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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李英瓊萬裏走孤身 赤城子中途逢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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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廣慧大師見英男難分難舍,笑道:“癡孩子,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也無事事都兩全的道理。我如不因你絆住,早已不在此間了。現在你既有這樣好的容身處,怎麽還不肯離開?莫非你跟我去西天不成?”英男不明大師用意,仍是苦求。大師笑道:“你既不願離開我,也罷,好在還有一月的聚首,那你就暫時先兩邊來往,到時再說。”英男又問一月之後到何處去?大師只是微笑不言,催她去睡。第二日起來,先將應做的事做好,稟明大師,來見英瓊。談起大師所說之言,英瓊正因自己學劍為難,現在英男雖然不到飛行絕跡的地步,比自己總強得多,既然大師許她來此同住,再也求之不得,便請她即日搬來。英男哪肯應允,只答應常來一起學劍,遇見天晚或天氣不好時,便留宿在此。英瓊堅留了一會兒,仍無效果,只得由她。英男便把大師所傳的功夫口訣,盡心傳授。英瓊一一記在心頭,早晚用功練習。又請英男引見廣慧大師。大師卻是不肯,只叫英男傳語:異日仙緣遇合,學成劍術,多留一點好生之德便了。自從英男來的那天起,轉眼就是除夕。英男也稟明大師,到英瓊洞中度歲。英瓊得英男時常來往,頗不寂寞,每日興高采烈,舞刀弄劍。只苦於冰雪滿山,不能到處去游玩而已。

初五這天早起,忽然聽見洞外雕鳴,急忙出洞,見那佛奴站在地上,朝著天上長鳴。擡頭看時,天空中也有一只大雕,與那神雕一般大小,正飛翔下來。仔細一看,這只雕也是金眼鋼喙,長得與佛奴一般大,只是通體潔白,肚皮下面同雕的嘴卻是黑的。神雕佛奴便迎上前去,交頸互作長鳴,神態十分親密,宛如老友重逢的神氣。英瓊一見大喜,便問那神雕道:“金眼師兄,這是你的好朋友麽?我請它吃點臘野味吧。”說罷,便跑向洞內,切了一盤野味出來。那只白雕並不食用,只朝著英瓊點了點頭。神雕把那一大盤野味吃完後,朝著英瓊長鳴三聲,便隨著那只白雕沖霄飛起。英瓊不知那雕是送客,還是被那只白雕將它帶走,便在下面急得叫了起來。那神雕聞得英瓊呼聲,重又飛翔下來。英瓊見那白雕仍在低空盤旋,好似等伴同行,不由心頭發慌。一把將神雕長頸抱著問道:“金眼師兄,我蒙你在此相伴,少受許多寂寞和危險。現在你如果是送客,少時就回,那倒沒有什麽;如果你一去不回,豈不害苦了我?”那雕搖了搖頭,把身體緊傍英瓊,現出依依不舍的神氣。英瓊高興道:“那麽你是送客去了?”那雕又搖了搖頭。英瓊又急道:“那你去也不是,回也不是,到底是什麽呢?”那雕仰頭看了看天,兩翼不住地扇動,好似要飛起的樣子。英瓊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想是白眉師祖著你同伴前來喚你,你去聽完經仍要回來的,是與不是?你我言語不通,這麽辦:你去幾天,就叫幾聲,以免我懸念如何?”那雕聞言,果然叫了十九聲。英瓊默記心頭。神雕叫完了十九聲,那白雕在空中好似等得十分不耐煩,也長鳴了兩聲。那神雕在英瓊肘下猛地把頭一低,離開英瓊手抱,長鳴一聲,望空而去。英瓊眼望那兩只雕比翼橫空,雙雙往解脫坡那方飛去,不禁心中奇怪。起初還疑心那雕去將英男背來,與她做伴。一會兒工夫,見那兩只雕又從解脫坡西方飛起,眨眨眼升入雲表,不見蹤影。

