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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氣森森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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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上,如果將椅子掀翻,她重心不穩的話很容易摔倒,如果摔向陽臺的外側,等待她的將是堅硬結實的水泥道路,一年前女生跳樓的悲慘情景就會重現。方媛的心懸了起來。

女人靠近了徐招娣,臉上的薄霧忽然間散開。她的頭顱也如一個骷髏頭,所不同的是她有一張可以覆蓋的老皮、一些雜草般的亂發、一雙惡毒的眼。方媛害怕那雙惡毒的眼,女人的身軀雖然飄向徐招娣,眼睛卻一直在望著她,凸了出來,洞穿了方媛的心臟,吞噬著她脆弱的靈魂。

方媛想要叫,但叫不出來。她想沖過去扶住徐招娣,卻動不了。她大腦中樞的神經已經指揮不了她的身體。在這一刻,她仿佛中了定身法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鬼氣森森的怪女人靠近徐招娣。

怪女人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她飄得雖然慢,但兩者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她的手指已經接觸到椅子,她的黑氣已經滲進徐招娣身體內。方媛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徐招娣停止了擦拭窗戶的動作,全身僵硬地佇立在椅子上發呆。

然後徐招娣的臉上明顯出現了害怕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什麽可怕的事物般,手指有些顫抖,咬了咬嘴唇,忽然從椅子上一躍而下,身軀重合在怪女人身上,緊接著全身一哆嗦,腳有些站立不穩,眼看要摔倒,卻終於穩住了身體。她伸手扶住了陽臺。

一切都消失了。怪女人消失了。方媛不能動彈的感覺也消失了。

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唯一不同的是徐招娣現在站到了方媛的對面。她的眼神,與方媛一樣疑惑不解。

兩人靜靜地對望了幾分鐘,各自從對方的眼中察覺到了恐懼。

仿佛有風,輕輕拂過。

兩人手心中全在冒汗,冷汗。

徐招娣終於開口:“你看到了?”

方媛點了點頭,她不想欺騙徐招娣,至少,在方媛心中,已經將徐招娣當做值得依賴的好友。

徐招娣的臉色更加沈重了,“我也看到了,窗戶上的玻璃反光。”

方媛這才明白,徐招娣為什麽會及時從椅子上躍下來。

“那個人……消失了?”徐招娣的語氣不太肯定,原來她並不知道,自己躍下來時身體覆蓋在那怪女人身上。

“嗯,那女人消失了。”方媛怕她恐慌,沒有具體解釋。

“你說什麽?女人?”徐招娣似乎被毒蛇咬了一口般幾乎跳了起來。

“是的,女人,怎麽了?”方媛不明白她的反應怎麽會那麽大。

“你能肯定?”

“肯定。”

“但是……但是我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啊!”徐招娣痛苦地呻吟一聲。

“啊……”

方媛能肯定那個怪人是女人,不僅是因為她的長發、她的衣著,還有她的眼神,那種惡毒幽怨的眼神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有。

方媛定了定神,問:“你能形容下你所看到的男人模樣嗎?”

徐招娣的臉色驚疑不定,“一個很英俊的男人,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他的臉上似乎籠上了一層薄霧,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笑。他的笑很邪,令我心驚肉跳,本能性地想逃離他。”

徐招娣這番話說得莫名其妙,思維有些錯亂,根本不符合邏輯。如果她沒看清男人的臉,又怎麽能說他很英俊,感覺到他在笑?

方媛卻相信徐招娣的話。剛才,她何嘗不是如此?徐招娣說的,是直覺。女人的直覺通常比男人要敏銳得多,可靠得多。

十一點二十分,秦月走進441寢室,兩個女孩還在面對面默默無語。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之前她也聽說派來維修的校工突然發急病住院了,現在兩人的臉色又這麽難看,她隱隱猜到441女生寢室裏肯定發生了什麽怪事。當然,她不會主動開口詢問,也不想對此追根究底,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神秘的事件是現在的科學所不能解釋的,何況她只是一個普通醫學教師。現在,她只想沖淡441女生寢室裏這種壓抑沈悶的氣氛。

“喲,兩位美女,怎麽傻站在那裏啊,是不是發現帥哥了?”秦月的笑容還真可愛,她就是這種人,清爽活潑,很容易和女生們打成一片。其實,她的年齡比這些女生大不了多少,她把這些女生當做自己的妹妹般。

