋到,又想起救人為要。忙丟下衣服,上床嘴對蕭珍的嘴,往裏渡熱氣。兩三口後,方始想以內家按摩之法,暗罵自己該死。用力一扯,先撕破濕衣脫去,兩手搓熱,按著穴道,渾身給他揉搓。等到女婢往廚房取來姜湯、熱水,又喚了廚娘同來相助時,蕭珍已一聲“媽媽”,哭醒還陽。兩小兄妹被這一陣人翻馬亂,反倒停了哭聲,只一遞一聲喊著“媽媽”,中間又夾喊兩聲“哥哥”。聽蕭珍蘇醒,一哭媽媽,又跟著大哭起來。這時蕭逸萬箭穿心,也無比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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