英瓊天真爛漫,與神雕佛奴相處多日,情感頗深,雖說是暫時別離,也不禁心中難受已極。偏偏英男又因庵中連日有事,要等一二日才來。一個人空山吊影,無限淒惶。悶了一陣,回到洞中,胡亂吃了一頓午飯。取出父親的長劍,到洞外空地上,按照英男所傳的劍法練習起來。正練得起勁之際,忽聽身後一陣冷風,連忙回頭看時,只見身後站定一個游方道士,黃冠布衣,芒鞋素襪,相貌生得十分猥瑣。英瓊見他臉上帶著一種嘲笑的神氣,心中好生不悅。怎奈平日常聽李寧說,這山崖壁立千仞,與外界隔絕,如有人前來,定非等閑之輩,因此不敢大意。當下收了招數,朝那道人問道:“道長適才發笑,莫非見我練得不佳麽?”那道人聞言,臉上現出鄙夷之色,狂笑一聲道:“豈但不佳,簡直還未入門呢!”英瓊見那道人出言狂妄,不禁心頭火起,暗想:“我爹爹同周叔父,也是當年大俠,縱橫數十年,未遇過敵手。就說義姊餘英男所傳劍法,也是廣慧大師親自教授,即使不佳,怎麽連門也未入?這個窮老道,竟敢這般無禮!真正有本領的人,哪有這樣的不客氣?分明見我孤身一人在此,前來欺我,想奪我這山洞。偏偏今日神雕又不在此,莫如我將計就計,同他分個高下,一面再觀察他的來意。倘若上天見憐,他真正是一個劍俠仙人,應了白眉師祖臨行之言,我就拜他為師;倘若是想占我的山洞,我若打不過時,那我就逃到英男姊姊那裏暫住,等神雕回來,再和他算賬。”她正在心頭盤算,那道人好似看出她的用意,說道:“小姑娘,你敢莫是不服氣麽?這有何難。你小小年紀,我如真同你交手,即使勝了你,將被各派道友恥笑。我如今與你一個便宜:我站在這裏,你盡管用你的劍向我刺來,如果你能沾著我一點皮肉,便算我學業不精,向你磕頭賠罪;如果你的劍刺不著我,我只要朝你吹一口氣,便將你吹出三丈以外,那你就得認罪服輸,由我將你帶到一個所在,去給你尋一位女劍仙做師父。你可願意?”英瓊聞言,正合心意。聽這道人語氣,知道白眉師祖所說之言定能應驗。把疑心人家,要奪她山洞之想,完全冰釋。不過還疑心那道人是說大話,樂得借此試一試也好。主意想定後,答道:“道長既然如此吩咐,恕弟子無禮了。”說畢,右手捏著劍訣,朝著道人一指,腳一蹬,縱出去有兩三丈遠,使了一個大鵬展翅的架勢,倏地一聲嬌叱,左手劍訣一指,起右手連人帶劍,平刺到道人的胸前。這原是一個虛招,敵人如要避讓,便要上當;如不避讓,她便實刺過來。英瓊見道人行若無事,並不避讓。心想:“這個道人不躲我的劍,必是倚仗他有金鐘罩的功夫,他就不知道我爹爹這口寶劍吹毛斷鐵的厲害。他雖然口出狂言,與我並無深仇,何苦傷他性命?莫如點他一下,只叫他認罪服輸便了。”說時遲,那時快,英瓊想到這裏,便將劍尖稍微一偏,朝那道人左肩上劃去。劍離道人身旁約有寸許光景,英瓊忽覺得劍尖好似碰著什麽東西被擋住,這擋回來的阻力有剛有柔,非常強大。幸喜自己只用了三分力,否則受了敵人這個回撞力,恐怕連劍都要脫手。英瓊心中大驚,知道遇見了勁敵。腳一點,來個燕子穿雲勢,縱起兩丈高下,倏地一個黃鵠摩空,旋身下來,又往道人肩頭刺去。與上次一樣,劍到人身上便撞了回來,休說傷人皮肉,連衣服都挨不著邊。英瓊又要防人家還手,每一個招勢,俱是一擊不中,就連忙飛縱出去。似這樣刺了二三十劍,俱都沒有傷著道人分毫。