“秦老師……”徐招娣看了一眼方媛,沒有再說下去。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沒事。”方媛搶先回答。這種事情,就算和秦老師說也說不清楚。徐招娣看到了一個男人,她看到了一個女人,究竟讓秦老師相信誰的話?而這裏除了她們兩人外明明沒有其他的人在場,難道要對秦老師解釋說剛才都是幻覺?還是看到了鬼魂?兩種解釋都難以令人信服。這種事情,還是不說的好。

“沒事就好,肚子餓了吧?走,忙了一上午,我請你們去吃飯!”

“那怎麽好意思?秦老師,我們自己去食堂吃飯,你不用擔心我們。”徐招娣急忙反對。

“是啊,秦老師,你去忙吧,我們都這麽大的人了,能自己照顧自己。”方媛也不想讓秦月破費。

“忙什麽啊,沒想到你們還難為情啊。我是孤家寡人一個,住在學校教師宿舍,冷冷清清的,懶得去買菜做飯。今天算你們倒黴,抓到你們兩個,陪我一起去吃飯。走吧,再不走的話我可真生氣了。”秦月佯嗔。

兩人無奈,不好再多說什麽,只好陪秦月下樓去吃飯。

這年頭,什麽都講究經濟效益,南江醫學院也不例外,幾個食堂被學校後勤處對外承包給個人經營去了,好處是明顯的,學校每年都有一份不錯的額外收入。當然,也有一點點壞處,學校裏的大學生們對此怨聲載道。

市場經濟,付出了就要求回報,因此,食堂的承包者特別吝嗇,一般的素菜裏面根本找不到油花,就幾個好點的菜還限量供應,去晚了就沒了,只能等著吃別人剩下的青蟲炒青菜、土塊燉牛丁、西紅柿蒼蠅湯、八仙過海炒雜燴這些“特色菜”了,把食堂搞得像個菜市場,亂七八糟,每次到了吃飯時間大學生就爭先恐後地往裏面沖。當然,食堂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還免費供應蘿蔔排骨湯,雖然那湯裏面幾乎看不到蘿蔔,而幾塊超大的排骨據說也是服役幾星期的老員工。所以,在南江醫學院BBS調查你離校後最想做的是什麽,排名第一的是炸了這破食堂,排名第二才是到一家有名的醫院做一名傑出的醫生。由此可見,南江醫學院的食堂在這些大學生的心目中地位何等“重要”。

秦月對於南江醫學院食堂的水平早就有所領教,她是從這所醫學院畢業的,所以,也沒打算帶兩人去食堂吃飯,而是另開小竈領她們到學校裏面的小餐館。這裏雖然貴了點,卻也值得,飯菜的味道與食堂相比可是天壤之別。

小餐館的老板老遠就和秦月打招呼:“秦老師,你又來了,又請自己的學生吃飯?”

“是啊,今天有什麽拿手菜?”

“茶樹菇燒豬手、瓦罐墨魚湯、蓮花血鴨、廬山石魚炒蛋、鄱陽湖獅子頭……”

“得,你別吹了,我還不清楚你?蓮花血鴨是上過國宴的菜肴,就你那鴨子,也敢冒名頂替?還有廬山石魚,你那石魚是廬山進的嗎?我怎麽瞅都不像。至於鄱陽湖獅子頭,你就更別提了,我在南江市吃過幾回,哪回都比你的正宗。”

餐館老板是個發福的中年男子,特能侃,臉皮也厚,“我說秦老師,就你認真,現在這年頭,誰不是掛羊頭賣狗肉?我這好歹還是掛羊頭賣羊肉呢,至於這羊肉火候差點,你也得原諒啊,如果我有那水平,怎麽能屈就在這做這種小買賣呢?”

秦月說不過他,做投降狀,“得,我沒那工夫和你瞎侃,來個茶樹菇燒豬手,再來個瓦罐墨魚湯,嗨,你們兩位美女喜歡吃什麽?”