英瓊又羞又急,不知如何是好。後來見每次上前去,道人總是用眼望著自己。及至英瓊刺他身後,他又回轉身來,只不還手而已。英瓊忽然大悟,心想:“這道人不是邪法,定是一種特別的氣功。他見我用劍刺到哪裏,他便將氣運到哪裏,所以刺不著他。”眉頭一皺,登時想出一個急招:故意用了十分力量,采取野馬分鬃,暗藏神龍探爪的架勢,刺向道人胸前。才離道人寸許光景,忙將進力收回,猛地將腳一墊,縱起二丈高下,來個魚鷹入水的姿勢。看去好似朝道人前面落下,重又用劍來刺,其實內藏變化。那道人目不轉睛地看英瓊是怎生刺來。誰知英瓊離那道人頭頂三四尺左右,倏地將右腳站在左腳背上,又一個燕子三抄水勢,借勁一起,反升高了尺許。招中套招,借勁使勢,身子一偏,一個風吹落花勢,疾如鷹隼。一個倒踢,頭朝下,腳朝上,舞起手中劍,使了五成力,一個織女投梭,刺向道人後心。滿想這次定然成功。忽見一道白光一晃,耳聽鏘的一聲,自己寶劍好似撞在什麽兵刃上面,嚇了一大跳。只好又來一個猿猴下樹,手腳同時沾地一翻,縱出去有三丈高遠。仔細看手中劍時,且喜並無損傷。正想不出好法對付那道人時,那道人已走將過來,說道:“我倒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會有這般急智,居然看得出我用混元氣功夫禦你的寶劍,設法暗算於我。若非我用劍氣護身,就幾乎中了你的詭計。現在你的各種絕招都使完了,你還有何話說?快快低頭認輸吧。”這時英瓊已知來人必會劍術,要照往日心理,遇見這種人,正是求之不得。不知今日怎的,見了這道人,心中老是厭惡。知道要用能力對付,定然不行。暗恨神雕佛奴早不走,晚不走,偏偏今天要走,害我遇見這個無賴老道,沒有辦法。心中一著急,不禁流下淚來。那道人又道:“你敢莫是還不服氣麽?我適才所說,一口氣便能將你吹出數丈以外,你可要試驗之後,再跟我去見你的師父麽?”英瓊這時越覺那道人討厭,漸漸心中害怕起來,哪裏還敢試驗,便想用言語支吾過去。想了一想,說道:“弟子情願認罪服輸。弟子自慚學業微末,極想拜一位劍仙做師父。但是家父下山訪友,尚未回來。恐他回來,不見我在此,豈不叫他老人家傷心?二則,我有一個同伴,也未回來。再者,道長名姓,同我去拜的那位師父的名姓,以及仙鄉何處,俱都不知,叫家父何處尋我?我意欲請道長寬我一個月的期,等家父回來,稟明了再去。或者等我同伴回來,告訴她我去的所在,也好使她轉告家父放心。道長你看如何?”

那道人聞言,哈哈笑道:“小姑娘,你莫要跟我花言巧語了。你父親同你重逢,至少還得二三十年。你想等那個扁毛畜生回來保你的駕麽?憑它那點微末道行,不過在白眉和尚那裏聽了幾年經,難道說還是我的對手麽?如果你想它跟隨你身旁做伴,本是一樁好事,不過我哪有工夫等它?你莫要誤會我有什麽歹意,你也不知道我的來歷。現在告訴你吧,我的道號叫赤城子,昆侖九友之一。我生平最不願收徒弟,這次受我師姊陰素棠之托,前來度你到她門下。此乃千載一時的良機,休要錯過了異日後悔。你怕你餵的那只雕回來尋不見你,你就不知道那個扁毛畜生奉了白眉和尚之命,永遠做你的侍衛。它一日之間,能飛行數萬裏。它已深通靈性,只要你留下地址,它回來時節,自會去尋你,愁它作甚?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願意去更好,不願意去也得去。反正你得見了我師姊之後,如果你仍不願意,我仍舊可以送你回來。現在想不隨我走,那卻不成。”英瓊見他說出自己來歷,漸漸有點相信。知道不隨他去,一定無法抵抗。他雖然討人厭煩,也許他說的那個女劍仙是個好人,也未可知。莫如隨他去見了那女劍仙,再作道理。反正他已答應自己,如不願意拜師,他仍肯送自己回來,樂得跟去開開眼界再說。主意打定後,便道:“道長既然定要我同去見那位女劍仙,我也無法。只是那位女劍仙是個什麽來歷,住在何處,必須先對我說明,好讓金眼師兄回來前去尋我。我有一個義姊,就在此山腰解脫庵居住,你得領我先到她那裏,囑咐她幾句,萬一我父親回來,也好讓義姊轉告他知道。再者,我如到了那女劍仙那裏,要是不稱我的心意,你須要送我回來。否則我寧死也不去的。”赤城子道:“你這幾件事,只有因廣慧這個老尼與我不對,到解脫庵去這一件不能依你外,餘下俱可依得。那女劍仙名喚陰素棠,乃是昆侖派中有名的女劍仙,隱居在雲南邊界修月嶺棗花崖。你急速留信去吧。”英瓊便問:“那女劍仙陰素棠,她可能教我練成飛劍在空中飛行麽?”赤城子道:“怎麽不能?”英瓊道:“我想起來了,你是她的師弟,當然也會飛劍,你先取出來讓我看一看什麽樣子,如果是好,不用你逼我去,我一步一拜也要拜了去的。”赤城子道:“這有何難?”說罷,將手一揚,便有一道白光滿空飛舞,冷氣森森,寒光耀眼。末後將手一指,白光飛向崖旁一株老樹,只一繞,憑空削斷,倒將下來。一根斷枝飛到那株宋梅旁邊,打落下無數梅花來。花雨過處,白光不見,赤城子仍舊沒事人一般,站在那裏。歡喜得英瓊把適才厭惡之念一概打消。興高采烈地跑進洞中,與李寧、英男各寫一封信,又請英男告訴神雕佛奴,到雲南修月嶺棗花崖昆侖派女劍仙陰素棠那裏去尋自己。寫完,取了些衣物出洞,那赤城子已等得不耐煩了。

英瓊這才深信白眉師祖之言已應驗,當下便改了稱呼,喊赤城子做叔叔。又將洞門用石頭封好,並問上雲南得用多少天。赤城子道:“哪用多少日子?你緊閉二目,休要害怕,我們要走了。”說罷,一手將英瓊夾在脅下,喊一聲:“起!”駕劍光騰空飛去。英瓊見赤城子有這麽大本領,越發深信不疑。她向來膽大,偷偷睜眼往下界看時,只見白雲繞足,一座峨眉山縱橫數百裏,一覽無遺,好不有趣。不消幾個時辰,也不知飛行了幾千百裏,越過無數的山川城郭,漸漸天色黃昏,尚未到達目的地。天上的明星,比較在下面看得格外明亮,自出世以來,未曾見過這般奇景。

正在心頭高興,忽見對面雲頭上,飛過來數十道各種不同顏色的光彩。赤城子喊一聲:“不好!”急忙按下劍光,到一個山頭降下。英瓊舉目往這山的四面一看,只見山環水抱,巖谷幽奇,遍山都是合抱的梅花樹,綠草蒙茸,翠鳥爭喧,完全是江南仲春天氣。迎面崖角邊上,隱隱現出一座廟宇。赤城子望了一望,急忙帶了英瓊轉過崖角,直往那廟前走去。英瓊近前一看,這廟並不十分大,廟墻業已東坍西倒。兩扇廟門只剩一扇倒在地下,受那風雨剝蝕,門上面的漆已脫落殆盡。院落內有一個鐘樓,四扇樓窗也只剩有兩扇。樓下面大木架上,懸著一面大鼓,外面的紅漆卻是鮮艷奪目。隱隱望見殿內停著幾具棺木。這座廟,想是多年無人住持,故而落到這般衰敗。赤城子在前走,正要舉足進廟,猛看見廟中這面大鼓,“咦”了一聲,忙又縮腳回來,伸手夾著英瓊,飛身穿進鐘樓裏面。英瓊正要問他帶自己到此作甚,赤城子連忙止住。低聲說道:“此刻不是講話之時,適才在雲路中遇見我兩個對頭,少時便要前來尋我,你在我身旁多有不便,莫如我迎上前去。這裏有兩枝何首烏,你餓時吃了,可以三五日不饑。三日之內,千萬不可離開此地。如果到了三日,仍不見我回來時,你再打算走。往廟外游玩時,切記不可經過樓下庭心同大殿以內。你只要站在樓窗上頭,縱到廟墻,再由廟墻下去,便無妨礙。此山名為莽蒼山,這座廟並非善地。不聽我的話,遇見什麽兇險,我無法分身來救,不可任意行動。要緊,要緊!”說完,放下兩枝巨如兒臂的何首烏,不俟英瓊答言,一道白光,淩空而去。