徐招娣連連擺手,“不要那麽多菜,我們隨便就可以了。”

方媛也在勸:“是啊,秦老師別破費了,我們不挑剔的,家常便飯就可以了。”

“什麽破費啊,你們不來,我自己一個人也要吃的,我才不輕易下廚房呢。進多了廚房的女人,老得特別快。”

三人正聊著,小餐館門外走進來一個女生,瓜子臉,細長眉,嘴唇緊抿,長發飄飄,亭亭玉立,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配上她白玉般的肌膚,讓人有種驚艷的感覺。

女生走到秦月面前,問:“你是2004臨床醫學1班的秦月老師嗎?”

“是的。”

女生的臉上很平靜,“我是來報到的,我叫蘇雅,來晚了點,不好意思。”

“沒關系,你吃飯了嗎?過來一起吃吧。”

“不了,我習慣單獨吃飯,你慢吃,我另外叫。”

方媛與徐招娣都沒想到,蘇雅會拒絕秦月,秦月可是她的班主任。秦月也有些尷尬,她還沒遇到過這麽不近人情的學生。

這時,外面走進來一個穿著牛仔褲的男生,眼眸黑亮,短爽的發型顯然是經過精心呵護的,渾身透著一股子機靈勁。男生一手提一個大旅行箱,滿頭大汗,累得直喘氣,靠近蘇雅坐了下來,望著她直笑,似乎在討好她。

男生對蘇雅說:“你這兩個旅行箱好重啊,怎麽帶了這麽多東西?裏面放了些什麽?”

秦月認識這個男生,他是醫學院有名的花花公子,仗著自己是南江人,有幾分長相,家裏環境不錯,能說會道,在醫學院談過N次戀愛。說談戀愛,其實不過是借這名義來玩弄女性感情,只是這年代,誰也管不了這種事情,學校拿他也沒辦法。難道蘇雅一進來就被他瞄上了?

果然,蘇雅對著男生莞爾一笑,如滿天的櫻花盛開,燦爛無比,把男生看呆了。

然後,蘇雅對男生一字一字地說:“現、在、你、可、以、給、我、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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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餐館裏原本喧嘩的聲音倏地全消失了,一片寂靜,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射向那男生。他顯然沒有心理準備,臉漲得通紅,目瞪口呆,不相信蘇雅會對他說出這種話來,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什麽?”

蘇雅冷笑一聲,“我叫你滾!還要我說第三遍嗎?”

“你……”男生氣極反笑,“好!你有本事,你給我記著……”

他還想大罵挽回面子,擡眼看到秦月一臉冰霜地站在他面前狠狠地盯著他。他認得秦月是醫學院的女教師,於是那些臟話硬生生地吞了進去,跺了跺腳,無可發洩,把兩個旅行箱重重地扔在地上,恨恨地走出去了。在餐館門外,幾個與他相熟的男生哈哈大笑,原本,他們是來見識他的男性魅力的。

蘇雅是他們以歡迎南江醫學院新生的名義從火車站接來的,他們以前就用這招追過新入學的女生。那男生以為她初出家門不谙世事,向同伴誇下海口一定能夠追到手,一路上諂笑獻殷勤,又買飲料又打的士又提旅行箱送她來南江醫學院。蘇雅人生地不熟,樂得讓他自我感覺良好地護送她來醫學院。其實,她怎麽可能看上這種油頭粉面的小男生?他如一只蒼蠅“嗡嗡”地圍著漂亮女人轉,笑容熟練而虛偽,令人厭惡。既然現在已經到了醫學院,班主任老師也找到了,他的利用價值也沒有了,她實在討厭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在眼前晃動,也沒必要再委屈自己了,此時不趕他走,更待何時?

看到那男生被她羞辱的戲劇性場面,餐館裏的食客們一陣爆笑,一些年輕人吹起了口哨為她叫好。

蘇雅卻毫無笑意,依然緊繃著張臉,根本沒把這件事往心上去。她尋了個空桌,獨自坐下,叫來夥計點菜。

秦月皺了皺眉,略想了下,走了過去,和藹地對她說:“蘇雅,過來吧,我請你吃飯。那邊還有兩個同學,如果請不動的話就慘了,老師我也要和那個男生一樣被人笑話。”

蘇雅遲疑了一下,“那……”

秦月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強行拖了過來,眾目睽睽之下,蘇雅不好拒絕,半推半就。方媛與徐招娣幫她把旅行箱提了過來,四人坐在一起,秦月繼續點了幾個素菜,一陣炒菜香氣後,餐館老板親自把菜端上桌來。

“喝點什麽?啤酒?”秦月半開玩笑地問。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一人響應。

“那來點飲料吧,鮮橙多?百事可樂?王老吉涼茶?我看蘇雅應該喝王老吉涼茶,消消火。”

“不了,謝謝秦老師,我喝點白開水就好了,我從不喝這些刺激性飲料。”蘇雅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一臉肅穆。

“哦,那就上鮮橙多,我們喝。”秦月也不好勉強,心裏想:這女孩太聰明,也太敏感,恐怕難以合群。她似乎從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我行我素,並不想與其他人交往,情願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封閉起來。如此美麗聰慧的女孩,怎麽會有這種性格呢?

接下來的事情證明了秦月的判斷。蘇雅吃飯,根本不願意用餐館的餐具,而是用自己帶來的碗筷吃飯夾菜,至於用餐館的杯子裝的白開水,她一口也沒喝。從頭到尾,都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即使別人故意和她說話,也是一副很不願意回答的樣子。估計,因為秦月是她的班主任,她才敷衍幾句。

吃過飯後,秦月幫蘇雅辦了入學手續,她成了441女生寢室的第三名入住女生。那時,誰也不曾想到,在蘇雅這個性情古怪的美麗女生身上會發生那麽多不可思議的事件。她的存在,為441女生寢室平添了許多神秘的傳說。

下午一點四十分,三名女生回到441女生寢室,各自整理床鋪。床鋪按進門後的順序分別標明了1號床到8號床,徐招娣選擇了進門左首的下鋪1號床。1號床是一定要有人住的,進出方便,晚上眾人就寢時負責關好門。蘇雅選擇了靠近窗戶的上鋪8號床,在寢室的角落裏,比較幽靜。方媛選擇的是7號床,蘇雅的下鋪。

方媛把床上用品放在7號床時無意中看到蘇雅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猶豫了一下,猜測蘇雅的性格可能不喜歡別人鄰近她。不過,作為一個寢室的室友,要一起度過五年的求學生涯,怎麽也能成為知心好友。想到這裏,方媛還是決定睡在7號床鋪。

蘇雅僅僅是有幾絲不快,並沒有說什麽,自從她出現後,一直很少說話。雖然方媛和徐招娣上午把寢室打掃過了,她還是自己動手用洗潔精將8號床重新抹了一遍,然後打開旅行箱,拿出被單、墊被、毯子、小被子等床上用品鋪好,至於學校發放給她的床上用品,她看都不看,隨手扔在寢室衣櫃裏。

三人整理床鋪時,臥室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聽聲音至少有三四個人。此時,怎麽會有這麽多人來441女生寢室?

臥室的門被推開了,一位精神奕奕的老婆婆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找到中間的6號床,大聲叫著:“就是這裏了,441寢室,我就選擇這張床!”

三人被老婆婆的大嗓門嚇了一跳。雖說現在高考改革,對於參加高考的人群年齡不限制,報紙電視也宣傳過其他學校的高齡學生,畢竟她們沒有親眼所見,難道老婆婆也是南江醫學院的新生?她的年齡,也太大了點吧。

正猜疑間,門外又閃進一位鶴發童顏的老爺爺,拉著老婆婆的手,對著6號床鋪轉了一圈,口中嘖嘖稱讚:“不錯、不錯,還是你的眼光好,這床位好,既通風透氣,又幹凈舒適。冷也冷不著,熱也熱不著。”

緊隨著老爺爺身後的,是一位中年婦女,雍容華貴,手上提著一大堆東西,扔在6號床上,說:“爹,媽,你們就不要瞎摻和了。”

“怎麽叫瞎摻和?這是我們寶貝孫女第一次出遠門,要在外地住五年,不來看看,我們哪能放心?”