英瓊心高膽大,見赤城子行動果然是一位飛行絕跡的劍仙,已經心服口服。本想問他對頭是誰,為何將自己放在這座古廟內時,赤城子業已走去,無可奈何,只得依言在鐘樓中等候他回來再說。當下目送白光去後,回身往這鐘樓內部一看,只見蜘蛛在戶,四壁塵封,當中供的一座佛龕,也是殘破不堪。英瓊以一弱女子,來到這數千裏外的深山古寺之中,吉兇未蔔,滿目淒涼,好生難過。幾次想到廟外去看看山景,都因為懾於赤城子臨行之言,不敢妄動。漸漸天色黃昏,赤城子還未見回轉,覺著腹中饑餓,便將何首烏取了一枝來吃。滿嘴清香甜美,非常好吃。才吃了半枝,腹中便不覺餓了。英瓊恐怕赤城子要三二日才得回來,不敢任意吃完,便將剩餘的一枝半何首烏,仍藏在懷中。將佛前蒲團上的灰塵掃凈後,坐在上面歇息。愁一會兒,煩一會兒,又跑到窗前去遠眺暝色。

這時天氣也漸漸黑暗起來,一輪明月正從東山腳下升起,清光四射,照得廟前平原中千百株梅花樹上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一陣陣幽香,時時由風吹到,不由脫口叫出一聲好來。賞玩一陣,頓覺心曠神怡,百慮皆忘。英瓊畢竟是孩子心性,老想到廟外去,把這月色、梅花賞玩個飽,早忘了赤城子臨行之言,待了一會兒,忍耐不住。這個鐘樓離地三四丈,梯子早已坍塌,無法下去。英瓊在峨眉練習過輕身術,受了她父親的高明指點,早已練得身輕如燕,哪把這丈許高廟墻放在心上。當下站起來,腳一蹬,已由樓窗縱到廟墻,又由墻上縱到廟外。見這廟外的明月梅花,果然勝景無邊,有趣已極。這時明月千裏,清澈如晝,只有十來顆疏星閃動,月光明亮,分外顯得皎潔。英瓊來到梅花林中,穿進穿出,好不高興。徘徊了好一會兒,赤城子仍是杳無音信,也不知他所遇的對頭是何許人物,厲害不厲害,吉兇勝負如何,好生代他著急。

到了半夜,漸漸覺著有點夜涼,打算回到鐘樓,將自己帶來的小包裹打開,添一件衣服穿上,再作計較。一面心頭盤算,便舉足往廟裏走去。美景當前,早忘了處境危險,此番進廟,因為順便,便由正門進去。才走到鐘樓面前,便看見架上那一面大可數抱的大鼓,鼓上面好似貼有字紙。暗想:“這座破廟內,處處都是灰塵布滿,單單這面大鼓,紅漆如新,上面連一星星灰塵俱都無有,好生奇怪。”見那鼓槌掛在那裏,好似又大又重,便想去取過來看看。猛聽得殿內啾啾兩聲怪叫。英瓊在這夜靜更深,荒山古廟之內,聽見這種怪聲,不由毛發一根根直豎起來。猛想起適才頭次進廟時,恍惚看見廟中停有幾具棺材;赤城子臨行時,又說此非善地。自己來時匆忙,只帶了隨身換洗衣服銀兩,不曾帶得兵刃。越想心中越覺害怕,忍不住偷眼往殿內看時,月光影裏,果然有四具棺材,其中一具的棺蓋已倒在一邊。英瓊見無甚動靜,略覺放心,也無心去把玩那鼓槌。正要返回鐘樓時,適才的怪聲又起,啾啾兩聲,便有一個黑東西飛將出來。英瓊喊了一聲:“不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縱便上了墻頭。定睛往下看時,原來飛出來的是一只大蝙蝠,倒把自己嚇了一大跳。不禁“呸”了一聲,心神甫定。隨即又有一陣奇腥隨風吹到,耳旁還微聞一種咻咻的呼吸聲。英瓊此時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圓睜二目,四下觀看,並無動靜,知道自己神虛膽怯。正要由墻上縱到鐘樓上去,忽聽適才那一種呼吸聲就在腦後,越聽越近。猛回頭一看,嚇了一個膽裂魂飛。原來她身後正站著一個長大的骷髏,兩眼通紅,渾身綠毛,白骨嶙峋,並且伸出兩只鳥爪般的長手,在她身後做出欲撲的架勢。那廟墻缺口處,只有七八尺的高下,正齊那怪物的胸前。英瓊本是做出要往樓上縱去的架勢,在這危機一發的當兒,且喜沒有亂了步數。