“就是,你這個當媽的根本就不知道疼女兒,她年齡這麽小,在家生活慣了,突然讓她到外面住宿舍,水土不服,要吃多少苦啊。”

中年婦女苦笑,不願意頂撞長輩。此時,她的女兒,一個嬌小玲瓏的少女滿面愁容地走了進來,手上只拿了瓶百事可樂。在她的身後,她的父親扛著一堆行李,滿頭大汗。

11

方媛心中暗自好笑,不過是新生入學,竟然全家出動,搞得比嫁人還隆重。那少女怎麽看都有種嬌柔的味道,仿佛一個精心烘烤的面包,輕輕觸摸都會損壞。

少女的奶奶忙著幫她鋪床;少女的爺爺忙著向三名女生打招呼要她們多多關照孫女;少女的母親一個勁地叮囑她小心身體好吃好睡,沒事多往家裏打電話;至於少女的父親,則坐在那裏呼呼喘氣,一路上他肩扛手提累壞了。

通過少女爺爺的介紹,方媛知道少女叫秦妍屏,獨女,六歲讀書,所以年齡比醫學院其他新生小一歲。平時在家仿佛小公主般眾星捧月,這次考入南江醫學院,要在這裏寄宿五年,讓全家人擔心不已,生怕她不能適應寄讀群居的生活方式。如果她父親母親不是都有工作在身,一定會留在南江市租房陪讀。她爺爺奶奶倒是想陪讀,被她父親母親勸住了,老人們畢竟年紀大了,身體不行,雖然大病沒有,小病卻從來沒有間斷過,到時還不知是誰照顧誰。

一家人在441女生寢室喧嘩了一個多小時,後來又一齊跑去百貨商場購物。方媛趁著有空閑時間與徐招娣在醫學院轉了一圈,本來還想叫蘇雅一起去的,但她顯然喜歡單獨行動,整理好床鋪後就不見了。

南江醫學院也是全國知名的醫學院,占地兩千多畝,在校學生數萬人,裏面設施眾多,如果不熟悉想在這裏生活倒也不易。食堂、圖書館、微機房、實驗大樓、教學大樓,還有月亮湖、小樹林、蘑菇亭、石橋、草坪等,兩人逛得不亦樂乎。

唯一讓兩人感到不快的是,不時有人在身後指指點點,隱隱約約聽到“441女生寢室”這些字眼。看來,在南江醫學院,441女生寢室的故事路人皆知。這讓她們有些奇怪,不就是一個女生自殺一個女生發瘋,這種事情,並沒有什麽可怕,她們怎麽怕成那樣?難道,僅僅因為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說?

方媛不信鬼。農村裏流傳著許多奇奇怪怪的傳說,荒誕不經,如妖狐拜月、女鬼畫皮、借屍還魂、僵屍覆活等等,這些形形色色的古老故事在農村的老人間相互流傳。對於這些恐怖故事,她從不相信,也不曾害怕。從小,她就是一個膽大的人。只有小時候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至今令她後怕不已。

她記得那時她才七歲,剛上學的年齡,家裏一個長輩去世了。這個長輩與她爺爺同輩,他叫八爺,就住在她家隔壁,平時喜歡小孩子,經常拿些花生、玉米、芝麻糖等零食給附近的小孩吃。八爺死後,按照家鄉風俗,他兒子要在家守靈七日,廣招親朋好友前來祭拜,第七天晚上要大擺酒宴驚天動地鬧通宵,直到天亮才讓請來的“八仙”擡棺送山埋葬。

七歲的方媛還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對於死亡並沒有太深的恐懼。她記得很清楚,那晚八爺家特別熱鬧,光飯桌就擺了十幾桌,全村的老老小小幾乎全到場了。吃完飯後,還有許多人沒有走,留下來陪八爺的子孫通宵鬧夜。所謂鬧夜,不過是大家一起打打麻將玩玩撲克賭賭牌九過個通宵。方媛家與八爺是近親,家人都沒有走。她一個人感到無聊,又不願意一個人回去睡覺,索性跑到大廳裏玩耍。

大廳裏空無一人,原本守在這裏的兒子們都賭博去了,人都死了,那些儀式虛有其表。大廳的正前方擺著黑亮的靈柩,是八爺的靈柩,他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裏面。靈柩的上面,掛著八爺的遺像,大幅黑白照,早就準備好了的。遺照裏的八爺神情呆滯,皺紋疊起,如風幹的核桃。方媛原來也很喜歡八爺,他總是對她態度和藹,給她的零食特別多些,不時誇她是個好孩子。那時的方媛,對死亡沒有太多的思索,只知道八爺要躺在黑亮的靈柩中很久很久,埋進土中,再也看不到了。

那時的方媛竟然有些傷感,對,是傷感。她第一次感到世界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完美。靈堂外很吵,賭博的人總是喜歡大呼大叫,把氣勢擺足。靈堂裏卻十分安靜,紅色的火燭“刺刺”地流著淚,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八爺的遺容嘴角現出一條奇異的弧度,似乎在冷笑什麽,他的眼睛,灰沈而深邃,仿佛看透了世間的人情世故,冷漠決絕。

忽然,吹來一陣怪風,花圈上的白條被怪風撕咬斷裂散開,如飄蕩的精靈般在靈堂裏盡情飛舞。方媛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奇幻的世界,飛舞的白紙碎片全是八爺,八爺的眼、八爺的耳、八爺的臉、八爺的鼻、八爺的嘴……

此時,方媛開始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一切都靜止了,整個世界只有她孤單單的一個人,所有的喧嘩與紛繁全消失了,只有她。

方媛終於感到害怕了——這是她第一次產生這種錯覺。她竭力奔了起來,跌跌撞撞,碰到了靈柩。

幻景消失了。

然後,她聽到那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哎喲,誰撞到我?”

聲音源自靈柩中。是八爺,八爺的聲音。

方媛竟然忘記了八爺已死,或者,她當時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死亡的含義。她如往常做錯了事般,怯怯地回答:“對不起,八爺,是我,小媛媛。”

“是小媛媛啊,你怎麽還沒有回家?”

“我不想回家,家裏沒人。”

“是啊,家裏沒人。”八爺的聲音裏有著深深的嘆息。

“八爺,你在裏面,悶嗎?”

“悶啊,所以,你陪我說說話好嗎?”八爺的話中終於有點笑意了。

“好啊,可是,這裏,我害怕。”

“沒什麽害怕的,孩子,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

“另一個家?我不明白,每個人,不是只有一個家嗎?”

沒人回答。八爺沒有再說話了,因為有人進來了,是八爺的大兒子。

“小媛媛,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

“我在陪八爺說話。”方媛奶聲奶氣地回答。

八爺的大兒子怔住了,臉色大變,幾乎叫了起來:“別瞎說!八爺已經死了,你怎麽能和他說話?”

“我是在和八爺說話!”方媛口氣堅決。

“亂講!”一個嘴巴甩了過來,方媛臉上火辣辣地痛,哭了起來。

聽到方媛的哭聲,她的父母慌忙走了進來,問:“他大伯,怎麽打孩子啊?”

八爺的大兒子臉色鐵青,眼睛瞪得凸了出來,“小孩子撒謊,亂講話。”

“我沒有!我是在和八爺說話!”從小父親就教育她說真話,她堅持認為自己沒錯。

12

多年以後,方媛經過一段痛苦的成長過程,如青蟲化蝶般成熟自立後,她才明白很多事情是不能說真話的。人生在世,原本就是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競爭過程。

此時的方媛堅信自己的聽覺,她還是個孩子,父親的寵愛令她倔強。

八爺的大兒子氣急敗壞地怒吼:“小丫頭,你說什麽胡話,是不是見鬼了!我爹已經死了!死了七天了!”

八爺的小兒子也湊過來說:“不錯,這小孩子肯定是見鬼了。今天是第七天,父親的回魂夜。”

據說,人死後的第七夜,死者的鬼魂會沿著燭香回到家中,以了結他們生前沒有了結的心願。據村裏的古老傳說,回魂的鬼魂會以另一種生命的形式出現,如陰風、飛蛾等。所以,這裏的風俗要將死者的靈柩擺上七日,並在前面供奉瓜果飯菜等祭品。

方媛對此一無所知,依然不服:“我沒有見鬼,我是聽到八爺的聲音,他還和我說話呢。不信,打開棺材瞧瞧。”

話音剛落,屋子裏一片死寂。十幾個人擠在屋子裏,面面相覷,沒有一人發言。方媛雖然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但她一向是村裏的乖孩子,從不說謊。現在,她的態度又是如此堅決,大家不得不信。難道,真是八爺的鬼魂回來了?他又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或者,他來自地獄,要勾人魂魄同去幽冥?