英瓊被那怪物嚇了一跳,腳便落了空,幸那身子原是往前縱的,忙亂驚惶中頓生急智,趁那兩腳還未著地之際,左腳搭在右腳上面,借勁使勁,只一縱,蜻蜓點水似的早縱到了鐘樓上面。剛剛把腳站穩,便聽見下面殿內的棺木發出軋軋之聲。響了一會兒,接著又是砰砰幾聲大響,顯然是棺蓋落地的聲音。接著又是三聲巨響過去。再看剛才那個綠毛紅眼的怪物,已繞到前門,進到院內,直奔鐘樓走來,口中不住地吱吱怪叫。一會兒工夫,殿內也蹦出三個同樣的怪物,都是綠毛紅眼,白骨嶙峋,一個個伸出鳥爪,朝著英瓊亂叫亂蹦,大有欲得而甘心的神氣。英瓊雖然膽大,也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幸喜那鐘樓離地甚高,那四個怪物雖然兇惡,身體卻不靈便,兩腿筆直,不能彎轉,盡管朝上直跳,離那鐘樓還有丈許,便倒將下來。英瓊見那怪物不能往上高縱,才稍放寬心。

驚魂乍定後,便想尋一些防身東西在手上,以備萬一。在鐘樓上到處尋覓,忽然看見神龕內的佛肚皮上,破了一個洞穴,內中隱隱發出綠光,好生詫異。伸手往佛肚皮中一摸,掏出一個好似劍柄一般的東西,上面還有一道符箓,非金非石,制作古雅,綠黝黝發出暗藍光彩,其長不到七八寸。英瓊在百忙中也尋不著什麽防身之物,便把它拿在手中。再回頭往樓下看時,那四個怪物居然越跳越高,幾次跳到離樓窗只有三四尺光景。差這數尺,總是縱不上來。八只鋼一般的鳥爪,把鐘樓上的木板抓得粉碎。四個怪物似這般又跳了一會兒,見目的物終難到手,為首的一個好似十分暴怒,忽地狂嘯一聲,竟奔向鐘樓下面,去推那幾根木柱,意在把鐘樓推倒,讓樓上人跌下地來,再行嚼用。其餘三個怪物見為首的如此,也上前幫同一齊動作。鐘樓年久失修,早已腐朽,那四個怪物又都是力大無窮,哪經得起它們幾推幾搖,早把鐘樓的木柱推得東倒過來,西倒過去。那一座小小鐘樓,好似遇著大風大浪的舟船,在怪物八只鳥爪之下,搖晃不住,樓上的門窗木板,連同頂上的磚瓦,紛紛墜落下來。英瓊見勢危急,將身立在窗臺上面,準備鐘樓一倒,就飛身縱上墻去逃走。主意才得拿定,忽地哢嚓一聲,一根支樓的大柱,竟然倒將下來。英瓊知道樓要倒塌,更不怠慢,腳一蹬,便到了廟墻上面。知道怪物不能跳高,見那大殿屋脊也有三丈高下,便由墻頭縱了上去。悄悄伏在殿脊上面,用目往下偷看時,忽聽嘩嘩啦啦之聲。接著震天的一聲巨響,一座鐘樓竟被怪物推倒下來。又是咚的一聲,一根屋梁直插在那面紅鼓上面,將那面光澤鑒人的大紅鼓穿了一個大洞。那四個怪物起初推樓時節,一心一意在做那破壞工作,不曾留心英瓊逃走。及至將樓推倒,便往瓦礫堆中去尋人來受用。八只鋼爪起處,月光底下瓦礫亂飛。那怪物翻了一陣,尋不見英瓊,便去拿那面鼓來出氣,連撕帶抓,早把那面鼓拆了個粉碎。同時狂叫一聲,似在四面尋找。忽然看見月光底下英瓊的人影,擡頭便發現了英瓊藏身所在。這四個怪物互相吱吱叫了數聲,竟分四面將大殿包圍,爭先恐後往殿脊上面搶來。有一個怪物正立在那堆破鼓面前,大概走得性急,一腳踹虛,被那破鼓膛絆了一跤。原來這四個怪物是年代久遠的僵屍煉成,雖然行走如飛,只因骨骼僵硬,除兩手外,其餘部分都不大靈活。跌倒在地下,急切間不容易爬起。其餘三個怪物已有兩個抓住殿前瓦壟,要縱上殿脊上去。英瓊百忙中想不出抵禦之法,便把殿頂的瓦揭了一摞,朝那先爬上來的兩個怪物頂上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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