忽然,屋裏的燈光暗了一下,屋外飄進一陣冷風,竟將閃爍不定的燭光吹滅了。屋子裏響起了古怪的“咯咯”聲——幾個膽小的村人牙齒在打戰。

還是方媛的父親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拉住方媛的手,輕聲說:“孩子,我們走吧。”

兩人慢慢走出靈堂,一大一小兩個人影融入漆黑廣袤的夜色中。夜風很冷,方媛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身子還在不停顫抖。

“爸爸,八爺真的和我說話了,他躲在棺材裏面和我說話。”

“爸爸聽到了。”

“那村裏的人為什麽都不相信我?”

方媛聽到父親長長的嘆息聲,握她的手有些戰栗,佇立在陰影中一言不發。

方媛不敢打擾父親。

良久,父親才低下頭來,把臉靠在方媛的臉上。方媛能感到父親臉上堅硬的胡子,還有溫暖的液體——那是父親的淚水。

小小的方媛似乎明白了什麽,此刻父親的心情比她還悲傷。

“記住,方媛,無論將來生活怎麽樣,你都要做到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這四個字,是父親對她的唯一要求。

八爺的死,是方媛第一次真正感受死亡的殘酷。在她成長的歲月中,她總想起八爺對她說的話:沒什麽害怕的,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

她固執地認為,自己與八爺的對話不是幻覺,也不是八爺的鬼魂回來——在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遇到回魂的事,哪怕是她故意在回魂夜守在靈柩面前。除此之外,只有一個可能——八爺沒死,他就在棺材裏和她說話。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一切都可以解釋,父親的淚,對她的告誡,都是有感而發。她不清楚,八爺的假死是故意還是無意造成的,但他的兒子沒有勇氣面對活著的八爺是不爭的事實。她寧可將這件事想得美好些,八爺的假死是無意的,他原本已經死了,一個老人,原本隨時就會“睡著”醒不過來。後來,他在棺材裏又活過來了,知道自己的處境,不願意再給兒子們添加負擔,幹脆就這樣了結一生。她不敢再往更壞的方面去假設,即使往美好的方面去聯想也令她寢食不安。她總是擺脫不了那個神秘而恐怖的字眼——“死亡”。

七年之後,她遇到了一生中最難以接受的死亡。她的父親,她精神上的偶像、生活上的依靠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她。父親是鄉裏的教師,學校的校舍早就破爛不堪被列為危房,學校多次打報告要求上面撥款維修,卻杳無音信。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中,瑟瑟發抖的校舍終於撐不住轟然倒塌。她的父親,就這樣離開了人世。挖掘出他的身體時,他的身體下面還遮擋著一名年幼的學生——學生獲救了,這是他為自己的教育事業所盡的最後一份心意。

父親死後的那年,方媛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她幾乎天天做夢,夢到父親如往昔一樣撫摸著她的頭,對著她笑逐顏開。在夢中,她問過父親,你死了沒有,父親回答說,沒有,我一直陪伴你左右。溫馨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再美的夢境都會破碎,醒來後的方媛在夜深人靜中慢慢咀嚼到悲傷的滋味。

想到父親,方媛的眼角濕潤起來。父親,我考上了大學,考上了你所希望的南江醫學院,你可曾看到?你說過,一直陪伴我左右,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的話,你是否看到了這一切,在浩瀚的天空中為我高興?

“怎麽了,方媛?”徐招娣察覺到方媛的異樣,低聲地問她。

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兩人在醫學院第五食堂吃晚飯。食堂的飯菜雖然難吃,但對兩名來自農村的女孩來說還可以將就。

“沒事。”方媛擦掉眼角的淚水。

“不是吧,你不會看這種言情劇被感動得流淚吧?”

此時,第五食堂裏懸掛的彩電正在播放瓊瑤阿姨的《還珠格格》,紫薇一本正經地對乾隆說:“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卻仍然感謝上天,讓我有這個可等、可盼、可怨、可想的人,否則,生命就會像是一口枯井,了無生趣!”

方媛笑得差點噴飯,這個對白,也太假了。一個女人,將一生都寄托在一個幻想中,還自以為情深意切,要感謝上天,在現實中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無論那個男人有多麽優秀。

13

方媛從不喜歡看這種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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